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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度朔城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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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刃和林三清立刻安靜下來一起看向了麒麟望著的方向:集市的入口處,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拄著根拐杖挎著筐拎著板凳,正一步步挪向司刃他們站著的地方。司刃以為自己看錯了,用力揉了揉眼睛。老婦人也又走近了些──沒錯,那就是自己的親娘。司刃的眼淚潸然而落。

八年前司刃離家,母親身姿挺拔雲鬢如墨,眼角唇邊雖然有些細紋,但無論遠觀還是近瞧都很難令人相信她已經是三個成年人的母親。如今看著幾縷銀絲正隨風飛散的佝僂身影,司刃無法想象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母親這幾年是怎麽熬過來的。除了相夫教子料家理財,刺繡大概是母親唯一會做又能拿來維持生計的本事了。

司夫人走到剛剛王掌櫃指過的地方,從筐裏掏出墊布和繡活兒一樣樣仔細擺好後坐在了她隨身帶來的小板凳上。王掌櫃說得沒錯:從她的動作不難看出她身體不適和眼神不濟。

“大娘,這繡著並蒂花開的鞋墊多少錢一副?”司刃勉強控制住情緒蹲在攤前裝成隨意詢問。

司夫人笑著把一綹飄在額前的白發朝耳後掛了下,“我不要紙錢。中土的銅錢,兩文。”

“這麽便宜……”司刃低下頭輕輕摩挲著質料上成繡工精致的鞋墊說不出話了。當年挑剔的父親曾稱讚母親做的繡屏是“繡成安向春園裏,引得黃鶯下柳條”。

鞋墊上出現了洇濕的痕跡。司夫人看不清眼前的“客人”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氣氛有些異樣,便朝著人影伸出手去,“客官您怎麽了?”

“大娘,您這眼睛不好是怎麽做活兒的啊?”站在司刃身後的林三清忍不住問了一句。

司夫人擡頭,明顯沒有焦點的視線投向聲音響起的方向,“哦,我的眼睛啊。不總是這樣,睡得好早晨起來一般也能清楚一陣子,只是到了下午視力才會越來越差,晚上就完全看不見了。這不昨晚也不知怎麽了,做了一夜的噩夢沒有睡好,醒來適應了半天也不行。本都不想再來集市了,可想想我一個老婆子自己呆在家裏實在是無趣,就……唉?!這是……”

“娘!”司刃再也克制不住丟掉鞋墊一把抓住了母親。

司夫人被燙著一般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你……你是……”

司刃身體向前,單膝跪到墊布上又一次抓住司夫人,“娘!是我!我是小刃……小刃啊!”

司夫人瞪大了看不清東西的眼睛,臉色已經一片慘白,“你說什麽?!你是誰?!你不要胡說!我家的人都死了!小刃也死了!早就死了!你……”

司夫人邊喊邊用力掙紮還是想要把手抽回去,可她越掙紮司刃抓得越緊。最後司刃用力握住母親蒼老細瘦的手腕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臉上,“娘!真的是我!你好好摸摸,我真的是小刃……我沒死……我一直活著……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一切都是怎麽了……我……我為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

司刃說著哭著,有些泣不成聲。

司夫人的身體縮成一團,手上被死死按住,她半推半就地摸著摸著,手突然停住了。

“啊──啊──救命!救命!魔鬼!你這個魔鬼!”

瘦小幹枯的身體裏發出一陣無比淒厲的哭號之後,司夫人不知哪來的那麽大的力氣,站起來推倒司刃轉身就跑。可是眼睛看不清,沒跑了幾步被旁邊的攤位絆倒,她一頭栽在了一堆果菜當中。

廢了好大的勁按住司夫人,也常跟聽見動靜跑來圍觀的人群解釋了好半天,林三清又以林家的名義一再擔保司刃和也常不是壞人,他們才好不容易把司夫人就近帶到了王掌櫃的雜貨鋪。

“他……他走了嗎?真的不在?”司夫人渾身哆嗦著環顧四周,伸手指向對面,“那個人影是誰?”

司刃越過母親的手指看著她由於極度驚恐而有些扭曲的臉,一言不發呆若木雞。

一旁的王掌櫃趕緊輕聲勸慰,“真的不在,我們已經找人先把他綁上關起來了。那是我店裏新找來的夥計。您別怕,說說是怎麽回事?您不是說家裏其餘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嗎?為什麽剛才那人說了自己是小刃您會嚇成這個樣子啊?”

也常站在旁邊不敢動,麒麟拉著環兒也不能出聲。

林三清接過小夥計端來的茶放到司夫人手裏,“您先喝杯茶壓壓驚,有什麽話慢慢說。您的兒子到底是不是還在人世啊?”

司夫人喝了口茶,又小心地放下。

“在……剛才那個人就是。你們關不住他的。他神通廣大,當心召來妖怪把你們都吃了。”

屋子裏其他的人互相看看,實在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沒辦法,林三清繼續問,“您能說清楚點兒嗎?”

