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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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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落荒而逃了,憤怒的人群也漸漸地恢覆了平靜。可是,那個傷員卻依然沒有從瘋狂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他還在那裏兀自叫喊著,淒慘無比的叫喊著,連嗓子都叫啞了也不自知。人們圍攏在他的床邊,沈默著看著他,看著他逐漸的脫力,再也沒有力氣舉起拐杖敲打自己的雙腿,看著他機械的、木然的,用手捶著早已被鮮血浸染的雙腿。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截肢,我不想截肢……我才二十一歲,我才二十一歲,我不能沒有腿,我不能沒有腿……救救我,救救我……”

傷員如將死之人一般,斜斜地依靠在冰冷的石柱礎上,喃喃地說著,雙眼早已沒有了任何焦距,眼淚順著他的鼻梁緩緩滑落,嘶啞的嗓音和著他悲涼無比的乞求,聽得人心裏一陣陣的酸楚,也看得讓人默然無語。現場幾乎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回答他,只能是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他。沒有藥就治不了他的傷,治不好他的傷,要想活命的話,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條路可走。

韓婉婷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這樣的場面,是她此生從沒有見到過的。作為一個記者,走南闖北的去過不少地方,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許多,她自認為自己也算是見多識廣,可沒有想到的是,今天,她看到了震撼她內心的畫面,看到了一個人唏噓不已的悲慘人生。的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東西比讓一個人失去希望更可怕的了。她真的不願意讓一個為國抗戰而負傷的英雄,在絕望的深淵中痛苦而亡。

她深吸了一口氣,使勁的眨著眼睛,大腦飛快的轉著,仿佛在腦海中翻找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前一亮,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暗暗的在心底裏打定了主意。她奮力的撥開前面的人群,走到那個傷員的面前,蹲下,輕輕握住了他滿是鮮血的手,很認真的告訴他:

“老兵,相信我,你的雙腿不會截肢的,將來你還能站起來走路。”

她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國語之中帶著吳儂軟語的嬌軟口音,但就在她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那個傷員像是如遭電擊一樣渾身猛地一顫,原本灰暗而呆滯的眼睛裏漸漸地有了些光彩,有了焦距。他慢慢地擡起頭來,無助的目光尋到了她的面容,視線在她的臉上遲緩的移動著,最後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與她對視。因為幹渴而開裂的嘴唇喃喃的動了動,他嘶啞著喉嚨低聲問道:

“真的麽?我的腿真的不會截?將來真的還能走路?你說的是真的?沒有騙我?”

她點點頭,對他露齒一笑,再次認真的回答道:

“是真的,我不騙你。只要你不再自己傷害自己,不再情緒激動,自暴自棄,按照我的話去做,我保證,你將來一定健步如飛!”

“真的?真的?你真的能治好我?”

“真的。你相信我啊,我不會騙你的。”

韓婉婷說著,便站了起來,扶著他小心的躺倒在了木板床上,然後轉身對著身後站成一圈圍著看的士兵們說道:

“哎,老兵們,能過來幾個人幫我按住他的四肢麽?我一個人壓不住他哦。”

人群先是安靜的沒有人出聲,每個人都面面相覷的看了看,望向她的眼神裏全都露出難以相信的目光。也許他們都覺得,像他傷得這麽嚴重,又沒有藥,連醫生都沒有辦法醫治的病,光憑一個看起來風都吹得跑的小護士怎麽可能治的好?所以,韓婉婷叫了好幾聲都沒有人動。最後,有個老兵終於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惑,倚著拐杖,忍不住發問道:

“餵,護士小姐,你不是在誆他吧?他的腿傷那麽嚴重,你又沒有藥,怎麽可能治好他的腿?這不是說瞎話騙人嘛!”

“對啊,對啊,不要平白了給了他希望,到時候又告訴他不行,那可是會要了他的命的!”

人群之中有人附和著老兵的發問,眾人交頭接耳的看著她,一個個都對她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就連那個已經躺倒在木板床上的傷員也忍不住撐起了身體,半信半疑的望著她。韓婉婷看著眼前這群面帶疲色與菜色的傷兵們,視線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回頭對著傷員認真說道:

“如果你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放棄,那麽,你的雙腿就真的沒有希望了。你甘心麽?”

說完,她又扭過頭去,看著那些質疑她的傷兵們,指了指床上坐著的傷員,反問道:

“哪怕是只有一線的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你們願意幫他麽?”

她說完話,微微擡起了下巴,臉上帶著三分微笑,將自己的背脊挺得筆直,以一種非常優雅與高貴的姿態面對著所有的人。她看起來顯得那樣自信,仿佛有著十分的把握。

終於,有個高個子的士兵一瘸一拐的從隊伍中走了出來,看著她,沈聲說道:

“我信你。”

韓婉婷擡頭看他,不由得一楞,但隨即立刻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揚聲道:

“謝謝。不過,你一個人恐怕還壓不住他呢。”

高個子士兵看著她,眼睛往傷員身上淡淡一掃,頭也沒回,只叫了一聲:

“黑皮!阿根!”

“是!”

兩個不同的聲音分別從人群中冒了出來,接著就有兩個身上掛了彩的年輕的士兵從人群中慢慢走出,互相用奇怪的眼神對視著,仿佛在交換著什麽意見。他們習慣性的站到了高個子士兵的身後,臉上帶著難以理解的神情,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但最後,他們只是擡眼看了看身前的高個子士兵,什麽都沒有說。

“這樣可以了麽?”

