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快門按下的聲音，和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莊奕臉上的皮膚平滑白皙，陽光下能看見側臉細細的小絨毛，甚至不需要化妝品來遮瑕。

攝影師拍得很投入，模特的個人素質過硬，單單坐在那都是一道風景，他有預感，這將是他今年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教室裏很快拍完了，攝影師建議再到學校裏去取幾處景。

莊奕站起身，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來，就跟李青海來了個對視。

小陳在旁邊兒被他冷漠的眼神掃到，自己先忍不住往後縮了縮，把目光放在他寫的那幾頁紙上，心裏尋思剛才老板盯著那幾頁紙看了很久，一會兒等莊奕出去了，他就去把那幾頁紙撿過來，看看莊奕寫的字到底跟老板的有多像。

然後就見莊奕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單手抓起自己剛才寫過的信紙，隨手揉成一團丟了出去。

紙團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擦著李青海的衣角落進講臺旁邊的垃圾桶裏。

小陳：“……”

莊奕跟在攝影師的後面出去了，其他工作人員在原地站著沒動，李青海對他們揮揮手，他們這才跟著往外走。

而李青海走到垃圾桶旁邊，彎腰把莊奕扔的紙團撿了出來，在手裏打開來。

信紙單薄，一用力就容易撕開，李青海的的右手腫著，做這麽精細的動作有些費勁。

小陳看不過眼，伸手說：“老板，我來我來。”

李青海沒擡頭，“不用。”

垃圾桶裏扔著學生喝完的奶茶，信紙上沾了一些汙漬，李青海把紙展開了，皺皺巴巴地捏在手裏，見莊奕在上面抄的正是《沁園春·長沙》，筆力剛勁，暗合詩意。

他微微苦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

半晌，李青海把信紙重新丟回垃圾桶裏，接過小陳遞來的濕巾擦了擦手，也轉身往外走去。

莊奕走在前面，後面跟著攝影師和其他工作人員，引得校園裏的學生紛紛側目，甚至有女生舉著手機偷拍他。

幾個女生在一邊交頭接耳，最後集體推出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子來，女孩紅著臉攔住莊奕，在同伴的嬉笑聲中大著膽子問道：“同學，你也是X大的學生嗎？”

莊奕停住腳步，搖頭說，“不是，我是來拍照的。”

女孩的眼睛亮了，“那你是明星嗎？”

莊奕說：“算是吧，不過我沒什麽名氣。”

“你長得這麽帥，將來一定會火的！”女孩想起剛才同伴的慫恿，要電話是不可能了，咬了咬嘴唇，問道：“那你能給我簽個名嗎？”

莊奕笑起來，露出潔白的小虎牙，“當然可以。”

女孩急忙遞上筆和本子，莊奕接過來，簽下了龍飛鳳舞的“莊奕”兩個字。

女孩接過本子，卻沒走，躊躇了片刻，又問：“我……能和你合個影嗎？”

她的同伴忍不住哄笑出聲，另一個短頭發的女孩子起哄道：“帥哥，我也要合影！”

莊奕輕笑著點點頭，女孩便和他並排站好了，淡淡的香氣飄過來，莊奕在原地站得筆直，手連女孩的衣裙都沒碰到。

“哎，站得太遠了吧！”短發女孩對著手機屏幕看了看，不滿地指揮，“你倆靠近一點，帥哥，你摟著倩倩唄！”

莊奕出道以來一直沒什麽名氣，很少遇到跟粉絲合影的情況，見叫“倩倩”的女孩微紅著臉目光期待地仰視著他，就擡起手來虛虛地圈住倩倩的肩膀，手指微微蜷縮，松松地搭在她的衣服上。

幾個女孩見他好說話，一一跑過來跟他合了影，短發女孩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驚呼道：“莊奕，你是莊奕吧？參加這期《星資訊》評選的那個？”

《星資訊》雜志的名氣遠比莊奕要高得多，幾個女孩一期不落地買雜志回來看，互相提醒之下終於把莊奕跟照片裏那個黑襯衣的不羈少年對上了。

莊奕又對她們笑了笑，“對，我在參加《星資訊》評選活動，不介意的話，給我投一票吧。”

