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趙星橋，紀一舟立刻給趙媽媽打電話。趙媽媽開口便是“你倆沒事吧”，紀一舟笑，說幹媽果然知道了。

“事情鬧那麽大，今天一上班我就知道了。老趙的學生還問他呢！”趙媽媽擔憂道，“但小橋什麽也沒跟我說，我還在等他自己講。”

“他肯定是怕您擔心，而且時間有點緊張，還沒來得及。”紀一舟把來龍去脈說罷，問趙媽媽B市有哪些靠譜的律師。

趙媽媽說：“你去當事派出所讓他們負責聲明、盡快解決，找律師可能有些麻煩，後續要處理的事反倒更多。”

“造謠誹謗的人應該接受懲罰，我想這正是法律的意義。”紀一舟笑道，“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我是想給趙星橋出個氣。”

趙媽媽楞住：“出什麽氣？”

紀一舟臉上一紅，不好說得太細：“您知道的，他這個人啊……他大概更希望這個世界是公正的吧，正確的人不一定要得到獎賞，但錯誤的人要為此負責。如果我做事情和稀泥，他肯定會失望的。”

趙媽媽笑了：“好，你等等，我一會兒把可能用得上的資料給你。”

“謝謝幹媽。”

“我還等著你叫媽媽呢！”

紀一舟笑，輕輕叫了聲媽媽。

資料很快傳了過來，紀一舟當晚聯系律師，商議需要走的流程。申請調取筆錄、派出所攝像、相關證人的訪談……要搜集的證據很多。

他沿著河濱找了好幾趟，尋找可能拍攝到當日情況的攝像頭。那名年輕的小警察也忿忿不平，陪他一起，商店、公園、居民，要一遍遍說明來意、查看記錄，足足找了四個小時，終於在附近商戶的攝像記錄裏，翻到了當事夫婦走向河濱的鏡頭。雖然沒有拍到當時的畫面，但在這段鏡頭裏，男人多次推搡妻子，足以證明男人在新聞稿中撒了謊，那並非“好端端走在路上”。

而後走訪男人周圍的鄰居、菜場喜歡紀明亮的居民、趙星橋采訪過的老人家……

第三天一早，紀一舟以個人名義公布了他已掌握的證據，並且宣布將通過法律手段維護他和趙星橋的名譽，當事人、造謠媒體都將面臨民事訴訟，不接受任何私下調解。

這篇公告一出，紀一舟便接到了當事男人的電話，那頭連連道歉，說喝醉了不懂事、還請原諒撤訴、家中不易雲雲。

紀一舟道：“訴訟書還在寫，放心，我不會要您賠錢的。”

“……那你要什麽？”

“不關你事，之後請您不要再和我打電話了，我脾氣很差，說不定會反悔。”

紀一舟掛掉電話癱在床上，連軸轉了兩天，這下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他太困了，以至於忘了告訴趙星橋這件事。在陷入睡意的瞬間，心想：我才不會告訴那種人我想要啥。

他做了一個沈沈的夢，夢裏還是大學意氣風發的他，理想是純粹的學術。因為得不到，他向生活投降了，一直以逃避命運的弱者自居。直到他遇見另一個人，那個人或許和過去的他很像吧。

倔強、剛直、透亮、純粹，但過剛易折，這樣的人也很脆弱。

正是這個人說，真實的他很好，這個人愛著真實的他。

在夢裏，紀一舟透過趙星橋，重新和過去的他相遇了。他想要擁抱那個被他故意拋棄的人，說好久不見，說原來你一直在我的身體裏，原來我是這樣的覆雜。

真實的人肯定是覆雜的，他可能永遠也達不到理想中的純粹，但是沒關系。因為覆雜的他更加堅韌，敢於直面所有未知的命運。

他學會了去接納、關愛趙星橋所愛的他，並因此意識到，可能他很早之前就開始愛趙星橋了。

趙星橋並沒有告訴父母他突然回家的理由，只是說想要休一段年假。然而在家這兩天，他始終心事重重，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手機。趙媽媽很心痛，對愛人說：“咱家小橋是個傻瓜。”

