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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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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海一連幾天下了好幾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了雪的白色世界裏。寒冷的冬風吹得人一陣陣的發冷,所以,路上的行人稀少。這時,一輛綠色的美式吉普車飛馳在駛向華德路監獄的路上。人煙稀少的馬路使得這輛車的車速很快,沒過多久,車子便穩穩的停在了陰森冷暗的監獄大門口。

從副駕駛座上首先跳下一個黝黑瘦小的上士,手腳利索的打開了後排的車門。車內走下來一個高大英挺的國軍上校,他小心翼翼的將一個裹著厚厚的大衣、大腹便便的女子從車內攙了出來,一旁的上士則恭敬的為那位女士撐起了碩大油布雨傘,替她遮住了風雪的侵襲。

監獄大門旁的一扇小門這時“吱呀”一聲的打開了,從裏面魚貫而出三四個穿著獄警制服的中年人,一見來人,便是滿臉堆笑,不住的點頭哈腰,忙不疊的將來人迎了進去。在這些人的安排下,他們來到了一間有著鐵柵欄相隔的囚犯會客室內。逼仄陰暗的房間,讓人的心頭禁不住生出莫名的寒意,這種陰森恐怖的感覺讓曾經經歷過牢獄之災的狄爾森也不由得感覺到了難言的壓抑。

他們坐著等了一會兒,很快,就聽見由遠及近的傳來了鐵鐐在水泥地面拖行的金屬聲。聲音行進的很慢,似乎舉步維艱,也許是走廊深窄的緣故,聽起來聲音顯得很悠遠,襯著陰森的監獄環境,回聲陣陣中,感覺好像是從幽深的黃泉深處傳來的迤邐之音。

“嘩啦啦”,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之後,一個手腳上俱銬著鐐銬、臉色灰沈的精瘦男人面無表情的被獄警推搡著押進了會客室。三人不由得向著那個人仔細的望去,十多年未見的故人,若不是那人眉眼間隱約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他們幾乎都無法將這個人與記憶中那個叫“四毛”的伶俐孩子聯系在一起。

他變了,變得他們都快要認不出他來了。十多年的歲月流逝,竟然可以將一個人改變的如此徹底!

三個人的心頭不約而同的跳出這樣的念頭來,心中暗暗感傷的同時,卻沒有人說話,只是看著那個人慢慢的走到與他們一道鐵柵欄之隔的對面空間內坐下,舉目而望,四人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唯有沈默以對。

不過,這種無言的沈默很快就被身陷囹圄的那個人打破了。他無比平靜,平靜的甚至有些死寂的目光在面前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望著坐在中間的那位女士,對她露出微微的笑意,環顧著周遭的環境,輕聲道:

“歷史總是有著難以預料的重合。韓小姐,還記得嗎?十多年前,在薛華立路的巡捕房裏,您也是這樣坐在我的面前,微笑著叫我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你一定能將我救出來。十多年後,一切都沒有變,我還是坐在與當年相同的位置上,等著您再對我說些什麽。”

“等著我說什麽?說‘我一定還能將你救出來’嗎?”

他聞言頓時大笑了起來,聲音在狹小的房間裏回響著,震得人的耳膜有些微微作痛。大笑漸歇,他看著韓婉婷,朗聲道:

“這是我在臨死之前,聽到的最有趣的笑話了。我雖然作惡多端,卻還不至於沒有這點自知之明。我知道您為什麽會來到這裏,所以,我要等著的,只有您對我的責問與痛罵。這麽多年來,我聽了無數人罵我,再多您一個,也沒關系。”

未等韓婉婷說話,一旁的黑皮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下子沖到了鐵柵欄的面前,緊緊的抓著冰冷的鐵柵欄,紅著眼睛,沖著裏面的那個人大叫:

“四毛,你告訴我,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做的嗎?你真的,真的樁樁件件都參與了?”

“是。都是我做的。每一件。”

四毛回答的很幹脆,沒有一絲的猶豫,讓原本心頭還有最後一絲希望的黑皮如遭五雷轟頂,頓時面如死灰的癱了下來,眼淚止不住的奪眶而出,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這時,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的狄爾森看著四毛,淡淡的開了口:

“理由。人做任何事,都會有一個理由。當年你進巡捕房的理由我能理解,那麽,現在,你變成這樣的理由又是什麽?”

四毛看著十多年前被他又敬又怕的“老大”那雙依然湛藍無比的眼睛,再一次微笑了起來,口氣平靜的好像在聊家常一樣的說道:

“我還能叫你一聲‘老大’嗎?”

狄爾森凝視著他黯淡無神的眼睛,沈聲道:

“如果你心裏還認我是老大,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裏,稱為階下囚。”

四毛仰頭哈哈的笑了起來,慘然的笑道:

“原則,規矩,理由。當年你就給我們定了許多的規矩,不許我們做這個,不許我們做那個。到今天,你還是那個臭毛病!不覺得可笑嗎?明明就不是奉公守法的好人,偏要把自己逼進那些條條框框裏,裝成多麽盜亦有道。可說到底,還不是癟三和赤佬嗎?人活在這樣一個亂世之中,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的嗎?”