司夫人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一雙緊緊攥著衣襟的手已經變成了青白色。

“小刃出生就是個傻子。我跟我家老爺實在是想不明白:老大老二都是全頭全尾聰明伶俐的,怎麽到了老三,我從懷胎十月到最後生產一直是身體健康沒災沒病,為什麽就生出這麽個孩子?

“但孩子是我生的,不管什麽樣都是心肝寶貝。可是老爺不喜歡小刃,兩個哥哥也討厭他。而且雖然大家嘴上不敢說,其實我知道:除了小珠,就是家裏的下人也都打心眼兒裏看不起他。

“小刃在那種環境下慢慢長大,本來我以為他這輩子也就那樣了。仔細想想無憂無慮地好像也沒什麽不好,就是擔心將來自己百年之後會不會有人欺負他。可是……原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在他十四歲那年,有一天他自己偷跑出去玩兒,回來之後居然就不傻了。開始我跟老爺都很高興,可是很快我們發現: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之前的事,好像完全換了個人。問他小時候的什麽經歷,他總是認認真真地想上一會兒,就說大概是自己原來癡傻的緣故,不記得了。

“我沒有多想什麽,只覺得兒子不傻,能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就挺好。可是我家老爺不那麽想。他堅持說小刃是被什麽東西附了體,呆在那身體裏面的不是他的兒子,我怎麽勸都不行。接著幾年過去,小刃的樣子竟然也變了。他小的時候和長大之後的模樣我記得王掌櫃你都見過,確實是差了很多吧?如果不是親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變化,說是同一個人真的有點兒讓人難以置信。

“後來有一天我跟老爺去山上祭拜,回家的路上碰到個和尚,說我們倆和幾個下人都面帶晦氣印堂發黑家裏有妖精。於是老爺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不但回到家就把小刃鎖了起來,還找回法師在家裏作法除妖。整整七天七夜,只讓人從窗上開出的一個小洞裏給送勉強夠一個人活命的水米。我怎麽哭怎麽求都沒有用。最後實在是怕失去兒子,我以死相逼,老爺才讓人把小刃放出來。

“小刃一出來直接跑去了度朔山,我們找人把整座山都搜遍了也沒能找到他。一個月後他回到家,怎麽問他也不肯說自己那一個月是去了哪兒。從那之後,他就不再跟他父親和哥哥說話了。

“然後……一年不到,就是出事的那天夜裏。一只巨大的怪獸突然出現在我家……把家裏的人……都吃了。”

說到這裏司夫人停了一下,聽語氣她的心裏此刻應該是充滿了哀傷和恐懼的,可她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空洞的眼睛裏也沒有眼淚。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看司夫人再看看司刃,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聽著一個什麽不可思議的故事,實在是無法相信。

不等有人提出什麽疑問,司夫人繼續又說:“那怪獸會說話。我親耳聽見了它跟小刃的對話。它說自己是小刃找來的,是小刃怨恨父親、哥哥和家裏人把它召喚來的。

“我當時不想活了,準備追隨夫君和兒子一起走,就撿了把劍去刺那怪獸。我刺中了它,它也抓住了我。最後我昏過去了。本以為必死無疑,可沒想到,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居然被人給救了。不但沒死,還毫發無傷。”

又停頓了一會兒,司刃朝林三清沒出聲音動了動嘴。

“是什麽人救了您?”林三清問。

“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度朔山上的樹林裏。我下山回到家就看見院子已經被封了。本來治安所的人說等案子查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回家去住。解封後我也回去住過一段日子。可夜夜都是我家老爺和兒子被咬得支離破碎的噩夢,根本沒法睡覺。所以最後我把宅子和地都捐了,想積些陰德攢些福報,讓我家老爺和兒子在地府能別受什麽苦,我死後也好能跟家人團聚。”

“你以前說過生活有人照顧,是不是救你的人啊?”這回是王掌櫃在問。

司夫人搖頭,“不知道。反正每到月底就有人把一些錢和吃用的東西放到我現在的家裏,但我從沒見過是什麽人送的。這不,今兒已經三十了,回去估計就又能看見不知什麽人送來的包裹。我也曾經守在家裏等過,想看是什麽人,可是很奇怪,每次都等著等著困得不行,最後就睡著了。”

司刃默默地站起來走出去,王掌櫃跟司夫人說讓她稍坐一會兒,然後其他人也都出去了。

“司夫人說的……”林三清剛一張嘴。

“不可能!”司刃裏立刻打斷了他,“一定有蹊蹺,她說的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可是……”

“你們不用問了,一會兒讓我娘回去,我要偷偷跟著到她現在住的地方去看看。只要能找到給她送東西的人一定就能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說完司刃擡腳就往集市入口司夫人進來的方向走,不再理會任何人。

可是……為什麽娘說的跟那天在將軍府我中了迷香之後做的噩夢一模一樣……多虧沒讓龍九跟來,現在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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