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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覆興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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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得這個稱呼, 觀亭月的神色有細微動容,星火流光似的稍縱即逝。

縱然被他倆揭穿身份,“江流”卻依然是有恃無恐的態度,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空寂的小巷內, 笑容中帶著與少年人不相符的晦暗陰郁。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怎麽會知道是我的?”

他曾經幻想過觀亭月有一日揭穿自己並非本尊, 但沒想到她能將自己的來歷猜得如此準確。

對面的女子闔目輕皺了下眉,不知是有著何種心緒起伏,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

“因為你對我們家實在是太熟悉了。”

“和江流同齡,能夠假扮他的人很多, 可對觀家家事了如指掌的卻屈指可數,那孩子小時候朋友極少,故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

便是當初讓他入宮在春坊做伴讀的高陽太子,高陽承緒。

“那些年, 江流與你相伴最久, 聽說你還留他在太子宮長住。所以我猜,他應該和你說了不少我們家的事情。對嗎?”

高陽承緒一直靜靜聽著, 聞言才認真且敬佩地沖她一點頭,淡笑:“不錯。”

“姐姐果然很聰明。”

說不上為什麽, 知道他不是江流以後,再聽對方喚觀亭月“姐姐”,燕山忍不住就壓了壓眼角。

“我聰明?”她尾音裏帶著清晰的, 自嘲的笑意, “你莫不是在奚落我。”

“一起生活了兩年,我都沒認出來,朝夕相對的人竟不是我親弟弟。奶奶讓你騙過去了,大哥、二哥、三哥所有人皆被你蒙在鼓裏。你說我聰明?”

高陽承緒終於收了笑, 鄭重其事地看著她,“姐姐,我並非有意想欺瞞你們。”

“實話實說,我是真心把你們當成至親之人。除了假作他……別的,許多話,許多想法,都是發自內心的。”

觀亭月的表情那一瞬間極其覆雜,她秀眉緊擰著,眼瞼低垂,像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咬著的牙關使得臉頰筋肉繃成了鋒利的線條。

燕山在旁望進眼底,卻也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袖下緊握住她的手。

“那麽……”觀亭月喉頭輕滾,緩聲問,“江流,已經不在人世了,是麽?”

剎那間,高陽承緒的雙目倏忽瞪大,又很快地凝成一道深邃冷峭的暗溝,慢慢地將視線移開,落入自己腳尖——唯有在此刻,他才隱約像個躲躲閃閃的大男孩。

“我和他……我和江流從宮城逃出來。”

“兩三個貼身侍衛帶著我們一路廝殺,眼看都到了京城之外,綏軍卻仍在後面窮追不舍。”言至於此,他手不自覺地攥作拳頭,目光卻是恨意滔天的,“等跑到荒郊破廟時,我身邊連一個活著的護衛也沒有了,鄭重實知道我的存在,要斬草除根,此番必然不見屍首不罷休。”

“於是,他便對我說……”

他無故停頓了一下,“他說……我是君,他是臣,國難當頭,觀家人從來丹心一片報天子,他甘願為我而死。”

燕山發覺觀亭月躺在他掌心裏的手陡然收攏,繼而又用力地反握住他的,骨節泛出蒼白之色。

高陽承緒緩緩擡眸,冰冷地同她四目相對。

“江流是替我去死的。”

“他被鄭重實的親兵所殺,一劍割喉!”

說到這裏,他嗓音平白拔高,“現在,你還要把東西交給鄭氏,還要給他鞍前馬後,心安理得地活在他的江山之下嗎!”

有那麽一刻,觀亭月的心頭充斥著一種奇異的感覺,既矛盾又可笑。

她想,我的父親因大奕朝廷而死,我的弟弟被大綏皇帝所殺,如今他們卻要問我,讓我選擇站在哪一邊。

天底下竟會有這般聞所未聞之事。

觀亭月兀自緘默良久,唇邊居然浮起莫可名狀的弧度,問道,“伏首山谷底,放在火盆裏的那些書信,是你一手安排的?”

