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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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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初春時節,上海的天氣時陰時雨,氣溫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是最容易生病的時候。路邊的草叢中,迎春花也開得稀稀拉拉,完全沒有往年春日裏一片金燦燦的美麗景象。東北的時局依然牽動著很多人的心,林穆然身為情報系統中的一員,自然更是清楚如今東北的戰勢對國軍是越發的不利。眼下的局勢,就好像是一根正在慢慢絞緊的弦,勒得國民政府漸漸的透不過氣來。

時局動蕩,人心不穩。盡管每天的報紙上都在報道著國軍大捷,共軍失利的消息,仿佛天下依然太平無恙。但是,他卻知道,這些不過都是掩人耳目、騙人的東西。恐怕,現在連委員長自己都對局勢不抱多少的希望,否則,他絕對不會將軟禁多年的張學良秘密轉移到臺灣那個遠離大陸的離島上去。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麽?相信只消有點政治常識的人都明白。所以,那次行動被委員長歸為最高機密,為的,就是不讓外界知曉時局的走向而引起民眾的恐慌。

林穆然一邊開著車,一邊看著車窗外熙來攘往的街道,心裏禁不住有些暗暗的感嘆:世事難料,和平的美好滋味還在口中尚未淡去,又一輪戰火挑起的苦澀味道再一次充斥著口腔,讓人如何能將這如黃連一樣的苦果吞下去呢?

車子拐彎到了一個路口,前方道口正好堵車。他停下車等巡警指揮交通,眼睛隨意一掃,發現婉婷托他照顧的那個江姓女子的家便在不遠處的弄堂裏。他看著那個幽深的弄堂口,心中忽然一動,不知怎麽的有些心血來潮,臨時起意,決定去那個女孩子家周圍看看情況。

車龍終於緩緩移動,他將車子開出壅塞的大路,開到附近的小街裏,自己停了車,徒步向著那個弄堂走去。才剛走進去沒多久,就看見前面烏壓壓的圍著一堆人,一個個探頭探腦的朝著那江姓女子的家門口張望著,交頭接耳的,似在議論著什麽。

難道又出事了?下面的人沒辦好事?

他的心頭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連忙快步上前,撥開人群,就見江姓女子的家門大敞,屋中吵吵鬧鬧的有不少人在翻箱倒櫃的找著什麽,將不大的屋子裏弄得滿地狼籍亂作一團。那女子被一群人團團圍在屋子中央,烏黑的頭發襯得她臉色益發蒼白,消瘦的身體正被那群人拉來扯去的拽著,像是在爭搶著什麽寶貝。

林穆然的眼睛飛快的將現場的環境一掃,想要尋找婉婷口中說的那個與女子相依為命的老娘姨。可是,這間不大的屋子裏只有簡單的陳設,他只一眼便能一覽無餘,怎麽看都沒有看到那個老婦人。心中狐疑之時,就聽見身後有幾個女人在竊竊的議論:

“這些都是什麽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啊?早些日子她爹爹被槍斃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願意接濟她和那個老娘姨。如今老娘姨死了,又傳說她還藏著她爹爹留給她的幾十萬的美金和金條,這不,所有的親戚都從地下冒出來了,搶著來認她。這是什麽世道哦!眼裏只認錢,連半點良心都不講啦!”

“這小姑娘也是作孽。一連半年裏,家破人亡,自己也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可見這漢奸啊,是真的不能做的,不然你看,禍延子孫哦!你看看那些人,我看不像親戚,倒像強盜似的,一個個窮兇極惡。說是來認她,其實就是來搶她的那些財產的,不然,怎麽會把家裏弄成那個樣子!”

“誰說不是啊。老頭子做下的孽,偏要這麽個小姑娘來承受。我和這個小姑娘說過幾次話,很懂禮貌很乖的一個孩子,模樣也生的不錯,可惜嘍,名聲太難聽,那個槍斃鬼的女兒,將來還怎麽嫁得出去啊!”

“這丫頭要是真有那麽多財產,早就從這裏搬出去了,怎麽會還和那個老娘姨這麽辛苦的在這裏捱著?要不是老娘姨心疼那孩子,為了省自己那點看病吃藥的錢,她也不至於就一病不起,沒拖過一個禮拜就死了。可見那什麽黃金啊,美金的傳言根本就是謠言,偏那些人還真就相信了,人家這兒頭七剛過,就跑來這裏搗亂,真是一群喪良心的!”

……

三姑六婆們的議論,時不時的還引得旁邊看熱鬧的看客們也插上一兩句嘴。於是,在這些旁觀者們的議論中,林穆然終於弄明白了這次騷動的前因後果。果然,又是錢財惹出來的是非!

