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煙散去，紀一舟進屋，看到茶幾上攤開的電餅鐺，電餅鐺裏是燒到焦黑的洋蔥，死死黏在鍋底。黃油大概已經燒幹了。

“電餅鐺？”

趙星橋坐下，一點點將糊底的東西鏟起來，解釋說：“我聽同事說可以用來烤肉，就想試試。今天遛完狗，去超市買的。”

茶幾上還擺著腌好的牛肉片、羊排、五花肉、雞翅，看切片厚度和腌制色澤，應該是他買的成品。他還準備了口蘑、土豆、菜花、青椒、生菜、香腸和魚豆腐。紀一舟嘆氣，換衣服、洗手，拿了碗筷過來，幫他一起清理。

“買的太多了，肯定吃不完。電餅鐺也是，平時也用不上，買回來也是積灰。”

“多吃幾次成本就回來了。我最近算了算，在家吃飯還是要比外食便宜，也幹凈。”

紀一舟笑：“小王子也知道人間疾苦？下次帶你去菜場轉轉，紀明亮可喜歡了。”

趙星橋說好。他把洋蔥撿完，又去看菜譜，研究黃油的用法。紀一舟不敢再交給他，親自示範，教他把火關小，手掌懸空感受溫度，留心油的狀態。趙星橋目不轉睛看著他操作，嘆道：“我還以為烤肉容易做，想給你做頓好的，結果還是你來照顧我。”

“你好好學咯，我做飯也一般。”紀一舟把肉放進鍋裏，隨口道，“一個人生活，這些技能都是必備的。”

趙星橋有模有樣地學，把蔬菜放進來。“我們現在是兩個人。不過我會努力學的，這樣我就能好好照顧你。”

“誰要你照顧。”紀一舟嗤他，起身去冰箱裏拿啤酒。酒瓶上凝結的水汽沾濕了手掌，很不舒服，他拿紙巾去擦，忽然意識到那句“兩個人”，一時發楞。

今後開始就是兩個人了，他答應了趙星橋的追求，他們現在是同居的情侶。

這倒不是很難消化的事，捫心自問，date開始的那一天，紀一舟就覺得也許就此戀愛也不錯。但現在的情況不好，趙星橋買了想要多用幾次的電器，而他無意識許諾了“下次”。

菜場和電影院不同，菜場是浪漫愛情的終結，是另一種俗世生活的象征。

紀一舟看看紀明亮，不動聲色地問：“今天遛狗，發生什麽事了嗎？”

“和平時差不多，”用沾了油的刷子仔仔細細地塗抹著蔬菜，趙星橋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大便很正常。和豆豆、來福一起玩了很久，也沒吵架。啊，對了……”

“什麽？”紀一舟無意識地坐直了。

“遇到了兩個女孩，問我明亮是不是警犬、能不能摸。但有個阿姨很討厭，說讓她們離得遠些，這狗恐怕一口能吃兩斤肉。我有點生氣，說明亮不咬人，沒教好的狗才亂咬人。”趙星橋不好意思地笑，“現在想想，好像有點兇了？她可能覺得我在指桑罵槐，但我不是那個意思。”

紀一舟給自己倒一杯酒，沒搭理他。

趙星橋這才察覺不對：“你生氣了？今天找房子不順利？”

“沒。”

“那你生氣了要告訴我哦，我可能發現不了。”

“原來你知道啊……”

“知道什麽？”

紀一舟把酒一飲而盡，拿著玻璃杯在他腦門上一敲，笑道：“知道你是個笨蛋。”他一邊笑，一邊微瞇著眼睛，歪頭望著趙星橋，眼眸中似乎帶著醉意。

趙星橋忙低頭看鍋：“菜花熟了吧？”

紀一舟眼中笑意更甚，更想捉弄他了：“要不你餵我？”

趙星橋徹底呆了，擡起頭看著他，確認再三，吞吞吐吐道：“真的啊？”

“逗你玩兒呢。”紀一舟正襟危坐，夾了朵菜花，“你不是不愛吃嗎？”

趙星橋面紅耳赤，好像更詫異了：“我沒說過……你怎麽知道的？”

紀一舟翻個白眼：“廢話，我平時跟你一起吃飯。”

趙星橋笑了：“我爸媽都不知道。倒也不是不喜歡，畢竟營養價值很高。但有選擇的話，還是更喜歡別的蔬菜。”

“不喜歡的東西直接說不喜歡就好了，不用因為營養就勉強自己。”

