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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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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韓婉婷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不需要顧忌形象的放聲大哭過。富貴大家族本就規矩眾多,家教嚴格,就連深受西洋教育的父母遵從的也是中國式的大家長教育風格,從小對她進行的便是“笑不露齒、輕聲慢語”的淑女培養。因此,在她的記憶裏,即便是遇到生命中大悲與大喜的事情,她都不能夠盡情的放聲大哭或大笑,只能用非常克制的啜泣與微笑來表達內心之中巨大的情緒起伏。

過去的許多年來,她一直是這樣做的,而且做的很好。在很多人的眼睛裏,她就是一位優雅、高貴的美麗淑女。但是,卻沒有人知道,她為此而堅持的、裝的多麽辛苦,她根本不喜歡裝模做樣的在人前人後做一個美麗的人偶似的模範生,她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也許她的骨子裏,流淌的血液中,遺傳了外祖父激烈而飛揚的因子,充滿了想要得到自由、掙脫禁錮的飛翔的靈魂。她想要在開心的時候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在傷心的時候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涕淚橫流。她不想再戴著一張看不出悲喜的面具生活,她想要象個真正的人那樣活著!

現在,在這片被敵機轟炸的滿是焦土廢墟的土地上,當活著都成為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時,所有的規矩、教條、階層等等等等,都形同虛設,再沒有了任何存在的意義。她不需要再遵守那些桎梏著她言行的規矩,她可以毫無顧忌的盡情哭,盡情笑,甚至大著膽子做一切她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比如——跪在一個男人的身前,努力的俯身在他身上,替他脫了褲子,查看他的身體。

當然,她不是色情狂,不是因為想男人想的要發瘋,所以才做出這麽“聳人聽聞”的事情來。她只是,只是實在擔憂這個男人的身體狀況而已。

盡情大哭之後,如釋重負的心情讓韓婉婷感到非常暢快。盡管渾身上下都在隱隱做痛,骨頭酸軟無力,尤其是脖子上的子彈擦傷,能夠感覺皮膚下的神經還在一陣陣的抽痛,但,對她來說,能夠從死神手裏逃脫,已經是萬幸不已。身上這點傷痛,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她用手背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好容易用力的撐起酸軟不已的身體,靠坐在了矮墻上。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位先前好像挺“厭惡”她的“洋”班長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了。好歹也是剛剛一起患過難的生死難友,難道,他還不想搭理她麽?

她扭頭去看身邊坐著的“洋”班長,想和他說說話,並且真心的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卻意外的見到他有些歪斜的靠在墻上,閉著眼睛,雙眉緊皺,臉色慘白,呼吸急促而粗重,看起來情況並不好。她有些擔心,連忙靠了過去,伸手推了推他,關切的問道:

“班長,班長,你怎麽了?還好嗎?”

他閉著眼睛沒有回答,而是將眉頭皺得更緊,臉色變得更難看。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有個不祥的預感頓時從她的腦海裏跳了出來。她連忙俯下身體,在他身上四處打量搜尋,果然,很快,她就在他的腰胯處發現了已經被鮮血浸染的開始呈現黑紅色的流血部位。他受傷了!一定是他剛才為了保護自己,被敵機子彈的掃射給打中了!

她竟一直都沒有發現,他受傷了!他為什麽不說呢?為什麽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呢!血流得這樣多,受傷這麽嚴重,他為什麽連吭都不吭一聲啊!

她心中又急又慌,低聲驚呼起來,伸手過去,掀起他的軍裝下擺一摸,竟是滿手的鮮血。看著滿手刺目的紅色,她更加心驚不已。擡頭見他面白如紙,已經隱隱的開始出現昏迷的情況,情急之下,她抓著他的胳膊猛搖,不斷的叫道:

“班長!班長!你醒醒啊,不能睡,你不能睡!要是睡過去了,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班長!班長!你聽見沒?聽見沒?餵!班長!別睡了!別睡了!”

她嘶聲力竭的在他耳邊大叫,可他似乎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還是一徑的緊皺著眉頭,表情顯得很痛苦。她使勁的握住他因為失血而變得更加冰冷的雙手,使勁的搓他的手臂、胳膊,甚至摟住他的肩膀,想要用自己的體溫來給他溫暖,可是卻萬般無奈的發現,無論她怎麽做都沒有用,他的昏迷跡象表現的更加明顯,甚至開始出現囈語。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奮不顧身救過她性命的男人,她本就感懷在心,現在如何能坐視他受到如此痛苦,更無法忍受心頭一陣高過一陣的內疚之感。因為,他是為了救自己,才會身受重傷。否則,躺在這裏面無人色的,或者已經成為屍體的人,應該是她!

怎麽辦?怎麽辦?她該怎麽做?!她該怎麽救他呢?她在這裏的確是個護士沒錯,可她卻是個半吊子護士,平時處理的都是些相對簡單的護理與換藥等工作,給醫生和真正的護士們打打下手,從來沒有接觸過傷重的病患,更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槍傷!眼下,沒有藥更沒有幹凈的紗布,她又該如何幫他呢?