“當然。當年我們是幹了那麽多坑蒙拐騙的事情,但那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有口吃的,不就是為能活著嗎?為活著,那就是理由。但是,如果為了這個理由,就可以不顧一切,甚至連一個做人的廉恥都拋棄了的話,那就只是一個虛偽的借口。”

“哪怕活得卑微、辛苦,也不能用這個理由嗎?”

“是。絕不!”

四毛揚起眉毛,細細的打量著神情嚴肅的狄爾森,看著他一身英挺的上校制服,看著他眉宇間軒昂的氣息,還有緊緊靠在他的身邊,身懷六甲卻依然美麗的韓小姐,眼神之中有著一閃即逝的羨慕,但很快,他的眼睛裏又被覆上了一層厚厚的冷漠,語帶嘲諷的說道:

“不是每個人在面對仿佛永無止境的卑微與掙紮在生死邊緣的時候,都像你那樣頑強,那樣有原則,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幸運。如果當年我的身邊也有一個像韓小姐一樣的富家小姐無怨無求的愛著我,恐怕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即便你被生活所迫,也不能投靠日本人,做出那些喪心病狂的事情!你難道忘記了?那些被你戕害的都是你的同胞!你害死的人之中還有尚未出世的孩子!”

韓婉婷看著仿佛置身事外,說話的口氣輕描淡寫的仿佛無關任何人生死的四毛,想到慘死在阿芬腹中的孩子,禁不住有些激動,她忿忿的坐直了身體,對著他斥責道。

“同胞?哼!是啊,同胞!我這輩子活了快三十年,可被自己同胞欺負和侮辱的年頭就足有二十年!那二十年裏,我過的都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卑微的像只隨時可以被人輕易捏死的螞蟻!

本來,我以為跟著老大,老大那麽講義氣,又重情義,絕對不會棄我們於不顧,至少我還能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我還有個可以叫做‘家’的去處。可那年老大出事,被判了充軍離開上海之後,群龍無首,那個家就散了。

兄弟們只能各奔東西,黑皮和阿根追隨老大而去,阿龍要去北方謀生計,我不願離開上海,所以,到頭來,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無依無靠,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到處被人驅趕。

那些流浪的日子裏,我受夠了‘同胞’們的白眼,受夠了‘同胞’們的拳腳和辱罵,我受夠了!憑什麽我要這麽被人當做垃圾一樣的踩在腳底下?憑什麽那些人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因為他們有錢嗎?因為他們有權嗎?好,既然如此,那麽我就一定要比那些人更厲害,我要讓他們有朝一日看到我害怕,看到我就只會卑躬屈膝的媚笑!

所以,我是投靠了日本人,我做了日本人的狗腿子,因為,那些人雖然有錢也有權,可是,他們都怕日本人,很怕,怕得像孱孫一樣!為了能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踩在腳底下,我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我寧願做一個令人恐懼的惡魔,也不要再過那種受人唾棄和打罵的日子!

不管你們都在心裏怎麽看我,罵我為虎作倀也好,罵我無恥卑鄙也好,我都不在乎。至少,日本人在的時候,我過上了比以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的日子!我替日本人賣命,有利用價值,作為交換,他們就讓我得到一切我想要的。

沒人再敢當面羞辱我,沒人再敢小看我,所有人看見我都害怕的要從我面前低頭而過!我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要什麽都有!人活一世,來這世上一遭,該受的罪,前二十年我都受過了。該享受的,這後八年我也都享受過了。就是死,我也不虧。

請問,這些我得到的,我親愛的同胞們能給我嗎?你們能給我嗎?我只是為自己而已,我只是為自己而已,我錯了嗎?”

四毛的情緒終於漸漸的激動起來,他看著眼前坐著的、表情各異的三個人,終於在臨死之前吐露出了在法庭上都未曾說過的、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心聲。投靠日本人的那些年裏,他從一開始的惶惶不安、內心煎熬到後來逐漸的麻木、冷酷,甚至黑了心腸,昧了良心。一個表面風光的“漢奸”的心路歷程,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與明白的。

沒有人會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躲在床底下睡覺。因為他也會感到害怕,他也會為自己白天犯下的累累罪惡而懼怕仇家前來索命。沒有人會知道,當他每次幫著日本人幹下一件足以打下十八層地獄的壞事之時,猙獰面目的背後,都有著他益發空虛與惶懼的內心。於是,他只能用以毒攻毒一般的方式想要除去長在心頭這顆沈甸甸的毒瘤。可是,那些毒根本救不了他,反而在他的身體越長越大。最終,就是這顆日長夜大的毒瘤要了他的命。

他以為他做的一切都沒有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生逢亂世,他能做的,不過是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他錯了嗎?他這麽活著,註定了要被一層層的人踩在腳底下當墊背。既然一樣要為主子賣命,那麽,他選擇一個更有能力,更有財富,更可以讓他過上好日子的主子,難道又錯了嗎?