“挑食不好。”

“咦？我還挺挑食的。”

“就算這樣你也很好。”

“閉嘴吧你……”

倆人聊天，慢條斯理吃著，紀一舟不知不覺喝了三瓶啤酒，撐得四肢大開躺在地板上。趙星橋收拾殘羹冷炙，把沒吃完的食材一件件包好放進冰箱，過來坐在他身邊。

“頭疼嗎？我給你揉揉。”趙星橋問。

“又沒喝醉。”

趙星橋笑笑，要他枕在自己腿上，一面給他揉太陽穴，一面問：“我要不要把工資卡給你？”

紀一舟奇道：“我要這幹嘛？”

“讀研時的獎學金、兼職和實習的工資，還有工作以來的攢下的錢，我都給我媽了。”趙星橋緩緩道，“我跟我爸都不會管錢，平時也沒什麽開銷，所以都是她負責。不是因為她非要管，她還看不上我的工資呢。只是我拿著也沒什麽用。”

紀一舟點頭。趙星橋說過，他母親是律師。紀一舟想恐怕那也是一位雷厲風行的太太，不知和他媽媽比怎樣。

趙星橋低頭看他，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討饒的紀明亮：“你不要覺得我是媽寶。我可以把工資卡給你。”

紀一舟大笑：“你就算是也沒關系，我跟你媽又沒關系。我才不稀罕你的錢呢。”

“現在沒有，以後也要見面的。”趙星橋認真道，“他們知道很多你的事，雖然還不知道你是男的，但我想要帶你見他們。”

紀一舟收起笑容。

趙星橋繼續道：“我還沒有想好怎麽說，但我向你保證，我以後會說的。”

紀一舟推開他的手，坐起身，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說：“不說也沒關系。”

“你擔心他們不接受？我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反應，但不管他們怎樣，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異想天開。只有戀愛腦的天真蠢貨才會說這種話。

紀一舟耐著性子看向趙星橋：“我們剛剛確認關系，這是第一天。”

“是有點早，所以說之後……”

“你能不能不要總說什麽之後怎樣？”紀一舟打斷他，“活在當下不好嗎？”

趙星橋沒有回避他的目光，似乎也沒有感受到他的怒氣，仍是平和的語氣：“我覺得告訴父母我喜歡誰，我在過怎樣的生活，是為人子女的責任。我想這也是為你負責，我希望他們能接納我的戀人，我也想帶你回家。而且萬一我出了什麽事，有些屬於你的權益……”

“你真是負責的好男人。”紀一舟冷笑，譏諷道，“我不像你，我無視了自己為人子女的責任，還想阻礙你履行責任。拜托，我們才交往第一天，你是想連遺囑都準備好嗎？”

趙星橋拉他的手，試圖平息他的憤怒：“你誤會了，我沒有說你不好，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紀一舟甩開他的手，遲來的醉意似乎湧上腦袋，過去所熟悉的、那些莫名的情緒驀地襲來。他不得不在屋裏來回踱步，強迫自己平穩呼吸。頭痛欲裂，他幾乎無法控制腦海裏擁擠的情緒，僅憑本能地反擊道：“你是什麽意思？有話直說就好了，不用拐彎抹角的。”

一定是因為今天母親的話，趙星橋才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紀一舟有些慌，沒想到趙星橋也會撒謊，會欺騙他“什麽也沒有發生”，會裝作漫不經心地指責他和母親的關系。

他感到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而後，紀一舟清醒過來，因為他聽到紀明亮在叫。他看看紀明亮，狗狗湊近了，眼睛裏似乎飽含擔憂。他不敢看趙星橋，不敢想趙星橋此刻的眼神。

紀明亮不會對他失望的，但人會這麽做。紀一舟蹲下來，蜷起腿，疲倦地將臉埋在膝上。

他感覺趙星橋走過來，在身前蹲下。

“你還好嗎？”

紀一舟咬牙，搖頭想說“沒事”，又點頭想說“很好”，一時無措。

趙星橋摸摸他的頭發，溫聲道：“那等你好的時候，我們再說這些事，好不好？”

“不好。”他答得極快。

“不好啊……那你想現在說嗎？”

“不想。”他立刻說。

“那好麻煩呀，我該什麽時候跟你說？”

“不知道。”紀一舟悶聲道。

“好吧，那我再等等。等你想說的時候我們再說。”

“我永遠都不想說。”紀一舟咬牙。

“那可不行。”趙星橋好像在哄幼兒園的孩子，笑了，“不說你就誤會了。”

