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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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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1957年春末,臺中市向上路的一棟二層小樓前,駛來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小轎車上下來了一對衣著素雅的中年男女。他們的出現讓負責看守孫立人的便衣特務立刻提高了警惕,一雙炯炯的目光開始追隨著這對男女的一舉一動。

中年男子剛走到門口,尚未按下門鈴,就有人不知道從哪裏一竄而出,飛快的擋在門前攔住了他,用警惕的目光看著他質問道:

“你是什麽人?想要幹什麽?”

中年男人顯然並不意外這個人的突然出現,見對方口氣相當不善,也不惱,朝那人微微一笑,客氣道:

“我姓狄,是孫將軍的老部下,馬上就要離開臺灣了。臨行前,想再見一見老長官,與他道個別。還請您通融一下,行個方便。”

便衣特務一聽,眉頭一緊,從這張與眾不同的面容上,他仿佛已經猜到了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何方神聖。兵變案發生後,孫立人一家從臺北被轉移到臺中市軟禁看管。這件事情由總統親自交辦,負責轉運的具體地點只有軍中高層知曉,並未正式對外公布,能知道這裏關押著孫立人的,必然是由著通天的關系。

他上下仔細的將男子打量了一番,又朝男子身邊站著的女子望去,見她容貌秀麗,衣著不凡,眉宇間的神態與氣質依稀有著蔣夫人的神韻,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於是,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態度已然有了些松緩,客氣的說道:

“非常抱歉,上面有規定,沒有總統的批準,任何人都不能探視孫將軍。您請回吧。”

他的語氣雖然客氣,但神情之間全然是不能通融的堅定之色。中年男子對這個回答顯然也在意料之中,並沒有顯出焦急與不耐的神色。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女子,又對著便衣特務誠懇道:

“我知道軍令如山,也不想讓你們難做。所以,我想煩勞您通融一下,只請將軍能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露個臉,讓我能遠遠的見上他一面,不用說話,也不用出來,只是遠遠的在這裏讓我見上一面,讓我與他告個別就好。您看,這個事情您能通融一下嗎?”

說話間,他身邊的女子已經悄悄的向便衣特務遞上了一疊厚厚的綠色票子。特務一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疊綠色的票子,是一疊嶄新的面值十元的美元。如此厚的一疊美元,怎麽看也都有好幾百塊。對於一個月薪水不過幾百塊臺幣的尉級軍官來說,簡直可以抵一家四口豐衣足食大半年的家用!

他固然是有心想要鐵面無情的遵守上頭交待下的命令,可想到家中生活清苦的妻兒老小,想到來臺後要苦苦維持、捉襟見肘的生計,這筆錢的份量顯然比軍令更深的撼動著他的心。可是,違反軍令的懲罰又讓他不得不慎重,萬一事發,不但他的軍職不保,甚至還有可能要落得個鋃鐺入獄的下場。到時候,沒有了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他的妻兒又該如何生存下去?

他瞪著女子手裏的那筆錢,猶豫著,糾結著,內心在做著無比痛苦的掙紮。那女子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遲疑,於是將那筆錢徑直的塞到了他的手中,壓低了聲音道:

“你派人請將軍到二樓靠街邊的窗戶旁站著就好,我們就這麽遠遠的與將軍道個別。只幾分鐘就好,絕對不會讓你難做的。你放心。”

便衣特務握著手裏那疊厚厚的美金,看了看神色誠懇的中年男女,終於一咬牙,橫下心來,四下望了望,將那疊錢裝進了自己的上衣內袋。他回身輕輕拍了拍緊閉著的鐵門,隨即扭頭對身後的中年男女輕擡了擡下巴,低聲示意道:

“去那邊二樓的窗戶下等著吧。不過只有五分鐘。”

“好,謝謝您。謝謝您。”

中年男女激動的向那個特務千恩萬謝,等他一閃身進了鐵門內之後,二人立刻走到街邊靠窗二樓的窗戶下等待著。沒過多久,仰首以待的他們終於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窗邊。

當孫立人看到窗戶外站著的那對夫妻像孩子一樣,使勁的朝他揮舞著手臂的時候,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他沒辦法和他們說話,只能拼命的眨去眼淚,面帶微笑的朝他們微微揮手。這個時候,他竟有些慶幸,自己站在窗戶後,讓那對夫妻看不清他的面容,否則,他們會看見自己臉上縱橫著的淚水,會看見自己的手已經顫抖的不成樣子。

就在不久之前,他做夢都不會想到馳騁沙場一輩子的自己,有一天會像一只被折了翅的老鷹,再也無法在外面廣闊的天空翺翔;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只井底的青蛙,只能在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仰望蔚藍色的天空;更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命運竟會與張漢卿一般如出一轍。

突如其來的謀逆指控讓他成了千夫所指的階下囚,不但奪走了他的自由,更讓他失去了一個軍人的尊嚴與榮耀。他曾經憤怒的剝去了自己的上衣,向前來調查他案子的所有人露出一身累累的傷痕,嘶聲力竭的向他們怒吼與質問,自己的忠心耿耿、出生入死,難道換來的就是今天這樣無端被猜忌的下場?如果他要造反,要謀逆,何必等到現在?早在自己還兵權在握的時候下手,豈不是最好的時機?