高陽承緒猶豫地望著她,終究下定決心般地開口,“事已至此,我也沒什麽好騙你的。”

“對。”他承認,“但只有王成平的那一頁是我所放。”

“逃出京城後的數年中,機緣巧合我得到了老太監寫給觀將軍的書信,因為不知其意,一開始也沒往心裏去。

“直到那年我誤入山谷,發現竟是一處古早的軍營舊址,而後又在銅盆雜物內尋得了另外的信件,才意識到觀家老宅或許藏著什麽秘密。”

她聽言,難以言喻地壓緊眉梢,“你從一早就知曉山谷內有書信?”

少年抿著唇,無聲無息地頷首。

“信起初是我收著的,不承想,入永寧城後竟看見你也在此處。”

燕山慣來對陰謀的味道極其敏銳,聞之便猜出他的意圖,“你是覺得,她作為觀家人恐怕知道什麽內情,因此便借江流的名字打算去她身邊探個虛實吧?”

高陽承緒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貌似不怎麽願意搭理燕山,依然望向觀亭月。

“在永寧的日子,我總想找個機會告訴你,帶你去伏首山,可也擔心你早已沒有了重振舊國的心思……不過我想你畢竟是江流的姐姐,觀家世代忠良,不至於輕易倒向新朝的。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上年春末鬧起了匪亂,我偷偷摸去山谷時,正見那幫賊人盤踞其間,故而我將計就計,便有了後面的發展。”

也就是說。

他足足試探了她一整年,僅為了從奶奶與她的言行之中推測他們是否清楚老宅的事情,是否還忠於大奕皇室。

而她們渾然不知。

觀亭月時至今日才明白。

難怪他當日會突然興起,離家出走跑去逞能救人,原來並不是熱血上頭,少年意氣,只是想騙自己進谷底,好讓她有機會看到那些書信。

高陽承緒千算萬算,便是有偏差也不影響全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沒算到燕山會參與到此事中來。

畢竟他那般憎恨大綏的朝官,尤其燕山還是前朝的叛將,在他眼中幾乎和反賊無異。

“關於觀老將軍所言之物,我當真不知道實情。本以為會是什麽能夠扭轉乾坤,改天換地的寶貝……想不到、想不到……”

他咬了下嘴唇,一時說不清究竟是喜是悲,恐怕譏諷的意味更多點。

高陽承緒迅速調整情緒,揚起手,展示著那把從雙橋處搶奪的鑰匙。

“既然沒有就罷了,我本也不敢奢求覆辟之路坦蕩順利,但這個,乃我高陽皇室的東西。”他倨傲地微擡下巴,“到我手中算是物歸原主,我絕不可能把他讓給鄭重實。”

燕山冷冷地揭穿,“真的只是物歸原主而已嗎?你拿著這裏面的藏寶圖,應該還有別的用意吧。”

“是又如何?”這一次,他未再回避,只又將鑰匙攥緊了一分,“這京城本就是我高陽皇室的京城,天下本就該姓高陽。我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什麽不對?”

觀亭月神情凝重,雙眸好似冷鐵鑄就,微光裏泛起悲涼,“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高陽承緒大聲反駁她,“若要收覆故土,我便需要大筆的銀錢,招兵買馬,擴充軍力。趁著新朝剛建之初,根基未穩,眼下是最好的時機。”

“姐姐,我不瞞你,之所以我想要尋到幾位兄長,的確是有我自己的私心……觀家軍的聲威青史流傳,如果你們肯,憑著觀氏一族在民間的名望,再加上大家的調兵遣將之能,我們不是沒有機會的!”

這席話何其耳熟,簡直和當年石善明策反她時所說的一模一樣。

觀亭月微不可見地搖頭,聲音透著低啞與疲憊,“江……你還小,殿下。許多事沒你想得那樣簡單。”

“我不小了!”他語氣隱含慍怒,末了又燃著希望解釋,“你以為我是異想天開嗎?我做了很多的,比你猜到的還要多。”

“這幾年,我靠皇室藏匿的珠寶養了一批效忠於我的死士,數量不少,個個精銳;還有一個龐大的軍械庫安置在關外,一切精良的裝備一應俱全;不僅如此,便是現今的朝堂上仍有好些舊臣惦念著高陽氏,大家還是想著前朝的好處,以後我若起兵,定然擁戴者無數。屆時糧草、兵馬、人心,什麽都有了,時機成熟就可揮師南下。”

高陽承緒話音中略帶急迫,“這是我全部的家當,我通通告訴你了,本打算等明日結束再同你們攤牌的……”

“姐姐。”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覆興觀家軍嗎?”

