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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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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剛在校園裏響起,韓婉婷飛快的收拾了書包,與唐麗芬打了個招呼,就悄然的從同學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她混跡在放學的人潮之中,一出校門,便加快了腳步,朝著那個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去了。

東拐西繞的走過了好幾條馬路,又穿行過幾條逼仄而陰暗的小弄堂,她來到了黑皮他們住的那幢老宅的樓下。這裏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就連平時愛蹲在樓下過道裏吹牛的阿龍他們都沒了人影。韓婉婷覺得有些奇怪,前後在附近張望了一會兒,還是沒見到她熟悉的那些面孔,心頭大為狐疑之餘,她還是回到了樓裏。

樓梯間裏很暗,站在樓下望上去,只見黑黢黢的一片。韓婉婷扶著木頭扶手,小心的在黑暗的樓道裏走著,樓板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在承重的時候,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來到最高的閣樓門口,就見閣樓的房門虛掩著,從裏面透出一絲灰暗的光芒。

她走過去,輕輕地敲了敲門,裏面沒有人應門。她用手指微微一點木門,門“嘰呀”一聲就搖晃著開了。她探頭朝裏一望,空空的房間裏果真一個人都沒有。韓婉婷頗有些錯愕的站在房間裏,不由得在想:

他們都去了哪裏?平時這個時候,他們應該都在的。怎麽今天一個人都沒有呢?去哪裏了呢?

房間裏一如既往的亂做一團,東西和衣服丟的到處都是,鍋碗瓢盆和筷子什麽的全都堆在墻角,看起來沒有人清洗過它們。韓婉婷站在“垃圾堆”似的房間裏輕舒了一口氣,無奈的搖頭,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這樣一群半大男孩子們的房間,用“狗窩”來形容,絕對不會過分。

“真不知道這群家夥怎麽住得下去啊!”

她自言自語的說著,又等了好一會兒見還沒有人回來,索性便放下了書包,卷起了袖子,替他們收拾起房間來。她在房間裏忙得不亦樂乎的當口,天色就這麽一點點的暗了下來。等她把房間收拾幹凈時,擡手一看手表,居然都快到五點鐘了,可那群家夥卻還是沒有出現。

他們都去哪兒了?不會出什麽事情了吧!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她知道要是再不回去,恐怕謊言就要穿綁了。於是,她將書包裏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在了已經鋪整齊被子的床上,帶上門,快步的走下樓去。剛走到弄堂口,遠遠就看見黑皮和阿龍他們,簇擁著他們的老大,興高采烈的說著話,眉飛色舞的樣子,仿佛遇到了什麽大喜事。

“老大”個子最高,在一群發育明顯不良的男孩子中顯得鶴立雞群。她能很清晰的看見他的表情,看見他在笑,笑得得意至極;看見他大搖大擺的和黑皮勾肩搭背的走在一起,看見他嘴上居然還叼了一根香煙;她看見他們的手裏都拿著不少東西,有吃的,有喝的,好象還有滬上很有名的廣式點心,看起來一副滿載而歸的模樣。

她認識他們許久,卻從未見過他們這副好象發了大財似的,到底這是怎麽了?

韓婉婷看見了他們,而他們也同樣看見了她。黑皮顯得很興奮,一看見她,就從老大的身邊跑開,一溜煙的跑到了她的面前,眉開眼笑的說道:

“你來了啊!怎麽這麽快就走啊?還早呢,上去坐坐再走嘛!”

“還早?不早了,你看天都黑了!你們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等你們好久了!”

黑皮嘿嘿地直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金燦燦的手表來,獻寶似的在她眼前一揚,神秘的笑道:

“我們幾個,今天也抗日去了!是不是啊,哥幾個?”

“沒錯!”

身後那群男孩子用格外響亮的聲音和歡實的笑聲異口同聲回答了他,順便將各自手裏拿著的東西舉了起來,對著韓婉婷揚了揚。站在他們中間的老大沒有說話,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但臉上的表情卻是與其他人一樣的得意。看的出來,他很為今天的“抗日”行為感到驕傲與自豪。

韓婉婷詫異的看著他們,連忙追問道:

“你們今天沒有去被服廠做工,也去參加游行了?”

“沒有!誰去湊那個熱鬧啊!”

黑皮撇著嘴,不以為然的搖頭。

“那你們說的‘抗日’是什麽?”

“我們上工去的時候,看見有青幫的人領著一群阿飛,在一家日本人的商店門口又打又砸,外面圍著很多人都在那裏混水摸魚,趁亂搶東西。既然現在大家都在抗日,我們小老百姓也該表示表示。所以,大家就決定,今天曠工一天,跟在恒社的人後面,專搶日本人商店裏的東西。

他們日本人搶了我們的東三省,我們就搶他們的商店。一報還一報,好歹也能解解心頭之恨。看那些短腿的小日本蘿蔔今後還敢不敢在中國人面前囂張了!你們說,對不對!

瞧,這就是我們今天一天的戰利品,有吃的,有喝的,有用的,要是把這些用的東西給賣了,當來的錢足夠我們吃喝上十天半個月了!不錯,真是不錯,今後要是再有這種事情,我們還準備去呢!”

