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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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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林秀清到昆明的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盛夏時分。本來她單身上路,家人都覺得不放心,但好在林家在軍政兩界都有人,只消上下打個招呼便會有專人安排好了接待事宜,完全不用她操心一路上的舟車鞍馬。不過,因為雲南前線戰事緊張,人員調動頻繁,無暇顧及其他瑣事,所以,她出行的時間一拖再拖。直到滇西的幾個重要軍鎮都已陸續在中方軍隊的控制之下,她的雲南之行才得以成行。

來到陸軍醫院的時候,正是日正當午。她在醫院大門處等了片刻,未見說定來接的人出現,又見醫院之中人來人往,從前線送下來的傷病員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斷,醫生護士更是忙得連走路都快要飛了起來,想到自己的事情再重要也比不過醫生治病救人,可能院方實在忙得抽不出陪同的人手。於是,她便沒有再繼續等下去,而是向護士打聽了住院部的方向,自己獨自尋了過去。

剛走到住院部的樓下,就見前面烏泱泱的圍著一群人,似有吵鬧之聲傳來。醫院本為嚴禁喧嘩的地方,這樣肆意的吵鬧,實在不成樣子。她皺起了眉頭,加快了腳步,朝著正在吵嚷著的地方走了過去。

才走到近前,就聽見一個男人在大聲的叫罵道:

“……他媽的什麽東西,老子的兵送到你們這兒來十天半個月了,你們就是這麽對待他們的?啊?連個床鋪都不給,就讓他這麽躺在走道裏挺屍?現在是天氣熱,一時半刻還受得了,可他媽的要是冬天,你們是打算要凍死他是不是?

老子的兵最能打,騰沖那麽難打的地方不都是讓老子帶的兵給打下來的?小鬼子他媽的不是東西,打不贏老子,就不要臉的拿毒氣熏,老子的兵讓他們活活的給熏死一個連!好不容易搶回了這幾條命,哦,怎麽,他們的命在你們眼裏不值錢是不是?你們看著他們不覺得心疼是不是?!我說你們怎麽和小鬼子一個操蛋德性,都他媽不是東西!老子那麽能打的兵到你們這兒來就成叫花子啦,你們就是這麽對待戰鬥英雄的?

你們到底還是不是咱們陸軍的醫院?你們還是咱們陸軍的人嗎?怎麽就沒有一點對待同袍和戰友的樣子呢?你當我們是叫花子是不是?是臭要飯的是不是?就是這麽糊弄在前線拼死拼活的弟兄們的?

他媽的,你們醫院再不給我的兵安排床位,再不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找炮兵來轟了你們這破醫院?信不信我明天就找老頭子告狀,非讓你們醫院吃不完兜著走!今天我劉潤川就把話放在這兒,你們誰要是不信,盡可試試我說話是不是算話!”

“不是,長官,長官,您聽我們解釋,我們沒有半點要怠慢您手下的兵,我們這兒實在是床位緊張,您看,自打前線開戰,我們這兒的床位就被塞的滿滿的,真的騰不出一點空位來了。您瞧,不單是您的兵都在走道裏睡,其他幾個軍的弟兄們也都一樣啊!”

與男人高亢激憤的聲音相比,解釋的聲音顯得無力而蒼白,甚至還帶了點求饒的哭音,看起來,實在是被那個兇惡的男人逼得沒了轍。男人的叫罵聲絲毫沒有因為解釋而變輕變小,反而還在門口不依不饒的繼續著,言辭中充斥著國語中慣有的國罵,和軍隊中常能聽見的各種“問候”對方的三字經,大有不立刻解決這個事情,他絕不善罷甘休的意思。

從小受到良好教育的林秀清從沒接觸過這樣兇悍無理的人,一時之間也從未聽到這樣多的汙言穢語,禁不住皺緊了眉頭。若不是想到這個長官倒還算是愛護部下,知道為受傷的部下爭取床位,她真是要對這樣如惡霸一樣的軍人感到無比的厭棄了。

她輕輕的搖了搖頭,根本不願再多看兩眼,扭過頭去,快步要從這樣鬧哄哄的環境中離開。這時,不知道那兩個正在爭執的人說錯了什麽,忽然竟動起了手來。原本圍觀起哄的人群登時大亂,人群四散退開之時,原在他們身後的林秀清避之不及,一下子被卷進了轟亂的打鬥之中。

從小到大,她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幾乎忘記了要逃。忽聽得耳後呼呼的生出風來,似有什麽東西正朝著她撲過來。她剛想要回身望去,身上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給拉到了一旁,推進了相對安全的花壇角落。她的胳膊撞在了花壇的花磚上,痛得她到抽冷氣,還沒來得及說話,驚魂未定之際,就聽耳後有人大吼一句:

“操蛋娘兒們,他媽的你站在這兒找死啊?男人打架,你湊什麽熱鬧,還不閃一邊去!”

