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譚沒料到趙星橋會結結實實用腦袋接可樂，一時呆了。趙星橋拾起可樂罐子，說“對不起”，她才回過神，抽抽鼻子，扭頭跑開了。

紀一舟嘆息，再看趙星橋，這人楞楞站著，好像也嚇得不輕，一張臉煞白煞白的。

“沒傷著吧？”紀一舟上前看，摸摸他的額頭，見確實沒事，放下心來，“回去洗洗。”

“謝謝你。”趙星橋說。

紀一舟訕訕一笑，催他快回去洗澡，倘若同事們問起，就說是意外。而後紀一舟溜達到河邊，看見岸上濕漉漉的紀明亮，忽想起趙星橋孤零零回去的背影，不由笑了。

紀明亮竟然真的幫忙抓到了魚，一見他來，就興奮上前邀功，拉著他去看釣魚桶。紀一舟誇它做得好，狗子喜笑顏開，又扭著脖子甩了一通水。

晚上要在河邊點篝火、自助燒烤，紀一舟擼起袖子幫忙架燒烤臺，忙了一會兒，小譚來了。

她神色如常，只是雙眼有些泛紅，想是偷偷哭了一場。紀一舟喚她過來，低聲道：“還好嗎？那小子是個笨蛋楞頭青，你別跟他計較。”

小譚點點頭，見大夥正犯愁怎麽架火燒炭，朗聲笑道：“我來我來！”

她接了紀一舟的打火機，一面蹲著點火，一面指揮男人們再撿些幹柴、松果，生完火，看看天色，說該洗菜、腌肉了，李苑自告奮勇回旅店召集人馬開始幹活。兩個女人自動分工，有條不紊指揮起來，紀一舟會做飯，是洗菜組。

他蹲在河邊洗蔬菜，見小譚拎著魚到下游去，捏起魚尾在石板上一摔，先將魚拍暈，覆剖肚、掏出內臟、去鱗、撕掉腹腔黑膜，手腳麻利得像個魚販，引得紀一舟連連讚嘆兩聲。

“我小時候住農村，這些活都會幹。”小譚淡淡道。

“怪不得。”紀一舟看著水盆中還在掙紮擺尾的魚，默默替趙星橋捏了把汗。

小譚沈默地殺魚，全都收拾好了，問紀一舟要了蔥、姜、蒜，道：“要腌成什麽口味？”

紀一舟左右看看，要她去問周編，周編是這次自助燒烤的總廚：“畢竟是大夥一起吃，你幹些不容易出錯的活就好。問問她們肉腌得怎樣了，咱們串簽。”

小譚不由笑了：“紀主任做事老是這樣。”

“打牌的事？”紀一舟把蔬菜碼好，笑道，“傻瓜說你不真誠，別聽他瞎說，在我看來，你才是心眼兒過實呢。”

小譚臉一紅，笑著不說話。她是個能幹的姑娘，野心勃勃、鋒芒畢露，紀一舟坦誠誇了兩句，小譚嗤了一聲，嗔道：“我算看明白了，紀主任可真喜歡臧否人物。那你評評理，我這麽好，是不是趙星橋不對？”

紀一舟笑：“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小趙是個楞子，直來直去，但心是好的，你不要以為他有惡意。和這種人交往反倒省心呢。”

小譚不服氣：“你就只會和稀泥，只說好話誇人。”

“你們確實都是好同志，我這是大實話。”

“我才不信呢，我就沒聽你說過誰壞。”小譚孩子氣地撅起嘴笑，眼珠子一轉，道，“我懂了，紀主任只說不容易出錯的話，嘿嘿，你的話我才不信呢！”

“是是是，我是個虛偽的中年大叔，不比你們年輕人咯。”

他笑得雲淡風輕，小譚反倒繃起臉，嘀咕道：“才三十歲，算什麽中年大叔？你還真想當我長輩呀？我才不給你占便宜呢。”

紀一舟笑而不語，李苑見他倆聊得熱鬧，也來搭話，不多時，廚房組就一片歡聲笑語。這邊多是女同胞，誇紀一舟人帥嘴甜，幹活利索，當封為民協婦女之友、男性之光。

男同胞們做體力活，點篝火、搭帳篷、擺桌椅，笑著說這是天生的本事，羨慕不來。

趙星橋洗完澡換了衣服，前腳到河邊，後腳就被孩子們圍住了。短短一個下午，他是數學大王的名號已“娃盡皆知”，幼兒園的小孩也跟著湊熱鬧。直到大夥喊著要開餐了，他才得以脫身。

一開始廚房組都在烤肉，烤著、聊著、吃著、換班，到中途人都散了，只剩下紀一舟和小譚。紀一舟放心不下他的生蠔，靠在一邊看著火候。小譚又管肉又管菜，還要把做好的菜一份份端去餐桌，又跑回來接著忙，紀一舟看不過去，說想吃的自己來拿，不用她伺候。

小譚擦一把汗，笑道：“這算啥，我以前還幫家裏辦過席呢。”

她話沒說完，見趙星橋端著餐盤過來，冷哼一聲，繞到紀一舟背後。

趙星橋同紀一舟打過招呼，將餐盤遞給小譚：“我看你一直在忙……這是幹凈的盤子，你趁熱吃點。”