趙爸爸一心擼狗，說沒事，反正他男朋友聰明。

紀一舟宣布起訴的那天早上，趙星橋正在遛狗。朋友群裏發來截圖，底下回覆了一連串“牛逼”，趙星橋還沒看完就給紀一舟打電話，響了許久都無人接聽。

大概是睡著了吧，調查這些東西很花時間，他肯定忙壞了……趙星橋又內疚又心疼，重新讀了那篇聲明，反覆觀看他用來辟謠的證據。有一段視頻是他兩人牽著狗和路人女孩聊天，女孩蹲在地上擼紀明亮，他在看著紀一舟。

他好像看了紀一舟很多年。

趙星橋盯著那段視頻，看了再看，手機不斷提示有新信息，沒有一條來自置頂人。他轉發了紀一舟的聲明，在輸入框裏打了許多字，又全部刪掉。那些話沒必要給無關緊要的人看，他必須親口說給紀一舟聽。

直到中午，他又打了一次，那頭才接。紀一舟的聲音沙啞而困倦，趙星橋幾乎能想象出他睡意惺忪的模樣。

“我看到了，”趙星橋說，“謝謝你。”

“謝什麽，我也挨罵了。”

“明明應該我來保護你。我卻給你添麻煩。”

“輪著來唄，咱倆誰跟誰。”紀一舟打個哈欠，“我得再睡一會，晚上做著我的飯，跟爸媽說我坐高鐵回去。”

“嗯，那你不要睡太久，起來喝水、吃點東西。”

紀一舟笑，他哪裏需要趙星橋叮囑這些，明明他大了好幾歲。好在被人關心的感覺很受用，他沒有拒絕。

掛了電話，趙星橋坐在書桌前發呆。墻上的掛鐘走得好慢，他真想現在就見到紀一舟。

這時，媽叫他出來吃飯。

他一回來，媽專門在家辦公，爸也不太出門了。趙星橋在餐桌邊坐下，見桌上擺了四個菜，爸還在做湯，便說：“怎麽做這麽多？太麻煩了。”

“難得你回家，不得換著花樣做？”夫婦倆坐下，趙媽媽給他盛了一大碗飯，笑道，“而且今天中午高興，我也想多吃點。”

“什麽事這麽高興？”

趙媽媽神秘一笑：“不告訴你。”

四個都是趙星橋喜歡的菜，湯也是他自小喝慣的。他慢慢吃著飯，間或和父母聊幾句，心想不知紀一舟有沒有起床吃飯。紀一舟很懶散，愛睡懶覺，懶得做飯時常常兩頓並作一頓湊合吃。

紀一舟為他忙了兩天，可他卻不在他身邊，也沒有人為他做這樣一頓飯。

趙星橋看著父母親切的笑臉，那令他胸口發疼的感覺又來了，他放下碗，開口道：“爸、媽，有件事我想跟你們說。”

夫婦倆對視一眼，趙媽媽說：“你忽然回來，我們就覺得肯定有原因，是這件事嗎？”

“不全是。”趙星橋坐直身體，沈聲道，“很抱歉這時候告訴你們，其實我……其實紀一舟是我的男朋友，我們交往了半年多，不過在更早之前，在大一的時候，我就開始喜歡他了。”

他從大一開始講，從轉系的真正原因開始講，準備將他所隱瞞的事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父母。

在講那些話時，他忽然發覺，這好像並沒有他想象中困難。他以為說出這些事會傷害爸媽，但說不定真正害怕的人是他自己，因為他還沒有勇氣向父母袒露真正的他：自卑、偏激、固執、只會以自己的行事準則看待問題……直到紀一舟指出這一點，直到他越來越了解紀一舟，直到他愛上紀一舟。