正心頭發急之餘,突然見他的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紅色,她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燙得她如遭電擊似的縮回了手。他在發高燒!應該是傷口受到了感染!要是再不對他進行緊急處理,他是真的會去見閻王的!

“班長!班長!你醒醒啊!不要睡了!睡了就要死的!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她一再的呼喚與搖晃逐漸不省人事的“洋”班長,想要喚回他的神志。但是,回應她的只是他身體軟軟地倒向了一邊,斜靠在矮墻上,呼吸微弱,看上去好象死了一般。

不行,不行,不能再延宕下去了!情急之下,她一咬牙,也再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別,環顧之下,見四周無人,便脫了外套與毛衣,將自己貼身穿著的內衣脫了下來,穿好衣服之後,用力將昨天才換上的幹凈內衣撕成了條狀,連結在一起,充當等下用來包紮傷口的紗布用。

然後,她脹紅著臉,幾乎不敢看他的臉,只能低垂著頭,用緊張的有些發抖的手開始解他的皮帶,褪下他的褲子,看到了他的貼身內褲與皮肉因為出血而粘連在了一起。於是,她只能拋開心中的羞澀之情,努力的鎮定心神,將布料與他傷口粘連在一起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分開。

當粘連在傷口上的布料被她揭開之後,才發現原來這顆讓他陷入昏迷危境的子彈,從高處射進了他的身體側部,從他腰部胯骨的下方飛入,萬幸的嵌在了大腿裏,沒有飛出身體,造成貫穿傷。因為一旦子彈從大腿處飛出,意外的割斷了大腿的股動脈,那麽勢必造成大出血。在眼下這種惡劣的環境下,沒有任何急救措施,更沒有輸血的可能,那麽等待著他的,就只能是死路一條。

不過,即便老天保佑,子彈沒有從他的大腿貫穿而出,但他現在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的腰胯下方有一個呈現黑紅色的、大約小拇指大小肉洞,子彈就深深地嵌在肉裏,而且還在不停的滲出血來,將褲子的上半部分完全浸染成紅黑色。內陷的皮膚因為灼傷而變得焦爛發黑,加上還在流血,傷情看起來格外嚴重。

見他傷得如此嚴重,她心中一悸,整個人都開始發起抖來。眼淚再度悄然的浮上眼眶,鼻子裏一陣陣的酸楚讓她使勁的咬住自己的下唇,努力的眨著眼睛,不讓淚水又一次模糊她的視線。

不多的醫療知識告訴她,如果想要止住他的血,就必須用布條緊緊地紮住他傷處附近的血脈,令其暫時扼住血脈流動以止血。為了救他,她沒有多餘的時間流淚。所以,她只能一再的深呼吸,深呼吸,竭力平覆激動的情緒。待一切平靜下來之後,她俯下身體,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的把剛才撕好的布條包紮在他的傷處,連雙手都勒得發紅。

當她氣喘籲籲的俯在他的身上替他包紮傷口的時候,也許是她太過用力,布條勒痛了他的身體,觸動了傷口處的神經。巨大的神經刺痛喚回了他已近昏迷的神智,令他忍不住微微發出了呻吟聲。她聽見了他發出的呻吟聲,欣喜不已,連忙湊了上去,扶著他的肩膀連聲問道:

“班長!班長!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聽得見嗎?你不要睡了,醒醒啊,醒醒啊!你堅持一下,堅持一下!我已經幫你包紮好傷口了,等下,我回去找人,我回去找劉大夫來幫你做手術,幫你把子彈取出來!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班長!班長!你聽見嗎?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不知道是韓婉婷的聲聲追問起了點作用,還是她替他包紮了傷口,暫時止了血的緣故,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的“洋”班長看起來終於有了點起色。他微微擡起半垂著的頭,掙開了緊閉著眼睛,動了動身體,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臉上居然露出一個很不耐的表情,低低地嘟囔了兩個字出來:

“好吵……”

韓婉婷聽見他說話,聽見他說自己很吵時,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差一點要激動的歡呼起來。她的眼淚一下子從眼眶裏蹦了出來,又哭又笑的,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激越。歡呼、眼淚與笑容,為自己,也為他。因為,只要他還有意識,那麽他就一定能夠活下來。只要活著,人生才有希望。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戰爭,她已經見過了生命的易逝,所以,她想要看到的,就不再是可怕的死亡,而是活下來的希望與未來之光。

只是,她的高興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在笑容還蕩漾在她臉上的時候,他剛剛才睜開的眼睛便又緩緩的閉上了,原本斜倚在矮墻上的身體更是軟軟地要滑向地面。她一驚,連忙飛身過去接住了他,讓他依靠在她的身前。他的頭半垂在韓婉婷的肩頭,盡管神智在一點點失去,但口中還在喃喃的低語著什麽。

韓婉婷手忙腳亂的接住了他沈重的身體,一時之間只能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麽辦,便只能伸出雙手抱在他的身後,不斷的輕拍著他的後背,呼喊他,想要再度拉回他的意識。卻不料,她剛一側頭,就聽到了他在自己耳邊斷斷續續的囈語聲,頓時呆若木雞:

“婉婷……婉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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