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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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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賀宅。

花園裏,薔薇花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孤單背影。

韓婉婷拿著新從朋友處得來的西藥,剛走進客廳裏,一眼便見到了這樣看著令人揪心的畫面。

自從半個多月前,偉傑醒過來之後,當他得知了從今以後再也無法站起來的時候,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過去那個豁達開朗且古道熱腸的賀偉傑仿佛是死了,如今活在這個與賀偉傑一模一樣的軀殼之中的,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思想,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焦距的“活死人”。

無論見到誰,他的父母、妻兒、親朋好友,他都一言不發,仿佛是將自己的心靈完全的關閉了起來,再不與人交流。任憑這些關心著、愛著他的人,如何的哭求,如何的開解,如何勸說,他都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人雖然活著,可是那顆原本在他胸膛中火熱的跳動著的心已經死了。被日本人、被漢奸、也被他自己的驕傲、一個人該有的尊嚴感給殺死了。

曾經那樣深愛著的妻子,曾經那樣愛不釋手的孩子,曾經那樣令人羨慕的美好家庭,就在一夕之間被毀得支離破碎。每天,他從早上醒來,到晚上入睡,穿衣、洗漱、吃飯、喝水、散步、乃至大小便,他都機械而木然的如傀儡一般的被人伺候與服侍,沒有半點自我意識。

為此,麗芬不知道跪在他的膝邊求了多少次,又哭了多少次,哭得泣不成聲,聽得人心裏只覺得撕心裂肺的心痛。傷心欲絕的她幾乎要哭壞了眼睛,吃不下,也睡不著,整個人比起之前更是消瘦的嚇人,光是看著紙片人似得她挺著那樣大的肚子,都會讓人覺得心裏害怕。再這樣下去,她若倒下了,肚子裏的孩子可怎麽受得了呢?到了生產的時候,她哪裏還有力氣生下孩子呢?

人人都在勸,人人都想盡了辦法,變著花樣想讓她寬心,想讓她多吃一點,每個人都在跟她說,不要急,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深陷在悲憫之中的唐麗芬,仿佛是被這樣的打擊徹底的毀了支撐她撐下去的最後那根精神支柱,根本振作不了精神,每天除了以淚洗面之外,便是昏沈沈的睡著。

好好的一個家中,兩位男女主人,一個是如木頭一般沒有任何生命知覺的殘疾人,一個是病懨懨的病人,賀家上下幾乎聽不見一點歡笑聲,整幢房子都死一般的沈寂,完全的被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沒有人再為一個新生命的即將到來而感到歡天喜地,就連賀家的長子,小小的人兒都從大人們愁眉不展的神色中感受到了家中古怪而沈重的氣氛,向來愛調皮吵鬧的孩子,居然變得格外乖巧,在母親臥床休養的時候,總是靜靜的坐在一邊,實在是給已經飽受創傷的賀家上下帶去些許安慰。

韓婉婷站在客廳裏,註視著窗外那個背影,想到偉傑曾經給予她和狄爾森的無私幫助,再想到如此好的一個人竟會變得這般不幸,心痛難當之餘,眼角忍不住濕潤了。正傷心著,她聽見了身後傳來了又輕又慢的腳步聲。她連忙拭了眼淚轉過身去,就見神情枯槁的唐麗芬托著腰,挺著肚子,正慢慢的從樓上走下來。

韓婉婷連忙跑了過去,小心的扶著她的胳膊,與她一起慢慢的走下樓梯。

唐麗芬的臉上還掛著殘留的淚痕,看得出來,剛才,她又哭過一次。韓婉婷見狀,只覺得心在顫抖,到了嘴邊的許多安慰之話也說不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話寬慰麗芬,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為了讓麗芬的心情能好些,她想了些輕松的話題,微笑著撫著唐麗芬的肚子說:

“你啊,今天可算是有了口福了。昨天我去了二姑媽家,學了幾道菜,都是特別滋補的,尤其對孕婦很有好處。等下我親自下廚,做了你嘗嘗,若是味道好的話,我就教給張媽,讓她也好經常的燒給你,等將來我這小侄兒出生的時候能白白胖胖的討人喜歡。”

唐麗芬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低聲道:

“謝謝。”

“瞧你,跟我還說這樣的話啊?來,坐下吧,要吃什麽,要喝什麽,你只管發話,不要動,都讓我來。”

唐麗芬幾不可見的一笑,慢慢的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剛坐下,便扭頭過去凝視著花園裏那個背影。怔怔的看了良久,好容易才止住的淚意又一次湧上了眼眶。韓婉婷見狀,低嘆了一聲,掏出了手帕拭去了她臉上滑落的淚,溫言相勸:

“怎麽又哭了,那麽漂亮的眼睛哭得像兔子似的,又紅又腫,也不怕被偉傑看到笑話?”