“越是了解他，我就越被他吸引，也漸漸學會反思自己，開始接受那些過去不願意了解的事，認識到我的傲慢。說不定喜歡一個人反倒能讓人認清自己。大一時我憧憬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我厭惡吧……對不起，沒有告訴你們，因為那時候的我也不敢承認，我就是不行，我沒有實現理想的能力……可是，看到他那麽勇敢，能在經歷抑郁、焦慮、失戀、退學，還有家庭壓力，這麽多的事之後，能重新愛上生活，認真積極地面對工作、照顧身邊的人、養一條狗，我就覺得，我也必須要勇敢起來。我要成為能配得上他的人。”

“我一定讓你們失望了，還讓你們擔心，真的很對不起。”趙星橋愧疚道，“明明我最不想讓你們難過。但是，如果我不敢去面對，不敢承擔我必須要承擔的責任，會更讓你們難過吧？”

雖然早已知道他要說的事，趙媽媽還是忍不住哭了。她抱緊趙星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說：“沒有對不起，才沒有對不起。爸媽都懂、都知道……我們愛你，你也愛我們，幹嘛要說對不起？”

趙爸爸說：“只要你跟一舟好好的，比什麽都好。他是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你們都是爸媽的好孩子。”他沒有哭，但紀明亮嗅到他身上散發的痛苦，緩緩踱步到他身前，靜靜趴在了他的腿上。

趙星橋謝過父母，把碗筷收好，說要回B市一趟。

他去接紀一舟回家。

紀一舟醒來時，聽到廚房裏有人。他揉著眼睛出去，看見趙星橋系著圍裙，一邊翻菜譜一邊做飯，手忙腳亂的。

這場景好像做夢。紀一舟歪在門框上，問他怎麽在。

“我怕你不起來吃飯，就坐高鐵回來了。”

紀一舟笑他：“我這麽大的人了。”

“這麽大的人了，頭發還睡得翹起來。”趙星橋回頭，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子，又輕輕吻他的嘴唇，“我想要立刻見到你。辛苦了，謝謝你。”

紀一舟打趣道：“我倒更想聽你說愛我——頭發真的好翹，我去洗澡。這兩天沒洗，我都餿了。”

“不要貪涼，水溫調高一點。吃完飯咱們回家吧？”

“好，你幫我收拾行李吧，累死我了。”

趙星橋忙著做飯，知道他已經進了浴室。他大聲說好，也不知聽見沒。

紀一舟洗完澡，趙星橋還在忙，也不知在做什麽了不得的菜。紀一舟擦著頭發拿過手機，看到趙媽媽發來的信息：“小橋已經投降，發來前線戰報。註：絕密信息。”

和信息一同傳來的是個音頻，紀一舟專門戴了耳機，打開，聽到趙星橋的聲音：“其實紀一舟是我的男朋友。”

紀一舟目瞪口呆，這可能就是頂尖律師的職業素養，錄音不動聲色。

他默默吐槽趙媽媽是個危險的女人，一面聽著趙星橋的深情告白，一面把音頻下載、收藏、上傳網盤。

那段音頻很長，還沒有聽完時，趙星橋叫他吃飯。紀一舟按下暫停，心想，來日方長，往後慢慢聽。

他在桌邊坐下，想到一會兒要收拾行李“回家”，還會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只覺心曠神怡，伸了個懶腰，對趙星橋說：“你房間書架的最上頭不是有個小箱子嗎？吃完飯提醒我一下。”

“好。”趙星橋問，“裝了什麽？”

紀一舟笑，說一會兒就知道了。

箱子裏是他的望遠鏡。飽受抑郁困擾的日子裏，他喜歡上了觀鳥，幾乎每天都會帶著望遠鏡散步，去看鳥。看著鳥兒時，他會想，如此美麗、自由、奇跡般的生命竟隨處可見，他一定是為了欣賞這些奇跡才努力活下來的吧。

他要把這件事告訴趙星橋，還想坦率直白地告訴趙星橋，他曾經想過去死，但現在不會了。原來活著是這樣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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