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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你話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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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大軍沒多少要上戰場幹架的樣子, 倒很像在趁著天晴遠足踏青。

李鄴是個心很寬的京營統領,白天除了和觀亭月拉家常就是尋她三哥聊八卦,比觀林海還不正經——大概是中老年武將的通病。

“李將軍。”她終於找了個時機, “你們此行, 到底是去幹什麽的?”

“唉,說來話長——

“我本在江南那邊鼓搗水軍的事, 結果臨著接到文書,讓到湖廣這兒招安一窩揭竿起義的山匪。”他語氣很惆悵,“詔安可是個苦活兒,還不如來硬的呢。”

李鄴接連嘆氣。

“這不, 路過懷恩附近,恰好和你們燕侯不期而遇,就說路上搭個夥,熱鬧熱鬧。否則, 真得要悶死我了。”

觀亭月:“……”

這麽多人, 還不夠你熱鬧的?

“是湖廣哪裏的山匪?”她問。

李鄴樂呵呵地搖著馬韁,“你肯定沒聽過——虎頭山, 在襄陽附近。”

觀亭月不自覺地勒緊了韁索,掛在臉頰邊的表情頃刻就重重地沈了下來。

襄陽……

夜裏, 兵馬在溪水岸旁安營紮寨,閑不住的年輕軍官們跑去林子裏霍霍了一幹山雞野兔,架在火上烤, 很快, 煙熏火燎的肉香便四散彌漫。

李鄴在和觀行雲手舞足蹈地講述他從小兵到一代名將的發家史,邊上的江流被好事兒的天罡軍們騙著吃了一塊蛇肉,得知真相後臉都綠了,扣著嗓子幹嘔, 而雙橋正在用樹枝串著一條死蛇均勻地烘烤,打算一會兒餵給江流吃。

觀亭月就著火堆的光專研她那卷“東坡肉入門手記”,見狀,把冊子從視線裏挪開。

看來天底下的軍營皆是同出一轍的氛圍,都知道怎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她頗有些懷念地支起下巴,唇邊略帶笑意地瞇著眼睛瞧。

冷風吹得焰火猛烈地彎了個腰。

背後一名跑去小解的將士哆嗦著搓手坐下來烤火,“呼——凍死我了,那邊林子裏陰風陣陣的,還是咱們這兒人氣足一點。”

同伴笑他,“你什麽膽子?也未免太小了吧,不過是個沒光的林子。”

“那林子是真的邪門,哎,我很難形容,反正待久了周身毛骨悚然的。像是……像是有人在裏頭哭……”

對方給他瘆出一層雞皮疙瘩,“瞎說八道什麽呢!”

“朗朗乾坤,哪兒來的妖魔鬼怪,別自己嚇唬自己。”

“這可不一定。”

另有一個擠了擠湊上前,煞有介事地壓低嗓音,“我曾聽到些傳聞,這一代從前似乎是個古戰場,死了不少人,白日就陰森森的不見天光,一到晚上更是滿地起鬼火,四處飄黑影……噫。”

他把自己說得一個激靈。

“怎麽樣,怎麽樣,我沒騙你們吧!”小將士激動得左顧右盼,“八成就是千百年來的怨鬼在哭,喊冤呢。”

“還、還好咱們陽氣管夠,不怕臟東西上身。”

同伴心有餘悸地安慰自己,楞是展示了一番臂膀的肌肉來壯膽,也不知是給誰看的。

而觀亭月坐在那裏,跳躍的火光打在她眉眼間,神色卻並不怎麽鮮活。

她深沈地盯著紅到發亮的幹柴,繚繞的火星清清楚楚地映在眸子裏……

“餵。”

忽然眼前被一只手晃悠了兩下,觀亭月還未轉頭,便聽見燕山狐疑地問,“想什麽這麽出神?”

她訥訥地回眸,許是尚沒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目光依舊流露著茫然。

後者在她臉上打量了一圈,將一柄烤得正焦香的兔肉遞過去。

“我見你在這兒發呆好久了。”

“嗯,吃嗎?”

襲面的肉香裏隱約散發著點點甜味……蜂蜜?

他從何處弄來的?

觀亭月倒也不客氣,撕下一截後腿,握著細細地啃。

見她沒推辭,燕山心情瞬間愉快了不少,他把肉放在火上溫著,以免被風吹冷。

雙手突然得閑了,目光便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這一望,就望到了觀亭月擱在旁邊的那本藍皮書冊。

他撈起來,口中還挺奇怪,“剛才就發現你一直在翻這個,寫得什麽那麽好看?”