“他若真能和我說話,就是把我笑話死,我也甘願。”

“別著急,他只是一時沒想開。等他想開了,看到身邊還有那麽多愛他的人在陪著他,有他最愛的妻兒在等著他,他一定會慢慢敞開心扉好起來的。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好好照顧身體,別等到偉傑好了,你卻病倒了。那豈不是要連腸子都悔青了?”

唐麗芬垂著頭,含淚無語,柔弱的模樣教人打從心底裏生出無邊的憐意。韓婉婷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陪著她並肩坐著。這時,張媽端了一碗雞湯煮的白粥走了過來,遞到唐麗芬面前,輕聲說道:

“小姐,吃點粥吧,是用烏骨雞湯煮的,最補身體的。”

唐麗芬緩緩的搖搖頭,有氣無力的說道:

“我吃不下。”

“小姐,您都幾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再不吃點東西下去,您肚子裏的小少爺可怎麽受得了啊!”

張媽著急的說著,看著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姐變成這樣,心疼的她差點哭出來。張媽見自己的勸說不管用,連忙將求助的視線投向了旁邊的韓婉婷。韓婉婷見狀,自然心領神會,沒說什麽便將粥碗接了過去,輕輕放在鼻下一嗅,雞湯的鮮香味道立時鉆進了她的鼻子。她故作誇張的嘆道:

“哇,阿芬,這樣香的雞粥你若是不喝,絕對是虧大了!快來快來喝上幾口,讓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兒也借著你的嘴巴好吃上這樣美味的雞粥。快點張嘴,張嘴,來,來嘛!哦,張媽,我中飯還沒吃呢,剛才一聞到這樣香的雞粥,肚子就嘰嘰咕咕的叫了起來,餓死我了!麻煩你也再去幫我盛一碗吧,我陪著阿芬和我的小侄兒一起吃。”

韓婉婷咋咋呼呼的喊著,居然半哄半逼的讓唐麗芬吃了幾口。張媽見了,激動的直搓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又哭又笑的說道:

“好,好,我這就去盛給您,廚房裏還有一些開胃菜,我都一起拿來,韓小姐,您等一下,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張媽幾乎是千恩萬謝般的一路小跑朝著廚房裏去了。韓婉婷看著張媽激動的背影,回過頭來對著眼泛淚光的唐麗芬輕聲道:

“阿芬,你看到沒?張媽都六十多的人了,平時還有風濕的毛病,走路走多了腿腳都會痛。可是你看,她為你剛才終於吃了幾口粥,就高興的一路小跑著去了廚房,把自己的毛病全都忘了。”

說著話,她又舀了一勺粥,輕輕的吹了,送到了唐麗芬的嘴邊。唐麗芬微微動了動嘴唇,看著眼前這勺白粥,低聲說道:

“婉婷,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吃……”

韓婉婷依舊舉著那勺白粥在她嘴邊,溫言勸道:

“不想吃,也要吃下去。吃了粥才有力氣,有了力氣,你才可以慢慢的勸說偉傑。俗話說,水滴石穿。我倒不信,偉傑的心會比石頭還硬,難道真的天天看著自己那麽愛著的老婆挺著個大肚子跪在他腳邊,苦苦安慰都會無動於衷?他那麽愛你,一定不會忍心老看著你為他以淚洗面的。更何況,你的肚子裏還懷著他的孩子。

你若連自己的身體都垮下來,誰還會像你這個做妻子的那樣,天天寸步不離的陪在他身邊,天天耐心和他說話,勸解讓他打開心結呢?有你和孩子在的地方,就是有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還有什麽比在家裏,與妻兒在一起相守更美好的事情了嗎?

阿芬,你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偉傑病著的時候,你千萬不能倒下。要替偉傑暫時的撐起來,否則,賀家上下就會沒了主心骨的。知道嗎?難道你希望看見當偉傑好起來的時候,這個家快要散掉的模樣嗎?”

韓婉婷的話讓唐麗芬陷入了沈思。是婉婷的一句話點醒了她。是的,這個家不能散,偉傑過去在商場上苦苦求存,逢迎應酬,為的,不正是他們的這個家,為的不正是給她一個足以遮風擋雨的家嗎?過去,他那麽在意和重視這個家,曾經不止一次的說過,只要家裏有她在,只要一回到家,看到她和孩子,在外面就是再累再難,他也會覺得是值得的,會覺得他是幸福的。

他那樣苦心經營的家如果毀在她的手裏,那麽,等他好了,看到那樣的結果,該有多傷心,多難過啊!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做這個敗家之人,無論如何都要替偉傑守住這個家!她要讓這個家一直好好的,她要帶著孩子一起,在他們的家裏,等著偉傑“回來”!