既然只是尋常的財產糾紛,那麽就和他對婉婷的承諾沒有關系了。林穆然擡眼看了看屋子裏亂糟糟的情況,轉身就要走,不料,身後突然傳來“嘩啦”的一聲清脆的巨響,像是什麽玻璃器皿被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而後,人群之中傳來了驚呼聲。

他回身望去,就見大門口被人從屋裏扔出了一個放著黑白相片的鏡框,支離破碎的玻璃碎片灑滿了一地,那位婉婷提到過的老娘姨的相片赫然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她依然慈愛的對著所有人笑著,全然不知這個人世間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他看見那個女孩子哭著撲向那張遺像,全然不顧滿地的碎玻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將那張遺像從地上捧了起來,緊緊地抱在胸前,哭得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鋒利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手,劃傷了她的雙腿,刺目的鮮血從她的腳上、手上緩緩的流下,滴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弄臟了她本就破舊的旗袍。

從屋裏子追出來的幾個男男女女,還在不依不饒的向她討要著什麽,先前那層本就拙劣的“善心”終於掩不住內心對金錢的渴望,幾次三番的說教之後,眼看著女孩子依然不願將那筆巨款的下落告訴他們,僅剩的那點耐心終於告罄,一張張張牙舞爪的面孔徹底的暴露了出來:

“臭丫頭,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老爹活著的時候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幫著小鬼子榨取我們中國人的血汗錢。如今是他有報應,吃了槍子送了命,也是活該。你是他女兒,就該把他當漢奸時候榨取的血汗錢都拿出來接濟接濟我們,也算是為他積點陰德,好讓他不至於死了以後下是八層地獄!既然本來就不是你老爹的錢,為什麽你不肯拿出來分給我們?難道你還想把這些錢一個人獨吞嗎?快點拿出來!不然,我們就是把你這裏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就是!我們也是好心想要收留你,你在我們家,保證你吃得好,穿得好,你還有什麽不願意的呢?這麽大的丫頭,怎麽一點都不識好歹呢?”

“和她一個臭丫頭說這麽多幹什麽!你快給我交出來!到底你把那些東西藏哪兒去了?我就不信,我把你這麽點地方給翻過來還找不到!”

“死丫頭!快起來!快說!到底你把錢藏到什麽地方去了?再不說,當心我請你吃耳光!”

這些突然冒出來的親戚們認為這個丫頭不過是個身上背著“漢奸之女”的惡名,沒有人可以撐腰的孤女,所以言行上極為放肆,極盡汙辱之能,推推搡搡的對著女孩子動作很是粗暴。其中有一個大約是看著她抱著老娘姨的相片哭得樣子很不順眼,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朝著那女孩子的肩膀上狠狠的揣了一腳,趁著女孩子吃痛倒地的瞬間,他飛快的從她懷中抽出了那張相片,裝模作樣的看了幾眼,陰陽怪氣的冷笑道:

“死人的照片有什麽好多看的?小心看多了,自己也到下面去陪她!死丫頭!”

罵完,他大手一揚,將相片順手撕成了碎片,朝天空中一揚。那些碎片紛紛揚揚的從空中落下,落在了女孩子的身上。女孩子傷心的抓著那些碎片,大哭起來,本就慘白的臉色變得更加的沒有半點血色。

那些人看著她非但沒有半點同情心,還在一旁哈哈的大笑,那種笑聲,讓人聽了格外的厭惡,連門口看熱鬧的看客們也都禁不住紛紛搖頭,大為不齒那些人的行為。林穆然一直冷眼站在門外,看著門裏上演的這一幕幕為了金錢而上演的活醜劇,看著那些人肆無忌憚的欺負一個落難的弱女子,心中已然積聚了團團的怒火。

他本不想多管閑事,但看到這兒,他再不能坐視不管。於是,他眼珠子一轉,不動聲色的從人群中退出,回到自己的車上,拿出了自己剛漿洗好的軍裝換上。本來幹情報這一行,出門在外,都以便裝為主,軍裝都是要回到保密局才換上的。現在看來,要提前派上這套軍裝的用處了。

他換好了軍裝,大步朝著江姓女子的家中走去。再次來到她家門前,正好見到剛才撕相片的那個男人正抓著女孩子的胳膊要將她從天井裏拖到房裏去。那女孩子一心要撿老娘姨的相片,死命不從,拼命掙紮,那男子大怒,擡手就想要給她一個耳光。就在這時,林穆然大喝一聲:

“住手!”

許多雙眼睛的視線“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大約是見到了他身上這身軍裝的關系,原本簇擁在江家門口看熱鬧的人們自動的給他讓出了一條道,原本嘈雜的人群也立時變得安靜下來。就連屋子裏那群如狼似虎的“親戚”,突然看到一個國軍中校的到來,也都不由得心虛了三分。那個舉手要打的男人訕訕的看著他,氣短的叫道:

“你誰啊?”

林穆然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氣定神閑的從褲兜裏掏出一包香煙,點了一支,慢斯條理的吸了幾口,在天井裏來回的踱了幾步,仰著下巴,瞇著眼睛,極為傲慢的說道:

“我是誰你們不需要知道,但是,我必須要讓你們知道的是,你們幾個,如果再不從這裏離開,我保證,華德路監獄的牢飯就等著你們去吃了。”

“什麽?我們,我們又沒殺人放火,又沒幹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為什麽要抓我們進監獄?別以為你是長官就了不起,我們沒犯法,憑什麽要怕你?!”