黑皮桀驁的仰著下巴說著,他身後的男孩子們也應聲附和著,大家都很高興,很興奮。為今天的作為,為今天的收獲,當然也為從中得到的滿足感。顯然,並沒有人覺得他們這樣的做法有任何問題,甚至沒有人為他們趁火打劫的行為感到一絲一毫的羞愧。但是,這些行為和說辭在韓婉婷看來,卻是如同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頭的冷水,讓她的心墜到了冰窟之中。

她看著眼前這一群滿臉笑容的男孩子們,幾乎笑不出來。她皺緊了眉頭,低聲問道:

“你們,今天沒有去被服廠?”

“沒有!不過沒關系啦,你看今天外面亂成什麽樣子了,好多地方都停工,工人都游行去啦,我們不去一天也沒關系的。明天要是不游行,我們就會去做工的,你放心好啦!”

“你們拿的這些東西,全都是從日本人商店裏搶來的?”

“對啊,你看這手表,這白布,還有這煤油燈,都是我們幾個眼明手快,仗著個子小,身形活絡,下手快,好不容易才從人堆裏搶出來的。不然,這樣的好東西,被那許多人搶,哪裏還輪得到我們啊!”

“可不是嘛!韓小姐,你嘗嘗這個,可好吃啦,我們幾個剛才吃得都停不了嘴,這不,還剩了幾個。”

阿龍樂顛顛地跑了過來,一雙有些黝黑的手上捧著幾粒長方形的糖果,糖果的包裝紙上有“明治”的字樣。韓婉婷認識這個牌子,也吃過,以前家裏開舞會的時候,父親宴請的賓客中也有日本客人。他們來做客的時候,都喜歡帶上幾盒包裝精美的糖果,那些糖果的名字就叫“明治”,據說是日本的老字號,就好象蘇州的“采芝齋”一樣,在國內鼎鼎有名。

以前,她的確很喜歡吃這個牌子的糖果,因為的確很好吃,味道很香濃。可是,她現在看著這雙黝黑的手上捧著的這些糖果,卻突然覺得苦澀起來。因為她看到了那雙手的手掌心心裏,有已經幹涸的血跡,她看到了那雙手的手掌上,有皮被擦破的痕跡,她看到了那雙手的手腕上,有著與人搶奪之後留下的觸目驚心的淤青……

她不知道在自己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們為了搶那些東西到底身上帶了多少傷!只是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麽?手表?白布和煤油燈?還有那些吃的,喝的東西?值得麽?就為這些東西,他們不惜做了強盜!做了賊!就為這些東西,他們甚至集體背棄了當初對她許下的承諾!

以前,他們糟糕的境遇迫使他們走向歧途,她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諒。畢竟,那並不是他們的本意。可現在呢?他們的所作所為,讓她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因為,這一次,是他們自己選擇了那條歧途。

是因為那條路讓他們感覺到很刺激、會讓他們有成就感麽?不然,為什麽,他們會在做的時候,沒有讓她感覺到絲毫的愧疚感,最多的,反而是自鳴得意?做賊,真就好過做個好人麽?難道,不同階層的人,就註定了天生就無法理解對方麽?難道,她這幾個月來的努力,在他們身上,真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真的弄不懂他們的心思,也許她沒有資格與水平來對他們說教。因為,她發現,在她眼中那樣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做的事情,他們卻可以看得那樣重要,甚至比人格、尊嚴與聲譽更重要。難道這就是人們總說的,下等人與上等人的不同之處麽?

從小受到的正統的傳統道德教育,讓她內心之中充滿了挫敗感與沈重感。她的胸口感覺很憋悶,仿佛有滿腹的話要說,卻無法說出口。她沈默了,因為不知道該對這些男孩子們說些什麽。她也笑不出來,因為他們做的事情,讓她只覺得憤懣與羞愧。也許他們正在等著她的讚美與欽佩,或者等著她微笑著從他們的手裏接過那些搶來的糖果,然後放在嘴裏,美美地品著,再對他們露出欣然讚許的表情。

可惜的是,她做不到。她不能,也不該這樣做。她擡起頭,視線從他們興奮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很是失望而傷心的她將視線落在了那幾顆糖上,輕輕地對著阿龍搖搖頭,將書包帶子緊緊地攥在手裏,默默地從他們的身邊走過。

她看到了黑皮他們眼睛裏的驚詫,看到了他們臉上不解的表情,聽到了他們的喊聲,可她卻不想再多做理會。她走到了“老大”的面前,站定,擡頭望他。她看見他的臉上也掛著疑惑不解的表情,她沒有再多想什麽,只說了一句: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來了。再見。”

說完,她沒有半點猶豫,轉身就走。眾人都被她這樣突兀的告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完全與剛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一時間全都楞在那裏,不知所措。只有“老大”很快反應了過來,在她走開的瞬間,飛快的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皺起眉頭,很是不悅的瞪著她,不滿道: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從今以後,不會再來了’?把話說明白了再走!”