少年的五指修長粗糙,這是一只吃過苦的手,薄繭零落,傷痕斑斑,並不養尊處優。那雙註視著她的眼睛灼烈熾熱,裏面有堅如磐石般的決絕。

觀亭月不避不躲地迎著熾烈的目光,片晌方是垂眸沈甸甸地一嘆。

這一聲嘆息裏承載了太多高陽承緒讀不懂的情感。

“江流。”她如此喚他,“天下早已不姓高陽了。”

“你縱貫古今,有哪朝哪代是成功叫前朝推翻的嗎?”

“很多東西,過去了便是過去了。”

“是你們太悲觀!”高陽承緒不以為然,“不破釜沈舟地賭一把,誰又能知道結局是輸是嬴。”

觀亭月毫無所動地追問,“這一年來,你隨我們從西南到東北,沿途經過了那麽多村莊、城鎮,見了那麽多的男女老少,你捫心自問,他們究竟是覺得現下的日子好,還是幾十年前的日子好?”

“你自己想一想,黎民蒼生還經得起再來一場浩劫動蕩嗎?你要買馬招軍,無事生非,誰會響應,誰願意響應?”

高陽承緒:“怎麽不會有……”

“你說這些舊朝老臣懷念高陽氏。”觀亭月不予理會,“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過得好好的,嘴上一兩句客套話,你也當真?”

如若前面的說辭讓他無話反駁,聽得這一句,高陽承緒卻氣定神閑地輕笑起來,“姐姐,這你就不清楚了。”

“所謂歸順大綏朝下的舊臣,新帝施以懷柔,甚為器重。可現實是,從前的官大多被棄至虛位,明升暗降者不勝數,說是一視同仁,到頭來前朝遺老們哪個不是遭到排擠和冷眼?他們當然會不服氣,當然想要覆辟舊皇室。”

燕山眸色銳利地凝眉,“這些,你到底是聽誰講的?”

“關你什麽事。”他不冷不熱地回懟過去,末了,又重新收斂好表情,朝觀亭月道,“姐姐,你當下不信我沒關系,我不強求,橫豎時間能夠證明一切。

“到那日你要是改變了主意,我隨時恭候。”

她察覺到這話不太對:“什麽意思?”

高陽承緒臉上掛著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不著痕跡地往後步步小退。

“你很快會知道的。”

看出他準備逃入胡同深處,觀亭月毫不遲疑,腳步一轉,身法睥睨無雙,疾風驟雨似的竄上去,伸手就要擒他。

就在這時,兩側竟有刀光暗閃。

她纏在手腕間的鋼鞭回旋甩出,和兩柄白刃結結實實地撞了個火星四濺!

觀亭月不得不往後撤了一段距離。

斜裏不知從什麽地方一左一右冒出兩個衣著低調的蒙面刀客。

這小鬼誠不欺人,還真是養了一幫走狗!

眼見高陽承緒已在數丈之外,觀亭月心頭一空,急忙脫口而出,“慢著!”

“書房石室裏的秘密……你聽到多少?你……”

他接下來有什麽計劃?會不會告訴三哥他們,會不會……與自己的親生兄弟相認?

明明知道就算他說出實情也是無可厚非。

可僅是一想,她眼前便瘋狂地閃過在嘉定城兒女雙全的大哥,在懷恩騙吃騙喝的三哥,以及提起媳婦就會臉紅羞赧的二哥,第一次生出一絲恐慌與抗拒。

而高陽承緒的目光明顯地暗了須臾,大概連他自己也在回避這個話題。

“這件事,我還沒有想好要如何應對。”

說完他忽然看著行將有所動作的燕山,意味深長地笑著提醒。

“定遠侯爺,酉時快到了。”

“你那位九五之尊,今日是要去明鏡壇祈福放天燈的吧?你還在這裏耽誤,真的不要緊嗎?”

觀亭月的身形頓了一下,幾乎是同時,她聽見遠處城隍廟傳來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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