小譚扭頭不看他。

趙星橋手足無措，面帶央求看向紀一舟，紀一舟一拍手：“哎我的生蠔差不多了，我拿去給他們吃，一會兒不好吃了。”

他拾了一盤子生蠔，腳下溜得飛快，眨眼就沒了人影。趙星橋無奈，把餐盤放在小譚手邊，低聲道：“對不起，你說得對，我不該那樣說你。”

小譚冷道：“沒事。”

趙星橋探頭看她臉色：“真沒事嗎？”

小譚臉一黑，怒道：“我不敢有事。我是個虛偽的人，您最好離我遠些，當心我被雷劈的時候波及到您。”

趙星橋退開兩步。

紀一舟躲在不遠的樹後，拉了條板凳看熱鬧，見小譚一張臉黑了又白、白了又青，只覺嘴裏的生蠔更鮮美了。忙悄聲喊李苑過來看戲。

小譚把烤串翻來翻去，鐵簽子拍在烤架上啪啪作響，油滴進炭火裏，濺起好些火星。

趙星橋等了半晌，不見小譚開口，繼續道：“你還在生氣吧。我向你道歉，我想收回那句話。我們並不熟，也沒有說過話，我卻武斷地對你做出了□□，真的很抱歉。”

李苑聽紀一舟說了來龍去脈，小聲道：“我覺得小趙有點危險，咱們要不要把烤串拿過來？別糟蹋了肉。”

“他活該。”紀一舟遞給她一枚生蠔，“他這人就欠揍，早晚得遇到個硬骨頭。”

小譚嘲諷道：“沒什麽好道歉的，我就是虛偽的人。我確實故意輸牌了，你說的是實話，道什麽歉？”

“……但人是有很多面的。”

小譚楞住，李苑和紀一舟不約而同捂住臉，再不忍直視這糟心的場景。

趙星橋渾然不覺，低聲道：“之前也有人批評過我。我一直認為，人應該誠實，想什麽就說什麽，但是今天看到你，我意識到我錯了。”

他望向小譚的眼睛，誠懇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我沒有意識到，我的話會傷害到別人。把你氣哭了，我真的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小譚咬住嘴唇，半晌方道：“總之你就是覺得我很虛偽。”

趙星橋沒有否認，若有所思：“我以前認為紀一舟是虛偽的人。”

小譚目瞪口呆。李苑看紀一舟，紀一舟眼觀鼻、鼻觀心，在想要不要上去攔住那張口無遮攔的嘴。

趙星橋道：“我到現在也認為，他一直在戴著假面生活。但是沒關系。那只是他的生存方式。這一點也不妨礙我喜歡他。因為他同時也是善良、溫柔的人，我想他的假面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另一方面也在保護別人。你也一樣。我並不認為‘虛偽’是□□……當然，就我個人來說，我喜歡真誠的人，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與虛偽的人相處，純粹是出於個人原因。我以前……以前也遇到過不夠真誠的人，因為看不清楚對方的真心，而給兩個人都造成了麻煩。”

紀一舟心想，那段虛假的“戀情”果真還是造成了傷害，即使遲鈍如趙星橋，也只有一顆人類的柔軟心臟而已。

趙星橋捏著衣角，好像恥於承認自己的怯懦，苦笑道：“所以是我的問題，而不是你。我今天才意識到，就像你用可樂砸我一樣，我也在用我所謂的真誠來保護自己。”

“我聽不懂……”

趙星橋笑笑，終於讀懂了小譚的言外之意，正色道：“請你原諒我。”

小譚踮起腳尖，在地上蹭了蹭，說：“沒什麽大事，我也不生氣了。”

“真的嗎？”

“嗯。”

“謝謝你。”趙星橋松一口氣，“那我過去了，我叫其他人幫你看著火，你快休息一下吧——我覺得這樣的你很好。”

“什麽？”

“一直在照顧、體諒他人，我認為這是美好的品質。”

小譚眉毛一挑：“你要誇我賢惠，是個好妻子嗎？”

趙星橋不解：“還是不一樣，那要看你怎麽定義好妻子。”

小譚噗嗤笑了，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說這個。我問你別的事。”

她大概覺得沒必要跟這人計較，捂著肚子笑了好一會兒，問：“你剛才說你喜歡紀主任？”

“嗯。”

“難怪你們倆關系好。”小譚顯然沒有想到另一層意思，大大方方道，“其實我也喜歡紀主任，不過跟你肯定不一樣啦。你要是真想道歉，幫我追他好不好？”

李苑拍一把紀一舟：“看不出來啊……”

但紀一舟已經沒空因此震驚了，他火箭似的從椅子上彈射起來想去阻止趙星橋，生怕他說出什麽了不得的話。這完全是個不過大腦的動作，是潛意識操控的行為。

他或許比他自以為的還要了解趙星橋。

果不其然，趙星橋眉頭一皺，對小譚道：“不，是一樣的。”

篝火的亮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同事們在河對岸放煙火，巨大的煙花騰空而起，轟然炸開。

趙星橋強調了一遍：“我喜歡紀一舟，我在追他，我不會幫你的。”

李苑沒聽清，她只看到小譚呆若木雞的模樣，她又看紀一舟，這人雙腿發軟，正趴在板凳上喘息不止。紀一舟感覺自己要過呼吸了。

要是早知道看戲會看到自己身上，他寧願被當作煙火放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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