韓婉婷擡頭看他,海水一樣藍色的眼睛裏盡是質疑與不解的目光,本來就布滿臉頰的點點雀斑,這時竟仿佛是加深了顏色似的,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顯得異常醒目。她看著他,忽然覺得很想大笑。不知道這莫名的笑意起自何處,但她就是忍不住,臉上逐漸的掛起了柔柔的笑容:

“我說的很明白了。以後,我都不會再來了。你們可以盡情的過你們想過的生活,或者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我不會再說你們,也不會再要求你們什麽了。你們和我,都解脫了。”

“怎麽了?我們哪裏得罪你了?”

“沒有。你們誰都沒有得罪我。你們都很好。錯的人只有我而已。”

韓婉婷沒有看他,表情淡淡的,也沒有生氣,只是將視線死死地固定在青石板鋪就的地上,嘴裏說的話聲音很輕,好象在自言自語。“老大”見狀,瞇起眼睛看著她半晌,又擡眼看了看身邊的男孩子們,若有所思的一轉眼珠,不太確定的挑眉道:

“是因為我們今天集體曠工,搶日本人商店的緣故?”

韓婉婷微微的側過身來,偏頭望他,輕笑起來,語帶譏誚的回答道:

“你們那是在‘抗日’啊,用實際行動表示對日本人發動‘九一八事變’的抗議,我可不敢對你們的‘英勇’行為表示不滿。你們是‘英雄’呢!”

“老大”還沒說話,黑皮在一邊聽了,顯然並沒有聽懂韓婉婷話裏的意思,反倒是以為她在誇讚他們今天的作為,於是格外高興的湊了過來,又驚又喜的道:

“韓婉婷,你說我們都是‘英雄’?英雄?你也覺得我們這樣做很帶勁吧!嘿嘿……老大……”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揍斷你的鼻梁骨!”

黑皮後面還沒有說完的話被“老大”惡狠狠地打斷了。他楞楞地張著嘴,莫名其妙的看著“老大”,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竟然惹得“老大”如此嚴厲的呵斥。其他人面面相覷,全都楞在那裏,心惶不安的看著眼前這一幕氣氛詭異的畫面,心裏都忍不住在想:

到底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啊!

“老大”不再理會呆若泥塑的黑皮,轉頭看向韓婉婷。他不是黑皮,他雖沒念過幾年書,可他很聰明,他聽懂了她話裏的嘲諷,也看到了她臉上露出的那種輕蔑的表情。就在那一刻,他覺得心頭仿佛突然被一把大火燒得焦灼難耐,憤恨不已。他受不了她這樣對待他。他難耐心頭怒意,朝著她怒吼道:

“你剛才說的話,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們!你憑什麽瞧不起我們!”

她目光平靜的看著盛怒之下的他,用力的將他緊拉著的胳膊從他手中扯了出來。她看著他,看著所有人,嘴角扯出一抹蔑然的微笑,淡然地說:

“為什麽不可以?背棄諾言、為虎作倀、是非不分、得意忘形、自以為是。這樣的人,永遠別想得到別人的尊重與敬佩。不尊重自己的人,連最起碼為人道理都不明白的人,憑什麽要我看得起?英雄?哼!我就是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們!”

她的話音剛落,便扭頭絕然而去,連看他們一眼都覺得是多餘。黑皮、阿龍等眾人被韓婉婷這一番話訓得似懂非懂,盡管那些四個字的詞沒聽太懂,但從她的語氣和神態中瞧出了問題,他們知道她是在罵他們做錯了事情。可究竟是哪裏做錯了,他們其實並不明白。

見她要走,黑皮忙不疊的就要去攔,哪裏知道才剛跑出去幾步,就被“老大”給阻止了:

“別管她!讓她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這輩子都不用再見到她!”

“老大!這……這……那個,那個她……”

“聽不懂我的話是不是?我說了,別管她!她愛走不走!怎麽,長得白點,就真把自己當成救苦救難的天使了?!放屁!沒了她成天在我耳邊聒噪,我才就該上香感謝神恩!黑皮,走,拿上今天我們‘搶’來的東西回去,就他媽吃香的,喝辣的怎樣?誰都管不著!”

“老大”朝著女孩離去的背影嘶聲力竭的喊完,扔下目瞪口呆的眾人,氣呼呼的一個人走進了那幢黑黢黢的老宅。黑皮訥訥地看著老大的背影,雖然腦袋裏還是一片混沌,有些摸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的心裏已經隱隱地感覺到了不妙。究竟他們是為什麽原因爭吵他說不上來,但他知道,韓婉婷的絕然離開,卻是讓老大如此發飆的最大原因。

到底他們哪裏做得不對了?她不是剛才還說他們是“英雄”麽?怎麽就突然和老大吵起來了?還有,她說從此以後再也不來了,這話,是真的麽?又為什麽不來了呢?

黑皮撓著腦袋,和阿龍等眾人面面相覷了好半天,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左右橫豎早已沒了那兩個吵架人的身影,他們還是沒想明白這些問題。終於,他們還是決定放棄追問這些問題的答案,提溜著各自手裏的“戰利品”,樂呵呵的回去了。因為他們一致認為:

念過書的人說話都太深奧了,他們聽不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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