他的累累傷痕震撼了每一個人,他的厲聲質問也讓每一個人都沈默不語。沒有人能回答他這些問題,因為他們不能說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也許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冤屈,但只要那個人認定了他的罪,他就從此萬劫不覆。

他被隔離審查、被軟禁看管,承受外界不明真相人們的罵名;多年來忠心耿耿追隨他的部下一個個被調離,被撤職,被逮捕審查,被判刑入獄,甚至被驅逐出境……所有的人,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因為他而受累、受苦、受傷,他儼然成了一個真正的惡人,不祥之人,與他沾染到半點關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為此,他感到無比的歉疚,對每一個因為他而受牽連的人感到慚愧,他對不起所有的人,對不起他們的忠心,更對不起他們的家人。有時候,他會感到慶幸,慶幸自己被軟禁看管,慶幸自己不用去面對那些屢屢前來想要探訪他的老部下,因為他承受不了他們那一雙雙望向他的眼睛裏,在蒙受委屈之後,依然露出的清澈、忠誠與關切的目光。他們的那份熱情與忠心讓他感動,也更讓他覺得受之有愧,無顏面對。

站在窗邊的他,淚眼朦朧的註視著狄氏夫婦的身影,口中喃喃的說道:

“保重,你們要保重。逸之、婉婷,今日一別,怕是永訣。多多珍重!”

短短的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當孫立人在便衣特務的要求下,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看見了已經不再是軍人的狄爾森站出了一個極為英挺的軍姿,向著他端正的舉起了右手,敬出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那一刻,孫立人的心間波濤翻湧,一股發自內心的忠勇之氣讓他頓時一掃先前的哀傷之情,眼睛裏冒出了一如當年上戰場殺鬼子時的熠熠精光,他同樣站直了身體,挺起了腰桿,向著窗外的狄爾森舉起了右手,仍像陸軍總司令那樣,對他最信任與忠誠的部下回敬了一個同樣標準的軍禮。

這是令人傷感的道別,是今生再難見面的永訣,同樣也是發自內心最深的祝福。兩個男人,在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向對方表達著心中的敬意與祝願。他們的行為讓站在孫立人身後的同為軍人的便衣特務們動容,也讓他們感到震撼與感慨,這樣赤誠而慷慨的軍中情意,將來還會有嗎?

孫立人的身影最終還是消失在了二樓的窗戶後,狄氏夫婦依然還是站在原地許久許久,凝望著那扇玻璃窗,久久地不願離去。韓婉婷輕輕拭去了臉上掛著的殘淚,望著那扇窗,哀傷不已的低聲道:

“沒想到,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將軍他就老了許多,頭發幾乎要全白了,可今年他還不到57歲啊!”

“將軍年過半百才得享天倫,好容易得了一女二子,可如今偏偏……他的孩子們那麽小,天平才剛出生,還在繈褓之中,就要被迫承受起比別的孩子痛苦許多倍的生活,將來,他們長大了,該要怎麽面對啊!我真是,真是替將軍痛心!”

“逸之,你說得沒錯。我真該感謝那個人,感謝他沒有讓你背上什麽‘窩藏共,匪’、‘密謀犯上’的罪名,感謝他能放你從臺灣‘滾蛋’,否則,我們會落得和孫將軍一樣的下場。”

“不殺、不審、不問、不判、不抓、不關、不放。委座的好手段啊。如今想來,我能夠安全離開已經是大幸了。只是,誰能想到,委座的這些手段會用在一代抗日名將的身上呢?若是當年跟著將軍打仗、死在緬甸的兄弟們還活著,他們就是拼上性命,怕也是要為將軍伸冤的吧。到底,我也是膽小與自私的,為了自己的一點幸福,沒能拼盡全力為將軍伸冤。”

狄爾森低聲的說著,面色沈重的低下了頭。韓婉婷聞言,連忙扶著他的手臂柔聲安慰道:

“傻瓜,何必要自責呢?將軍的為人你還不了解嗎?他若能與我們說上話,絕對不會希望我們再被卷進這件事情中去的。將軍看到我們一家能過上平靜的生活,對他來說,他的心裏就會少一份愧疚。如今我們的離開,對將軍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能用他下屬的身家性命做要挾的重要人選,又少了一個,不是嗎?”

韓婉婷的話像涓涓細流,慢慢的浸潤了狄爾森飽受自責的心田,讓他的心間豁然開朗起來。他慢慢的擡起頭來,看著她,對她露出淡淡的笑意,握著她的手,與她手指緊緊相扣。他深深的吐了口氣,對著韓婉婷柔聲道:

“呼,在黑皮墳前和他一起喝過了告別酒,在將軍面前與他道過了別,如今心願已了,再沒什麽可留戀的了。走,我們回臺北。孩子們還在家裏等著我們,等著我們一起回家。”

她燦爛的笑了起來,用力的點頭。兩人攜手一起坐上了停在路邊等候許久的轎車,發車後,他們最後再向著那扇孫將軍曾經駐足停留過的窗戶望了一眼,在心中默默的與將軍道別。在春末的黃昏之時,黑色的轎車離開了臺中市向上路,駛回他們在臺灣最後的駐足地臺北。

明天,他們一家就要離開臺灣,離開這片曾經讓狄爾森流過血,流過汗,也讓韓婉婷和孩子們流過淚的土地,與金凱德將軍同機返回狄爾森生身父親的故鄉,韓婉婷的出生地美國。在那裏,在那片豐沃而自由的土地上,將開始他們嶄新的生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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