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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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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蒼蒼的叢林中,新三十八師的官兵們在指南針的引領下,循著當地土人偶爾留下的西去痕跡,將那如救命稻草一樣珍貴的蛛絲馬跡認真的分析與判別,終於,這支又疲又累的部隊在慢慢的走出這片位於緬印邊境的那加山脈熱帶叢林。

一連近二十多天的行軍,士兵們白天忍著濕熱的氣候翻山越嶺,晚上頂著陰森的月光穿河渡江,就連睡覺也沒有一個像樣的遮風擋雨之地,多是幕天席地的仰面一躺,待第二天早晨起來,滿身滿臉俱是露水。

叢林間的路有時艱險異常,常常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絕壁就是孤崖,不是激流就是沼澤。他們就好比開山修路的鼻祖,將自己的血肉之軀當成了開山之石、拓土之鑿,以鮮血為路祭,以性命為奠儀,與大自然相搏。為的,只是在人跡罕至的原始叢林之中,尋出一條生之路,踏出一條活之道。

為了躲避日軍在身後時隱時現的追擊,他們不能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尋找給養,往往在交戰之後,尋了對方的間隙,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於是,隨身所帶的口糧一點點的吃完,為了果腹,最後只能摘取一些看著樸實無華的山間野果充饑;飲水一點點的喝完,森林中的水沒人敢喝,於是只能用水壺灌上天落的雨水來喝。

可野果的熱量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成年人高強度、高負荷的行軍,縱使吃的再多,也撐不了兩三個小時。時間一長,人人都餓得雙腳發軟,臉色發綠,若非憑著頭腦中一個頑強的生存信念支撐著,恐怕沒有人能夠走出這片美麗著卻可怖的叢林。

叢林中的行軍與戰鬥,死者甚眾。部隊一邊撤退,一邊戰鬥,每次清點人數,都會無比悲憤的發現,非戰鬥的減員竟比真刀真槍的在戰場上的決死一戰要多出許多。有些人是死在了日軍與緬奸的槍口之下,有些人是死於缺醫少藥的傷口感染,可是更多的人卻是死在了叢林這只最不能辨識的危險大手之中。

當部隊一路茹毛飲血般的從莽莽叢林中逃出後,繼續跋涉,最終到達了印度邊境重鎮英法爾。此時再一次清點人數,師長孫立人在聽說了參謀長報上來的數字之後,遙望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叢林邊緣,忍不住潸然淚下。他望著手下這群幾近奄奄、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形如野人一般的士兵們,心疼不已,卻又無言以對,只能面對著那片剛剛走出的叢林,背手而立良久的無語。

原來五千多人的隊伍,就在這片叢林中行軍了二十多日之後,只剩下了三千多人,折損的兵員幾乎達到了原來的一半!2000多個弟兄的性命,就這樣悲慘的丟在了異國他鄉的茫茫叢林之中,成了無人拜祭的孤魂與野鬼。這叫向來愛兵如子的他如何能不心疼?又如何能不潸然淚下?

在印度的邊境,與師長一樣潸然淚下的人有很多很多。許多人在走出叢林,看到人煙的那一剎那,整個人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一直苦苦支撐著他們走到現在的那根精神支柱一下子轟然倒下,頓時軟到在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們在哭,師長也在哭。他們一時可能無暇顧及到師長此時落淚的原由,也無暇想著要去找找同在軍中的好兄弟們是不是也劫後餘生,他們只是為自己,為自己居然還能活著走出叢林,還能活著見到燦爛的陽光,呼吸到清新的空氣,感受到微風吹拂在身上的舒潤而痛哭不已。

狄爾森也哭了,而且哭得泣不成聲。

他跪倒在地上,面朝著身後莽莽大山,長跪不起,痛哭流涕。他活著走出了叢林,他活了下來,可是,他的許多戰友卻倒在了叢林之中,再也回不了家,見不了親人。連長戰死了,副連長為了救一個溺在沼澤中的戰士,雙雙遭遇了滅頂之災。

原來一個先鋒連的同袍們,曾經在仁安羌解圍戰中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情同兄弟。可是,在經過一次次大小不一的戰鬥,在一路西撤的路途中,他的兄弟們被炮火、被疾病、被叢林無情的奪去了生命,最後活下來,與他一起走出來的只剩下了二十多個。

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兄弟被沼澤一點點淹沒,而他卻無能為力,想要救,卻救不了的那種痛苦心情。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副連長知道解救無望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沼澤即將沒過他的口鼻,他沒有驚慌大叫,沒有拼死掙紮,而是平靜的對著所有人露出的釋然微笑。