“投票投票，必須投票，我要號召我們全班女生給你投票！”短發女生興沖沖地保證。

幾個女生拍了合影，興高采烈地走了，莊奕又在校園裏拍了幾組照片，跟《星資訊》的工作人員互加了微信，晚點把修好的照片傳給他。

莊奕這回連招呼都不打，就準備走了，李青海緊趕幾步追上他，喊了一聲：“莊奕。”

莊奕站住腳步，眉心收攏，沈默地看著他。

李青海說：“你去哪，我送你。”

莊奕說：“不用送我，二少還有別的事嗎？”

李青海眉心跳了跳，“我說了別叫我二少，莊奕，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莊奕嗤笑一聲，“我也說了不想見你，你把我的話當放屁嗎！”

小陳就跟在李青海後邊兒，給這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嚇一大跳，急忙給工作人員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先回去，老板的個人感情問題炮火連天，波及他一個無辜路人就夠了，實在沒必要讓攝影組也陪著當炮灰。

李青海忍不住跨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籠罩住莊奕，他沈著聲音說：“莊奕，你是故意要惹我生氣嗎？”

莊奕氣極反笑，他頂著李青海周身逸散出來的強盛氣勢，逼著自己一步不退，擡頭跟他對視，“我故意？李青海，你以為你是誰，你值得我故意？”

圈子裏臟汙的事他遇到太多了，投資人、導演、制片人，個個都以為他故作姿態，是想吸引他們的註意力。

李青海從他剛才對幾個女生的態度上，看到了他小時候的影子，而莊奕轉頭對他卻這麽冷漠，他下意識地就認為莊奕對他存著怨氣，說清楚了兩人的關系就能緩和。

李青海就說：“你以前……”

莊奕如同被踩到了痛處，瞬間炸了，“別他媽的跟我提什麽以前！你了解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你有什麽資格跟我提以前！”

李青海楞了楞，“過去七年的事，你可以說給我——”

“我不願意，我他媽的不願意你聽清楚了嗎！”莊奕低聲怒吼，“你想聽我就要說嗎，我他媽是你李青海的一條狗嗎，你招招手我就得跑過來給你吐舌頭？！”

這話說得太難聽，李青海變了臉色，斥他，“莊奕，你明知道我心裏在乎你，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

莊奕冷笑，“這就受不了了二少爺？還有更難聽的呢！你嘴唇一碰就在乎我了，給我出了兩回氣，說了幾句好話，就是在乎我了嗎？我就得好言好語對你感激涕零了嗎？”

“然後呢？”莊奕微微歪頭，笑容薄涼而殘忍，“你還想幹嘛，想我陪你嗎？要睡我嗎？玩夠了再給錢讓我滾蛋？”

李青海眼中暴戾乍現，伸手握住莊奕的領口，把他整個人微提了起來！

莊奕被拽過來，兩人呼吸相聞，李青海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莊奕，我以前對你怎麽樣，你心裏清楚，老子要只是想睡你，七年前就他媽睡了！”

李青海手勁極大，莊奕給他提得踮起腳尖才能保持平衡，他幹脆把自己的臉湊得更近，目光兇狠地跟他對視：“小時候你救過我，讓我少挨了好幾頓打，我讓你打回來，然後你就滾吧，滾出我的世界，行嗎？”

“你！”李青海氣極，右手猛地揚起！

莊奕悍然不畏，甚至微仰頭迎著他的手掌！

李青海的手指痙攣似的顫抖，最終一根一根收攏，緊攥成拳。

剛剛消腫一些的手指被他攥緊，疼得鉆心。

“莊奕，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李青海緊緊盯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睛中找到哪怕一絲的遲疑和心軟，“我知道你發生了車禍，在……我生日那天，你是因為這個恨我嗎？因為我回了李家，所以生我的氣嗎？”

那雙漂亮的眼睛，總是亮閃閃地看著他，眼中仿佛盛著最亮的星子；此時此刻，卻用最冰冷漠然的眼神跟他對視。

莊奕的眼尾紅了，他死死忍住心裏的戰栗，“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七年沒見了，你憑什麽覺得我還記得你，還在意你？”