“錯了!當然是你錯了!你他媽的錯的無可救藥!”

跳起來對著四毛大吼的是剛才還癱坐在一旁的黑皮。他忿忿的站了起來,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看著四毛,臉上不再有難以言說的傷痛,而是被憤怒與鄙夷所取代。他大聲而堅決的說道:

“原本我還以為你是被日本人威脅,才不得不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的骨子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漢奸!你是心甘情願為小鬼子賣命的,也是毫無愧疚之心的做著殘害中國人的事情。到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沒有一點悔過之心,說什麽不想再被人看不起、說什麽想過好日子才會投靠日本人!我呸!放你娘的狗臭屁!

你以為投靠了日本人,就能被人高看一眼了嗎?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幸好你壞事做絕,這輩子也沒兒子送終。否則,你的子子孫孫都要被人戳著後脊梁骨罵,看看,這是那個臭不要臉的大漢奸的孫子!他們幾輩子都別想再擡起頭挺起胸來做人!

要說受苦受罪的日子,我和老大,還有阿根,誰過得比你少了?要說受人白眼、被人譏笑,老大受得不比你多嗎?我和阿根一路追隨老大從軍而去,槍林彈雨裏,鬼門關前,死人堆裏,來來回回的爬進爬出多少次,哪次受得罪會比你少了?你去看看老大的身上,留下了多少個坑坑窪窪的傷疤,在你騎在咱們中國人頭上拉屎撒尿的時候,我們還在前線和小鬼子拼死拼活!

小鬼子侵略中國十多年,受苦受難的人多了去了,憑什麽就你覺得自己受的罪最委屈,最了不得,委屈的讓你心甘情願的就當了那群羅圈腿的走狗了!他媽的,咱們中國就因為有太多像你這樣的漢奸,使足了勁的在扯我們的後腿,所以這場仗,才足足的打了那麽多年!

你覺得自己受點苦,遭點罪就了不得了,就覺得天底下人都虧欠了你了,所以你要報覆世人,報覆同胞,連帶的連自己是中國人都忘記了,是不是?四毛!你真他媽的賤!你不配當我的兄弟!幸好阿根已經不在了,否則他看到今天這個樣子,非狠狠的把你揍得你老娘都不認得你!”

黑皮憤怒的大聲說完,狠狠的朝四毛坐的地方啐了口唾沫,然後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到狄爾森的面前,嗤之以鼻的說道:

“老大,我不想再和一個漢奸同處一個屋檐下,我受不了那股奴才味!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們。這輩子,我從沒認識過這樣一個人,也沒有這樣的兄弟!”

說完,他大步的離開的房間,離開時,將房門摔得“砰砰”做響,仿佛整個屋子都在微微的顫抖。黑皮的一番話說的四毛本就灰敗的臉色越發的慘白,身體和四肢都在止不住的發抖。狄爾森沈著臉,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四毛,轉頭又看了看身邊的妻子,見到她的臉上平靜的沒有一絲情緒,就連剛才她還有些激動的神色也已一掃而光。

他想了想,心中已然明白,於是扶著大腹便便的妻子站了起來,什麽話也不說,轉身就要走。四毛見了,忽然像是從死寂中回過神來,一個飛身撲到鐵柵欄前,死死抓著那一根根大拇指粗的鐵柵欄,顫抖著聲音大叫道:

“老大!老大!韓小姐!韓小姐!你們不罵我嗎?你們不恨我嗎?我做了那麽多壞事,害死了很多人,你們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一個字也不留給我?我就要死了,難道臨死前,你們都不願意再和我說上幾句話,哪怕像剛才黑皮那樣罵我,你們也不願意了嗎?”

狄爾森筆直的站著,沒有回頭,四毛那一聲聲淒厲的哀號,反讓他不由得想到了曾經慘死在日本人槍炮下的同袍們,厭惡之情頓時更從心頭升起。韓婉婷看著丈夫冷冽的臉色,緩緩的從狄爾森的攙扶中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冷凝的仿佛被什麽給凍住了一樣,目光沈沈的看著他,冷冷的說道:

“我和你無話可說。我這輩子很少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是現在,我後悔了。我後悔當年不應該把你從巡捕房裏救出來。我寧願讓你當年就吃了槍子,也好過放你出來禍害人間。你毀了我最好朋友的人生,不,你毀了太多人的一生!四毛,我真寧願從沒認識過你!”

說完,她挽著狄爾森的臂彎,頭也不回的走了,兩個人決絕的身影最終徹底的消失在房門之後。四毛怔怔的看著他們離開,看著他們消失,雙手抓著鐵柵欄,整個人終於無力的軟倒在地上。許久之後,會客室裏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聲,淒慘的痛哭之聲久久的在牢房的上空回響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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