觀亭月兔肉啃到一半,眼見燕山大有要拜讀的意思,險些咬破舌頭。

“……豬後腿骨,或是肋排之肉,肥瘦相間,嫩而不膩……”

他皺著眉,明顯覺得閱讀吃力,卻還念得聲情並茂!

“噌”一下,觀亭月兜頭把書抽走,幾乎快揉成一團掩飾在後。

燕山頗有求知欲地就此發問,“什麽東西?”

繼而又想了想,“你是想養豬……還是想吃豬肉?”

“……咳。”她若無其事握拳在唇上一遮掩,“沒什麽,好像是離開懷恩的時候,胡亂放進來的一本閑書。”

“閑書?”他認真地回憶片刻,居然不依不饒,“可我感覺書裏的筆跡仿佛似曾相識……我再看看。”

燕山正要探身過去,觀亭月眼疾手快地將冊子攥作個球,“我平時用來引火的,都燒了大半了,你能看出什麽來。”

說著她一頁一頁地撕,大無畏地往火裏扔。

燕山聽了這番回答,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半晌只側目從她手上的動作再挪到臉上,輕輕盯了一陣。

“真的?”

“你話很多啊。”

他不大相信,“不會是寫了我什麽難聽的話吧?”

真是寫的這個,我就不會燒了。

她心想。

觀亭月眼睜睜瞧著火舌無情地吞噬了稿紙中的墨跡,一個字也沒給她留,只能在內心暗自滴血。

啊,啊,又要磨三哥一次了。

軍隊是在第二日清晨挺進一座草木豐茂的大山裏的。

到了該幹活兒的日子,李鄴就收起他那副吊兒郎當的玩世不恭,正經得幾乎連個人影都見不著,正午生火做飯時還沒看到他現身。

不僅如此,這前後兵馬的數量跟著肉眼可見地減少了些許。

一頓飯吃完,底下就有個年輕的小將士氣喘籲籲地跑上來傳信。

“侯爺,觀姑娘,我們將軍說招安之事進展緩慢,怕是不能送幾位上路了,在此遙祝諸位旅途順利,還望見諒。”

感情已經到了虎頭山。

李鄴這一路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可憑著一嘴三姑六婆扯閑篇的功夫,在眾人心裏都留下了挺不錯的印象。

她哥啃完一塊肉幹,扯樹葉擦罷手,“要不,咱們過去看兩眼?吃了人家好幾日的口糧,總該親自知會一聲比較妥當。”

觀亭月對此無意見,“順便瞧瞧有沒有什麽能幫上忙的。”

燕山聽出她的一點言外之意,在路上就低著聲音提醒:“餵。”

“招安可不是去打架。”

“我當然知道。”她走得氣定神閑,滿臉從容,“我雖不曾替老爹招安過,但這種活兒,有時候不光是動嘴皮子。”

觀亭月沖他遞了個輕挑眉稍的笑,“得講究恩威並用。”

虎頭山很大,他們落腳的地方恐怕還只在山底,再往前有盤根錯節的山道,陡峭的天險自成屏障,黃土和草木交相輝映,匯成一片肅殺的“梁山水泊”。

“老先生,我們當真沒有惡意,這是朝廷下發的文書,白紙黑字,有印章的——不信您看一眼。”

人還未走近,大老遠就聽見李鄴扯著嗓子賣吆喝。

好家夥,他何止是進展緩慢,原來壓根沒有進展,連匪寨大門都沒摸到。

李鄴和他的兵烏泱泱地停在山坡往上的關口前,無論如何也難進寸步。

這半坡處臨時設了一道卡,觀亭月留意到,兩旁除了山石、樹木外,還有幾個粗糙搭建的崗亭,□□手們拉著緊繃的弦,正戒備地對準山下。

而關卡之後則是一座黑壓壓的木質寨門,尖刺和攔馬樁一應俱全,別說,真有點占山為王,扯大旗起義的味道。

門墻上遙遙站著位胡須大把的老人家,方巾長衫,儒雅文弱,想必身份特殊,可又不像是什麽厲害的角色。

李鄴這邊舉著一張紙吃力地解釋,對方在那邊裝聾作啞,死活不肯配合。

“有什麽誤會,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商量嘛,同是大綏子民,何必搞得兵戎相見呢,對不對?”