“而且，我為什麽要跟你一個男人攪和在一起？”莊奕的語氣輕而不屑，“小時候你騙我說這種事沒有對錯，你捫心自問，真的沒有嗎？我不願意，不喜歡，不想再走這條路了，你聽懂了嗎？”

李青海一怔。

他一直以為，莊奕這樣對待他，是因為當初他丟下他回李家的事，他可以解釋、也可以補償，他要什麽，他都可以給。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七年來念念不忘的，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呢？

如果莊奕什麽都不想要，他李青海的一切，他都不想再要呢？！

剎那間，巨大的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臟。

仿佛親眼看見莊奕躺在ICU的那一刻，那種要永久失去他的感覺。

“莊奕，”李青海的聲線都帶了顫抖，“你是騙我的，是不是？你故意這麽說，就是想讓我難受，對嗎？”

他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展露過這麽脆弱的樣子。

李青海，驕傲的，狂妄的，強勢的，從小到大，活得肆意而張揚，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所以他永遠不會懂，莊奕在那七年的時間裏，獨自走過了什麽樣的黑暗，才逼著自己褪盡了一身軟弱的天真，披上荊棘的外甲。

最懦弱溫和的人，用刀子割掉自己漂亮的魚尾，嘗試著用新生的雙腿走路，鮮血淋淋。

他斷過腿，他的後腰上現在還留著刀疤，他在無數的惡意和攻訐中成長。

而現在，李青海回來了，三言兩語，就想莊奕脫掉自己的鎧甲，變回他喜歡的那個溫軟的小少年。

憑什麽？！

莊奕一字一頓地說：“你怎麽想的，我不在乎；你這個人，我再也不想見了，如果我要是騙你，就讓我死在車禍裏——”

李青海猛地捂住他的嘴！

莊奕楞了楞，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

李青海鉗制著他，這七年的噩夢就糾纏在眼前，他的神思一瞬間恍惚，眼前穿著白色T恤的身影和病床上蓋著雪白被子的少年莊奕一瞬間重疊起來！

他呼吸粗重，把莊奕緊緊鎖在懷裏，聲音破了音，“別提那個詞！不許拿這個發誓，以後都不許，聽見沒有！！”

莊奕怒吼道：“你他媽松開我！我死了都不用你管！！”

這個字像針一樣紮透了李青海的神經。

他手臂收緊，把莊奕死死按在懷裏，貪婪地感受著懷中人的溫度，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從失去他的噩夢中脫離出來。

莊奕敵不過他的力道，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鋒利的牙齒嵌進皮肉，雪白的襯衣上都染了血色。

兩人畢竟是在學校裏，這麽一番折騰，引得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圍觀，甚至有人摸出手機來想偷拍。

小陳嚇一大跳，兩個男的公然在校園裏拉扯擁抱的，這要是給人偷拍了那還得了，莊奕肯定是糊了，老板怕是也得被李澤叫去請家法。

他急忙去驅趕這些人，但這時候正好碰上下課時間，哪裏趕得完？

小陳心裏哀嚎，越發感覺自己的飯碗不保。

李青海抱著莊奕，在他耳邊神經質一般地低喃，“不許提這個字，不許拿自己發誓，聽見沒有！我松開你，你不許再說這句話，你聽見沒有！”

莊奕不答，狠狠一肘磕在他胸前，提膝對著他肚子又是一下，借勢脫離了他的懷抱。

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聚攏起大片的烏雲，眼看著就要下雨了。

莊奕使勁抹了抹嘴，擦去嘴裏的血腥味兒，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走。

“老板啊！”小陳見李青海還想追，冒死喊住他，“有什麽事，咱回去再說，啊？”

李青海掃了一眼圍觀的學生，到底顧忌著莊奕公眾人物的形象，沒再硬追，只是拔腿往校門口走去。

小陳如蒙大赦，急忙跟在他後邊兒。

天空中“轟隆”一聲悶雷炸響，沒等他們走到校門，豆大的雨點就兜頭砸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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