她怔怔的看著花園裏那個許久未動的身影,眼神開始有了些閃爍,目光之中漸漸的抹上了一層堅定的亮色。她低頭沈吟了片刻,視線緩緩的從白粥之上轉移到了韓婉婷認真而充滿期待的臉上,又從她的臉上轉回了那還在冒著裊裊白氣的白粥,終於慢慢的張開了嘴,將白粥滿滿的吃了下去。

她一邊慢慢的嚼著,咽著,一邊眼裏的淚還在止不住的往下掉。在一連吃下了幾口之後,她用力的抹去了臉上的殘淚,認真的對著韓婉婷說道:

“從今以後,每一頓飯,我都會好好的吃。從今以後,每一天,我都要好好的活。我要讓偉傑知道,這個家,我會替他守著,孩子我會好好帶著,我們一定會好好的守下去,等著他好起來的!”

“阿芬!阿芬!你終於想通啦!你終於想通啦!”

見到唐麗芬眼睛之中的亮色與臉上重新煥發出來的光彩,韓婉婷頓時也激動的不能自已,她一下子抱住了唐麗芬,竟也喜極而泣起來,又哭又笑的說道:

“你可總算是想通了!這才是我認識的阿芬嘛!笨丫頭,現在才想明白,害得我們大家都這麽擔心你!真是個又笨又壞的家夥!”

唐麗芬微笑著抱緊了韓婉婷的肩膀,柔聲說道:

“對不起,讓你們都擔心了。還記得嗎?以前念書的時候,我就沒你聰明,很多題目都不會做,總是要讓你給我解釋了其中關竅之後才能明白。現在,你看,這情形,是不是和念書的時候是一樣的?謝謝你,婉婷,我真的感覺很幸運,能認識你這樣好的朋友。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麽過下去了。”

“傻瓜,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我們之間是不用說謝的。朋友,不就應該是互相幫助,相親相愛的嗎?我已經決定暫時不回美國了,就留在中國,陪著姑媽,陪著你,陪著孩子們,還有,我要等著他回來,等著他娶我。

所以,從今以後,我就和你一起堅守住我們心中的信念。再難的路,我們一起走;再大的事情,我們一起商量。再危險的關,我們一起闖!阿芬,你說好嗎?”

唐麗芬伸手握住了韓婉婷的手,緊緊的握著,微微帶著些顫抖,凝視著韓婉婷發紅的眼圈,鄭重的點頭道:

“好!前面的路再難走,我們都在一起,風雨同舟。”

兩個閨中好友執手淚眼相看,但臉上卻同樣還掛著會心的燦爛笑容。張媽送過來的白粥和小菜已經放在了餐桌上,剛收拾好心情的兩人正準備坐下來,好好吃飯的時候,報童清脆嘹亮的叫賣聲,這時時近時遠的從窗外飛進了客廳,也飛進了兩個人的耳朵裏: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遠征軍副司令杜聿明指揮的第五軍與指揮部失去聯系,與指揮部失去聯系!數萬將士在緬甸失蹤,在緬甸失蹤!美軍飛機已開始四處搜尋,已開始四處搜尋!快來看啊,大家快來看啊……”

唐麗芬聞言,頓時大驚。狄爾森入緬參戰的消息,她也是在婉婷回到上海之後才聽說的。她記得那時婉婷還頗為自信的說,狄爾森所在的部隊是歸在杜聿明指揮的第五軍旗下。杜將軍也是縱橫沙場多年的老將,經驗豐富,有他指揮遠征軍,凱旋而歸應該不用等待太久。

可是,剛才她聽到的,在緬甸失蹤的隊伍,不正是杜聿明指揮的嗎?那不就是說,狄爾森也下落不明……

唐麗芬從下落不明的狄爾森身上,立刻想到了婉婷,驚愕的目光中充滿了擔憂與關切,她望向了身旁的韓婉婷,只見手裏還端著飯碗的韓婉婷臉色煞白,面如死灰。她本正要安慰上幾句,就聽“咵嗒”一聲清脆的聲音從婉婷的手中傳來。她順勢望去,就見那只盛了半碗白粥的粉彩瓷碗,竟被雙眼發直的韓婉婷生生的從碗口處掰斷了一片,鋒利的瓷器碎片將她的虎口處割出了一個大口,瞬間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碗裏的白粥。

白色的粥,混合著緩緩暈開的紅色的血,觸目驚心之極,看的唐麗芬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

“張媽!張媽!快來!快拿家裏的醫藥箱來!張媽!”

唐麗芬緊張的從座位上一下子站了起來,對著廚房大喊著,仆傭們紛紛聞訊而來,見到餐桌上的情景也都大吃一驚。唐麗芬連忙吩咐著人趕快找來家裏的藥箱,又差了人立刻去找家庭醫生,原本死一般寂靜的家裏頓時忙亂了起來。

韓婉婷對身邊忙亂的情景仿佛不為所動,她只是怔怔地坐在座位上,看著自己血流如註的傷口,腦子一片空白,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害怕,耳邊不斷反覆響著一句話:

他,失蹤了,失蹤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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