林秀清認得這個聲音,就是剛才站在那裏高聲叫罵的男人。原來,竟是他救了她!她連忙回過頭去,卻只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朝著混戰的中心又撲了進去,和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她一邊揉著陣陣發痛的胳膊,一邊小心的躲在一旁張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面目。可是人頭攢動,局面混亂,除了一個個人頭和背影之外,她根本看不清誰是誰。不過,很快,醫院裏的衛兵就被叫來拉開了這些打群架的人,一個軍官模樣的男人站在一旁面色難看的訓斥著這些身為軍人卻目無紀律的鬧事者,聲色俱厲,直訓得那些人一個個的全都擡不起頭來。

林秀清悄悄的走上前,站在一旁用眼睛細細的打量這些垂著頭挨訓的男人們。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掛了些彩,衣服領子都被扯破了,有些人的帽子也都不知道被打得飛去了哪裏,反正一個個看起來不像士兵,倒是像極了土匪,哪裏還有半分國軍該有的英武樣子,只讓人看得想搖頭。

當她正在細細的辨認誰才是剛才救他的那個男人時,就聽軍官高聲叫道:

“劉潤川!我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你帶頭鬧的事!你看你這個樣子,哪裏還有一點為人師長的樣子,活像一個土匪,惡霸!堂堂一一六師的師長,不知道給自己的兵起到半點表率的作用,還帶頭鬧事。

敢情就你心疼你的兵是不是?敢情就怕天底下人不知道你愛兵如子的名聲是不是?有本是別在這裏鬧,有膽量就直接跑去老頭子面前鬧去,我倒還敬佩你是條漢子!太不像話了!幸好我今天正好上這裏來看看,不然,我看你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

知道你為什麽到了這把年紀還只是個師長嗎?就是你這脾氣給鬧的!平時在部隊裏的時候,就數你不是省油的燈,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也罷了,現在倒好,居然跑到地方上,跑到陸軍醫院裏來給我丟臉,你還嫌給我惹的麻煩事不夠多是不是?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你!非降你的職,撤了你的師長不可!”

“軍長!您要革我的職,我沒二話,您就是要把我送軍事法庭,我也沒有半個字。可我就是受不了他們不拿我的兵當人看!我的兵半個月前就送來了,都是需要監護設備的重傷!可您不信去看看,他們都是怎麽治我的兵的?就把他們當看門狗似的丟在走道裏,任他們躺在那兒呻吟都沒個人去管!

我的兵都不是孬種啊,騰沖一仗,光是幾次沖城門,就把我一個師打得沒剩多少了,好容易從死人堆裏扒出這麽幾個老兵,那都是我一一六師的根啊!他們跟著我東征西討的打了那麽多年的仗,我沒能讓他們升官發財,可也不能這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我眼前吧!軍長!咱們步兵,打仗靠的不就是老兵嗎?難道還靠那些啥都不會的新兵蛋子?!我是他們的師長,我不心疼他們,還有誰心疼他們啊!”

叫劉潤川的師長說著,已是紅了眼圈,顯然,騰沖一仗,慘重的傷亡,已經成為了他的心頭之痛。周圍的很多人都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連剛才板著臉訓斥他的軍長也沈默了,臉上又多了幾分凝重之色。

旁觀的林秀清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時便已認出,他就是剛才拉了她一把的男人,心中對他已是存了幾分感激。再聽到他滿含著傷感的回答,禁不住也輕輕的嘆了口氣,心裏更是對他的厭惡之情減少了幾分。

在家時就聽說國軍部隊裏的很多長官對部下並不好,官銜越是高,越是無情。不是克扣軍餉,吃空額,走私軍火,就是肆意打罵,貪生怕死,枉顧士兵死活,鮮少有愛護士兵的。沒曾想,眼前這個看著像惡霸似的長官,倒是真心的愛惜自己的士兵,這樣的長官還真是少見。

林秀清這樣想著,忍不住多看了那個男人兩眼。只是,令她大為意外的是,這個男人的相貌越看越眼熟,漸漸地,竟和她腦海中出現的另外一個人驚人的重合在了一起。可是,他和她記憶裏的那個人實在是太不一樣了,簡直是天地之別,他們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呢?難道,是她認錯了?還是過了那麽多年,他改變了太多?

心,在胸膛裏越跳越快,她甚至感到了無法呼吸。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她慢慢的從旁觀的人群中走出,一步步的朝著正在說話的那個人走去,目光死死的盯著他,仿佛要從他身上看出一個所以然來。

叫劉潤川的師長並沒有註意到自己的身後有這樣一個女人,正在用充滿探尋的目光打量他,他腦海裏想得更多的只是他的那些兵該怎麽才能得到救治。軍長的沈默也許意味著他今天的鬧事可以不予追究,但是,他要的並不是這個,他要的是……

“季衡?是……季衡嗎?”

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甚至感覺無比遙遠的名字,劉潤川的心猛地一顫,曾經被他塵封多年的記憶,如同破了閘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絕的自心底裏泛濫而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只有一個人!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人這樣叫他的名字了,也有太多年,他命令自己忘記了過去的一切。時間太久太久了,久得連他自己都以為,過去的一切他都已經忘記了。沒想到,今天,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相遇……

他呆若木雞似的緩緩轉過頭去,眼前這張被他早已塵封在心底多年的面容,依然是他記憶裏的模樣,清麗恬靜,一切仿佛都沒有變,時光好像在她身上從沒有流走過。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好像當年在學堂裏念書時嬌怯的模樣。

可是,他卻已經變了,變了許多許多,不僅僅是相貌變了,就連性情也變得常常讓自己感到陌生。只是,他沒有想到,她居然還記得他,居然還能認出他!他是不是該為之感到一絲欣慰呢?多麽可笑啊,就在剛才,他根本就沒有認出她來,甚至沒有多看她兩眼,還在她的面前對她說出那麽粗魯的語言,粗鄙的像個流氓惡霸。

意外的相遇帶來了他內心劇烈的震動,也讓他的眼睛裏已隱隱的浮上了淚水,可他卻不願像個女人似的在她面前露出這麽沒出息的模樣來。他飛快的眨了眨眼睛,抹去了心頭泛起的苦澀與酸楚,在一旁軍長好奇的目光下,對著她露出一個極為諂媚的笑容,裝作素不相識的笑著回答道:

“對不起,太太。我想,您是認錯人了。我不是季衡,我是潤川,劉潤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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