副連長憂傷且絕望的眼神深深觸痛了他心底裏那塊最柔軟的地方,而接下來同袍們悲慘的一一死去,更是如同在他已經受傷的心靈上撒上了重重的鹽巴。

他忘不了當他一天早上昏沈沈的從潮濕的地上爬起所見到的揪心畫面——昨夜還在與自己說著話、並肩而睡的戰友屍身都已經變得僵硬發直,渾身的血幾乎都已流光,幹涸、發黑,可臉上卻帶著安詳的笑容……

那是個還不滿十八歲的年輕士兵,盡管身受重傷,卻在言談間從未流露出悲觀與厭世。即便他的眼睛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即便因為缺少消炎藥,他肚子上發炎化膿的傷口總是讓他在昏沈中經歷著疼痛的折磨,但他只要是清醒著的時候,總喜歡對人們露出虛弱卻燦爛的笑容。

他曾答應了這個孩子,一定要帶著他一起走出叢林,帶著他回國,還說要帶他去自己的故鄉上海看看。可是,當他背著這個孩子在莽莽叢林之中艱難前進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孩子那時就已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善良的孩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看著傷口惡化的越來越嚴重,根本挨不到走出叢林的那一天,所以,不願讓自己成為他的負擔,不願拖累了他。於是,孩子在他累得倒頭就睡時,趁人不備,悄悄用隨身的匕首捅進了自己的心臟,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令他最無法承受的是,當他親手掩埋了這個善良的孩子,帶著沈痛的心情繼續上路時,無意中從自己的口袋中摸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塊酥餅,一塊當時他們離開曼德勒時,部隊發下的口糧。他手裏握著那塊酥餅,淚水頓時模糊了他的視線,哽咽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多麽善良的傻孩子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竟然將自己一直藏著沒有吃的僅存的口糧悄悄的留給了他!

狄爾森每每想到那個孩子虛弱卻燦爛的笑容,便是忍不住淚流滿面。走出叢林的那一刻,他跪倒在地,捧著那塊他即便餓得眼冒金星都始終沒有咬過一口的酥餅,仰天長嘯,為那個孩子,那個善良的傻孩子。

還有那個最愛吹噓自己睡過多少女人的老兵油子;還有那個與他同車,手裏抓著一塊繡著蘭花圖案手帕的傷兵;還有一個幫自己換過藥的貴州衛生兵……這些人,都在他的眼前,一個個的先後死去。

他親眼看著他們死去,老兵油子被手榴彈炸飛上了天;傷兵傷重不治,臨死前還在喃喃的念著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個衛生兵剛剛替一個大腿受傷的士兵包紮好傷口,正要再冒著炮火去另一個受傷的士兵身邊時,被躲在高處的日軍狙擊手一槍射中了頭部,倒下的時候,臉上甚至還來不及做出痛苦的表情……

生死危機時刻,他看著他們在自己身邊死去,想到的只是如何活下去,如何躲過敵人的子彈,如何逃離危險的環境,並沒有想到更多的東西。可是,當他活著走出了叢林,活著看到了明晃晃的太陽,蔚藍色的天空,如大白饅頭一般可愛的朵朵浮雲時,那些人的面孔便生動的浮現出來,像放電影一樣,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眼前,閃回在他的記憶中,時時刻刻的在觸痛著他的心靈。

那些都是他的戰友們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患難與共的朋友。而今,他活著,可他們卻永遠的死去了。人生最美好,最燦爛的年華,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十六歲、十八歲、二十一歲、二十五歲……也許遠在國內的親人們,都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陣亡的消息。也許,他們的父母、妻兒、愛人朋友都還在遙遙的期盼著他們打完仗,能平平安安的回去一家團圓。可是,這一切,都已成為了永遠的奢望、成為了泡影。他們再也回不去了,他們再也等不到了!

劫後餘生的慶幸之後,所有的人,所有僥幸活下來的人,都瘋狂的想著家人,想念著他們身在國內的親人。此時此刻,剛從一場劫難中掙脫出來的狄爾森,站在印度的土地上,看著這裏比緬甸美的山,喝著比緬甸甜的水,呼吸著比緬甸更清爽的空氣,仰頭閉目曬著比緬甸更溫暖的陽光,無法遏制的思念,如奔湧的潮水將他攜裹著卷入了相思難耐的情緒中。

他忍不住仰頭對著天空大吼:

“婉婷!婉婷!”

從地獄進入天堂的感覺是什麽?從苦海抽離的感覺又是靠的什麽?只有她,只有想到了她,他才會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才會覺得過去吃過的那些苦,見到的那些悲慘的畫面,都可以被記憶中的她那溫暖的笑容、溫柔的語句所化解。只要有她在,他就會多了一份必須要生存下去的勇氣,就會有一種必須要活著回去見她的責任。

婉婷!我還活著!婉婷!我會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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