高個子士兵看著她,輕聲問了一句。韓婉婷看了看他們三個,然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擡手將額前掉落的碎發撥到耳後,點頭應道:

“可以了。那麽,我們現在開始吧。”

“哎,你說,是不是我們的眼睛有問題,認錯人了?”

“放屁,我們三個人六只眼睛,難道認一個人還會認錯?又不是睜眼瞎!”

“那,那為什麽她見了我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完全不認識咱們似的。”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我也納悶著呢!她來都快一個月了,天天從咱們眼前經過,前兩天還給我換過藥呢,我仰著脖子直瞧她,她除了沖我笑之外,也沒見有什麽其他的反應,真就好像一點都不認識我的樣子!”

“會不會是她不願意再跟咱們做朋友了?當年她出了事之後就沒了音訊,連老大充軍前的最後一面都沒去見,好像完全把老大給忘記了似的。後來,可不就是狠心的一走了之的,多少年都沒見過她了。如今她回來,事情又過去了那麽多年,我看她心裏早把咱們,把老大給忘了,哪裏還會再跟咱們相認?再說,你瞧咱們這副樣子,又傷又病的,渾身上下都沒個樣兒,跟叫花子似的,誰願意承認跟咱們是朋友呀,沒給臉色看就算不錯的了。”

“阿根啊阿根,這麽多年了,我就沒見你長過一點腦子!你這名字還真是取對了,真就像榆木樹根似的不開竅!”

“幹嘛又罵我?我哪兒說錯了!”

“咱們跟韓小姐認識多少年了,她以前就不是那種人,要真是看不起咱們,當年何必跟咱們做朋友,成天給咱們送這個、送那個,還教咱們念書識字,哦,對,還有幫咱們找事兒做,不願意咱們走歪道。像她那麽好的大小姐,我問你,這一路過來,你遇到過幾個?

韓小姐心眼多好啊,從前是,現在還是。你瞧,人家放著大小姐的日子不過,跑到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當志願護士。這種活又累又臟,鬧不好還要挨老兵油子的罵,若沒點耐心和善心,誰願意幹這種苦差事?人家可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能吃這樣的苦,多不容易啊!

她現在每天都幫春生那小子揉腿,活血,清洗傷口,弄完一次,滿頭滿臉的都是汗。多辛苦啊!春生的腿,那肉爛得多惡心,味兒又臭,我都不願意往他那兒去。可人家韓小姐呢,什麽都不在乎,照樣想著法子替他從鎮上藥鋪裏弄點操要來給他敷上,煞白著小臉的替他又是擦又是洗的。我瞧著,真是比以前好了許多,至少看著黑氣不那麽重了。他的兩條腿,沒準真就能保住。要不是她想出了這法子,春生為著他的兩條腿,怕是早把自己給折騰死了。”

“那她為什麽不認咱們,生分的好像以前從來就不認識。”

“許是人家有什麽苦衷,一時不方便和咱們相認就是了。你反正別管那麽多,只要心裏知道,韓小姐是好人,走了這麽多年,現在好容易又回來了,她要做什麽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咱們不需要多問多管,她要怎樣就怎樣,咱們只老老實實的躺在這兒養傷就行了。”

“那,那老大他……他心裏會好過麽?”

阿根手裏拿著半個窩頭,一邊跟黑皮說話,一邊眼睛禁不住朝著前面不遠處的破祠堂門口望去。見著老大一個人靠在石柱子上,坐著發呆,臉上平靜的看不出半點情緒。他其實並不怕老大沖他們發火,反倒最怕見到老大面無表情。因為他深深的記得,當年老大在法庭上被判充軍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平靜的讓他覺得憂心而……可怕。

黑皮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硬得像石頭似的窩頭,艱難的挪了挪因為屁股上的傷而僵直了半天不能動的身體,仰頭長嘆了一聲道:

”嗨,再不好過又能怎樣?這麽多年不也這麽過來了嘛!愛情這玩意,真他媽挺奇怪的,不論是誰,再大號、再厲害的人物,只要你一頭栽進去,就甭想再好好的走出來,非把你給折騰的讓出半條小命去不可!

你瞧咱們老大,自打認識了韓小姐,變化多大啊!為了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就是不知道人家心裏明不明白老大的這份情意哦!不過,老天爺到底還是可憐咱們老大的一片心意啊,不然怎麽就這麽巧的在這裏讓老大和韓小姐遇上了呢!這種事情,以前都只在戲文裏聽見過,真事可從來都沒有過呢!”

“老大也真能忍,她不說,他也不說,還這麽熱心的幫她。換成是我,早沈不住氣的沖過去抓著她好好問清楚了!這麽憋著,非把我給憋瘋了不可!”

“廢話!你當老大像你似的那麽沒出息啊!男人嘛,該穩住的時候就要穩住,咋咋呼呼的,反而讓人瞧不起,懂不?”

黑皮大大的不以為然,斜著眼睛睨阿根,嗤笑著回他,惹得阿根果然又耐不住性子的與他爭辯起來。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鬥著嘴,忽然就聽見天空中傳來了“嗡嗡”地低鳴聲。從軍多年,與日軍在戰場上遭遇無數次,廝殺過許多場,一次次的死裏逃生,他們已是戰場上經驗十足的老兵。聽到這種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們的頭腦裏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蹦出一個警報:轟炸機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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