“兄弟們原本在襄陽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放棄大好人生與前程,不值當的。”

“官府做事,向來穩妥可信,說了既往不咎,便一定是既往不咎……”

難為他磨破了嘴皮,守關的一幹人等仍舊無動於衷,滿臉看大傻子的表情把他望著。

“這位將軍快別逗了,若是真心實意地談和,怎麽還帶那麽多兵?”

崗哨冷嘲熱諷。

李鄴不禁苦笑:“小兄弟,你們人多勢眾,咱們的父母官手無縛雞之力,總得有保命的東西吧?”

邊上的襄陽知府連忙附和,“對對對,若是當家的肯接受招安,本府願孤身進寨,不帶一兵一卒!烏紗為證,絕不食言——”

這知府也是一把歲數了,不比那位在墻上裝諸葛孔明的大爺年輕哪兒去,一腔的苦口婆心全給人當驢肝肺。

“回去吧大老爺。”老者擺擺手,“我們當家的說了,襄陽金氏誓與朝廷不兩立,除非小姐能活過來,否則,招安的事情免談。”

襄陽知府:“你們……”

觀亭月幾人近前來時,雙方的談判正好陷入僵持兩難的境地。

李鄴隔空唱了一上午的單口大戲,嗓子直冒煙,接過燕山遞來的水食,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口:“看見了吧?人家壓根不肯搭理你,越是知道招安,越是意滿志得,所以我才說接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啊,唉。”

“這些年,對付叛軍和反賊朝廷不是一向以武力鎮壓嗎?”觀亭月感到奇怪,“為什麽非得招安?”

李鄴吃飽喝足,琢磨著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搞不定,索性開了匣子從頭解釋,“姑娘有所不知,他們這窩‘賊’來歷非同一般。原本也不是幹土匪發家的,算起來,皆是城裏有名有姓的本分人。”

“當家的據說姓金,前朝時就已經是附近的地頭蛇,混跡黑白兩道,無論江湖還是廟堂都有說得上話的人撐腰,久而久之便也給自己鼓搗了些產業,明面上裝得好似正經生意人,其實依然是道上的老大,說一不二。”

她若有所思地頷首。

此類人觀亭月倒是不陌生,當年觀家如日中天那會兒,亦有許多趕著來請他爹喝酒吃肉的。觀林海再不怎麽喜歡出門應酬,對付這些人,仍會抽出一點空閑。

因為不管在哪朝哪代,三教九流都是不容小覷的一股勢力。

“金家名下的賭場、漁場、礦場、酒業,多不勝數,幾乎涵蓋了湖廣一代大半的買賣與營生。那些走江湖的鏢局武館,或多或少賣他們面子,你知道的……官府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李將軍隱晦地丟給她一個眼色。

然後又娓娓道來,“金老爺子膝下無子,兩年前過世後,家裏的大小家業由他的長女,金大小姐操持著。

“這姑娘也是個女中豪傑,論手段根本不輸前輩,軟硬兼施,運籌帷幄,把上下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條,算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觀亭月道:“那不是挺好?”

她明白官府有的時候會需要一個聲望高的人物在坊間調停轉圜。

“好是好,多年以來襄陽黑白兩道也都相安無事,可直到四個月前。”

李鄴的話鋒陡然急轉直下。

“彼時官府正有一批貢品要收,便約了金大小姐出來詳談,誰知中途竟起了場大火,整個茶樓雅間連人帶樓全給燒沒了!”

燕山聽罷不以為意,“天災人禍,要怪也是怪自己命不好,只這樣便要落草為寇?”

“那倒並非,奇就奇在官府與金大小姐約好的地點並不在茶樓,而在隔了幾條街的酒樓。”他搖搖頭,“金家人得知原委後,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先是到衙門討說法不成,而後大大小小起了幾回沖突。

“這些金府的侍衛、護衛是自小養大的,對主家感情極深厚,被那堂少爺和姑爺一鼓動,全都一呼百應,熱血上頭地跑金家山莊來當義軍了。”

觀亭月覺得難辦:“既然不是官府所為……那沒人出面解釋嗎?”