紀一舟幾乎是在賭氣了：“誤會就誤會。”

趙星橋笑：“誤會不好，你會難過的。我不想要你難過。”

紀一舟沈默，過了好一會兒，開口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很麻煩。”

“我沒說你麻煩啊？”

“你剛剛說了。”

趙星橋想了想，嘆氣，摸摸他的頭，手掌貼著他的耳朵滑下來，慢慢擡起他的臉。他們靠得很近，趙星橋盯著他的眼睛，正色道：“好吧，我覺得你是有點麻煩，我不太明白。但我還是很喜歡你。”

紀一舟轉過臉去，嗤了一聲：“巧舌如簧、巧言令色。”

趙星橋笑，問：“你是不是知道了，今天你媽媽和譚汐找我了。”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好吧，”趙星橋說，“那我現在告訴你，他們找我了，要我勸你回家，還想要我們分手。他們還告訴我，你有很嚴重的精神問題。現在也還在吃藥嗎？”

他問得如此直白，紀一舟不得不沈思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苦笑道：“可能要終身服藥吧。大多時候是正常的。”

“剛剛那樣是不正常嗎？”

“我不知道，”紀一舟笑了，低下頭去，“你現在知道，為什麽他們都對我失望了吧？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這個人……”

他不由哽咽了，好像要被迫在陌生人面前袒露身體一樣羞恥。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正常，什麽時候不正常……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神經質，要一直吃藥……做事情半途而廢，總想著逃避……不管做什麽都讓人失望。很容易生氣，做白日夢……幻想，總感覺不安全……其實說胃病也是騙你的。那是相當於鎮定的藥物……你看，我還是個騙子，不像你這麽坦誠，明明談戀愛了，還以為刻意隱瞞病情，想騙你……我真的、真的很令人失望吧。”

說罷，紀一舟擡起頭，笑道：“這才是真實的我。你就算說你不喜歡我了也沒關系，我還是有這個道德水平的，不會纏著你。”

趙星橋像剛剛那樣，輕輕摩挲著他的臉，放松了身體，也笑：“嚇死我啦，還以為你有多奇怪，明明都是很小的事。我不是說這些不重要、不值得你難過，我是說它們物理意義上的、客觀的小。當然小事引起的痛苦是真實的，痛苦是主觀的嘛，沒辦法比較。”

“在說什麽啊你……”

趙星橋不大好意思：“雖然我喜歡你，但我也不是沒有底線，你要是殺人越貨、貪贓枉法，我肯定就不喜歡你了。那才是大事。至於這些事，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我知道自己沒有數學天賦時，也常常這樣，舍友說作業做完了、這次考試考得不好，我就覺得他在諷刺我。要是你無藥可救，那我也是無藥可救的人，我們倆一樣……我也不是說我能和你感同身受，或者說你的痛苦無關緊要，我只是，啊不知道怎麽說……你能明白嗎？”

“你也太謹慎了。”紀一舟笑了。

趙星橋嘿嘿兩聲，接著說：“我見過他們之後，才發現我很幼稚。第一是，我以前評價你的話、我承諾給你的愛，真的很輕率。明明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你，就自顧自地說會全部接納，確實很自我中心，我太得意了。第二是，我沒有好好考慮我們的未來，也不清楚你真正想要什麽。針對這兩點，我想到的改進方法，是和你多多交流。比方我想要的未來，是和你一直在一起，我想讓你見我的家人。如果你想要繼續讀書，我會支持你。雖然現在我的工資也不高，但是總有辦法的，你做真正想做的事就好。相應的，我也希望你能更多地告訴我你的需求，因為我很遲鈍，很多事你不說，我就意識不到。精神的問題也是，如果我無法承受，我會告訴你，你希望我做的事，我也會努力去做。”

紀一舟不笑了，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他。

趙星橋對他的長篇大論毫無知覺，坦率地給出了最終結論：“但我還是很喜歡你。或者說，我目前很喜歡你，這份喜歡讓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

紀明亮已經悄悄溜走睡覺去了。紀一舟無奈道：“好吧，那我也試試去了解你。”

後來他們一起洗漱，趙星橋吻了他，說晚安，紀一舟猶豫半晌，沒有說其實也沒必要分房睡。

到了淩晨，紀一舟快要睡著時，趙星橋來敲門了。

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站在門外，火急火燎地說：“忘了告訴你，我今天就了解你更多了，但我還是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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