“你們還以為自己真的沒做什麽犯法的事情嗎?”

“沒有!”

“哈哈哈……真是一幫沒腦子的蠢貨!”

林穆然仰頭大笑之後,突然臉色一沈,朝著這些人頓時大罵道:

“就憑你們妄圖竊取國家財產,圖謀不軌,我就能把你們幾個抓起來統統關進大牢去!”

“什麽,什麽國家財產?我們,我們什麽時候竊取國家財產了?你,你不要誣賴我們!我們是良民,是良民!”

林穆然看著這些人的臉色已經嚇得發白,腿肚子發軟,心中又鄙夷又好笑,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威嚇道:

“江月清的漢奸罪,是國民政府判的不錯,但是,他的罪證,是當年我們軍統局的人去找的;他的人,是我們的人去抓的,就連他的家和財產,都是我們的人去抄的。他家到底還有沒有錢,我想,我比你們更清楚。

他家的錢,是和日本人做生意得來的不幹凈的昧心錢,查封之後統統上繳了國庫。即便還有什麽沒查抄幹凈的東西留下來,那也是屬於國家的財產,絕非個人可以私自占有。你們幾個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明知是國家的錢,居然還敢這麽大張旗鼓的跑到這兒又吵又鬧的想要占為己有?我看你們是活膩了!不過,這樣也好,這兒有這麽多人可以作證,你們幾個,就是妄圖竊取國家財產的國賊!”

“對!我們可以作證!”

“對,對!這些人隔三差五的就跑到這兒來鬧,欺負一個小女孩子,就為找那些不屬於他們的錢,鬧得我們這兒的左鄰右舍都不得安生!長官!長官!趁早把他們抓起來請他們吃官司,我們可以作證的!”

……

人群中爆出一聲聲義憤填膺的吼聲,大約是人們也實在對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看不下去,紛紛借著林穆然的這個由頭為江家的女孩子出了頭。那群人本就被林穆然的話嚇得心裏七上八下,又被憤怒的人們發出的一聲聲抗議驚得如過街老鼠一般,瑟瑟的發起抖來。他們一個個嚇得對著林穆然鞠躬輯手如搗蒜一般,連連的否認:

“長官,長官,您誤會了!您誤會我們了。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沒有想要,沒有想要國家的財產,我們只是,我們只是來看看親戚……”

“看親戚?看親戚看成這樣?你們當我沒長眼睛,沒帶耳朵,也沒帶腦子是嗎?我要是來得再晚些,你們是不是打算把房子都給拆了啊?”

林穆然陰沈著臉,眼睛裏露出極為兇狠的陰光,目光掃在那些人的臉上,看得那些人越發的腿軟心虛。他們還想要再辯駁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吶吶的陪著笑,還想要再說話,被林穆然突然掏出的手槍嚇得大驚,全都瑟縮在了一起,哇哇大叫:

“長官!長官饒命!長官饒命!我們不敢了,我們真的不敢了!”

林穆然嘿嘿的冷笑著,走到先前最兇悍、想要打江家女孩子耳光的那個胖男人的面前,用冰冷而黑漆漆的槍管來回的在他的腦門前滑動著,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今天我可以饒你們一命!要是下次再被我看到,你們幾個再到這裏來鬧事!嘿嘿,別怪我沒給你們提過醒!快滾!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胖男人早就被在自己腦門上晃動的黑洞洞的槍眼嚇得面無人色,三魂七魄都丟了一大半,連一泡尿都撒在了自己的褲襠裏。乍一聽到林穆然說“滾”,如得大赦一般,根本顧不上自己尿濕了褲子的糗樣,與一同來的那些人,在看熱鬧的起哄聲和大笑聲中,屁滾尿流、跌跌撞撞的倉皇逃去,很快便無影無蹤了。

一場好戲就此落幕,沒了精彩的劇情,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原本吵嚷的小弄堂裏,終於恢覆了應有的寧靜。看客們陸續散去,林穆然卻沒有立刻離開。他掩上了被那群人弄壞的大門,站在天井裏許久,看著遍地狼藉、根本家不像家的小屋子和那個滿手傷痕卻還在拼命尋找著相片碎片的無聲哭泣著的女孩,忍不住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認命的嘆了口氣,默默的在心裏說道:

“好吧,好吧,林穆然。既然你已經插手管了這件事,索性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於是,他沈默著,脫下了軍裝放在一旁,卷起了襯衫的袖子,收拾起了滿目瘡痍的房間。女孩擡起頭,看著他在房中忙碌著的身影,不禁怔怔地出了神……

作者有話要說: 明後天都要加班啦,沒時間寫文,估計本周能更新的時間沒多少。我盡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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