“解釋了!怎麽沒解釋?但這幫人固執得很,誰聽你的,一口咬定是朝廷要卸磨殺驢,怎麽勸都勸不動。”他愁得直嘆氣。

“再加上案發前一個月,知府老頭兒由於兩件瑣事確實也和金大小姐鬧得不歡而散。這下好了,人家說非得要他償命,否則就不死不休。”

襄陽知府一臉苦不堪言,冤得老淚縱橫。

站在朝廷的利益上,自然是不希望同金家水火不容的,畢竟湖廣的大小黑幫、漕幫從前都有金氏鎮著,往後若群龍無首,那亂象可比收拾一個山賊窩造反棘手得多。

因而李鄴等人才想著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你還不能輕看了這些人,他們包下了整個山頭,沿途一共設有兩道關卡,安排崗哨輪班巡夜,十二個時辰不間斷,東面又是峭壁,想強攻都不容易。”他攤手聳肩,“真把自己當梁山了。”

話音剛落,寨門上的老先生便喊話道:“將軍,別白費力氣了,以你們的能耐,連這第一道關卡都過不了,更遑論和我們大當家談招安呢!”

觀亭月不解地自語:“第一道關卡?”

襄陽知府立馬回答她:“說來古怪,這坡道他們不知布了什麽機關,分明崗亭上只幾個人,山路也不長,可官差每每上前去,總會被兩側的箭矢逼退,要麽就是讓近處的草木山石阻擋,半天猶在原地打轉。”

“這不。”他轉向李鄴,全然是懇求的語氣,“我們才想著請李將軍前來,或許軍中能有什麽更好的法子應對。”

李鄴哪裏吃這種激將法,當場挽起衣袖打算招呼小弟們抄家夥。

觀亭月卻不動聲色地擡手攔了他一下,“等等。”

她越眾而出,目光在半山坡裏轉悠片刻,似乎有了什麽考量,指尖一挑,拔出旁邊步兵腰上的佩刀,“借來一用。”

說完,觀亭月從背後摸出回旋鏢,機括摁下去,兩端的刀刃頃刻彈出。

她漂亮地打出一個旋,將右側遮擋視線的矮樹削了個平平整整,而後甩出□□,幹凈利落地砍斷一株垂柳。

緊接著動作不停,足尖踢起兩粒石子,嗖嗖幾聲,把處於離位和坤位的兩個□□手擊落下來。

“行了。”

她收刀回鞘,隨即旁若無人大步前行,迎著周遭呆若木雞的眼光徑直走到了寨門下面,和頂上站著的“諸葛孔明”四目相對。

老先生:“……”

後者足足楞了有半盞茶功夫,猛地掉頭往回跑,甩下一連串由近而遠的喊聲。

“大當家,大當家——”

觀亭月到此刻才漫不經心的示意身後,“都過來吧。”

“這裏的崗哨方位是以奇門遁甲之術,再借用附近的樹木與山石擺出的一個陣,人走進其中時會感到視覺淩亂,寸步難行。

“破陣其實並不難,只要找出陣眼,搗毀幾處礙眼的草木,大陣便不攻自破了。對方學的僅是皮毛,還比較好應對。”

襄陽知府雖為讀書人,但畢竟只做八股,鮮少閱閑書,聞言大為受教地點頭:“哦,原來如此,真是奇妙……”

燕山在不遠處看她不露聲色地出風頭,神情裏滿是自豪地輕輕淺笑。

目光不經意地一旁落,像是見到了什麽,他眼底裏的笑仿佛驀然凍住,眉頭卻漸次皺起。

人叢中,夾雜著幾名既非天罡軍,也非府衙官差的另一波人馬。

燕山打量著這群人的裝束,嗓音低冷地喃喃道:“安南王府的家將……”

“怎麽還有他的人。”

就在這時,那位跑去搬救兵的“諸葛孔明”總算是回來了,老大爺喘著氣一捋長須,一副有人撐腰的模樣,底氣十足地指控:“大當家,就是他們!”

但見他背後殺氣騰騰地走出來一個挺拔健碩之人,手裏拎著把穿了十一個環的大砍刀,臉未顯露刀光先至,看著就厚重無比。

男子一襲黑衣勁束,似乎面帶怒容,往門上一立,筆直如松地掃視群雄,想瞧瞧到底是何人破了自己的陣,那神態舉止簡直就是來尋仇的。

下一刻,他目光與觀亭月一行毫無懸念的對上,其中端起的架勢還來不及收斂,有什麽東西僵硬的凝固在了眼底。

觀亭月:“……”

觀行雲:“……”

燕山:“……”

東風將一枚落葉卷過她面前。

觀亭月嘴角抽動了好幾下,終於試探性地喚道:“二……二哥?”

觀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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