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水聲不斷, 虛掩的門上映出一道頎長的影子，駱加禮側對著門口，微微躬著背, 站在蓮蓬頭下洗澡。

繃帶被水打濕，他隨手扯開, 雙手擡起抹掉臉上的水珠，把濕發全部捋到後面。

傷口浸在熱水裏，駱加禮低頭, 像是沒什麽痛覺的看了眼虎口那個滲著鮮血猙獰的傷口，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洗澡。

水從天靈蓋沖下, 水霧在周身蔓開，駱加禮閉著眼睛，突然的想, 失去聽力是一種什麽感覺？

耳朵不像眼睛一樣可以自由閉合，他體驗不到。

洗完澡，擦幹身體, 套上睡衣走到桌邊，上面放著剛回來的時候路過藥店買的外傷藥, 心不在焉地往傷口塗抹著。

今天一整個晚上都沒和向茄說話，兩人之間只要其中一方情緒有變, 另一方是能感受得到。

從他的工作間能望到前廳的位置, 雖不能窺到全部, 但他那時還是看到了向茄進來, 也清清楚楚看見了跟在她旁邊的男生。

兩個大學生，青春朝氣，旁若無人地走進店裏面。

好像有一種自己的所有物被人侵占的感覺，一股煩躁從心底裏冒出來, 他蹙著眉沈默收回了視線。

當時刀就拿在手上，註意力卻沒法集中，刀片劃過皮膚的那個當下他感受不到疼痛，把身旁正說著話的李陌嚇懵了。

他自己卻像失去痛覺的冷血動物盯著破開的傷口鮮血直流。

清醒的看著自己一點一點的淪陷，卻無能為力。

“臭臭，你有失眠的經歷嗎？”第二天上完課，向茄和高中好友趙馨琪煲電話粥的時候冷不丁問道。

趙馨琪第一反應是：“你失眠了？”

向茄：“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

說後半句話之前她很明顯的遲疑了一下，好在趙馨琪沒有察覺，可惜在這方面趙馨琪給不出她好的建議，只不過，“我媽老是夜裏睡不著，我大姑也是，好像年紀大的人都會這樣，你那個朋友多大了？”

向茄想了想：“他確實年紀大一點，但也沒有那麽大。”

也就在這句話說完之後，趙馨琪像是猛然驚覺過來，“哦，我明白了，你那個朋友該不會是紋身店帥哥吧。”

向茄不希望別人知道他這種個人私密的事，就算是趙馨琪也不能說，隨口胡謅道：“是我一個學姐，她上次找我問，我也沒有好主意，就順便問你一聲。”

趙馨琪一聽不是向茄的暗戀對象，頓時就沒了興趣，又想把話題引到駱加禮身上，問問向茄最近的新進展，兩人也有一個禮拜沒有好好聊過天了。

向茄卻沒給她這個機會，很自然的把話題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你幾號過來？”

“三四號吧。”

向茄：“我也準備三號或者四號回家一趟。”

趙馨琪既欣喜又驚訝：“你是說回怡縣？”

“嗯。”這件事向茄早就計劃好了，“反正我要回去的，柳丁楠也要回家，到時候我們就在怡縣聚好了。”

趙馨琪問：“你跟柳丁楠一起回來嗎？”

向茄遲疑了一下，“他應該一號就回了，我這邊可能會晚一點。”

她還沒跟蕭嵐說過，也不知道沈家會不會同意她回去，不管他們什麽態度，向茄都要回去。

趙馨琪：“票買了嗎？”

向茄：“買好了。”

趙馨琪也沒有多問別的，商量好之後兩人自然的把話題移到了別的，又聊了幾句之後，她那裏有事就先掛了電話。

離十一就只剩下一天了。

補完了周末的課程就放假了，假日的氣氛很濃烈，大家也都沒什麽心思放在學習上了。

周日這個下午沒有課安排，班裏的同學大多都回老家去了，對面的何露娜和蔣倩也都回家了，通訊工程專業下午還有課，方語浣和姚芝芝都在，要明天早上才走。

上午上完課，到處都是拿著行李要回家的同學，整座寢室樓都空了大半，向茄不想那麽早回沈家，收拾完東西之後背著包出了校門。

左拐右拐走到了初野門口。

放假了，初野生意卻更好了。

剛剛桃子給她發信息，說如果下午沒課就來，他明天要回老家，下午的車走。

見向茄進來，桃子匆匆忙忙地跟她交代了幾句，又往裏面望了望，小聲對她說：“待會兒要是應付不過來，就叫禮哥。”

他說話語速很快，又很匆忙的樣子，向茄也來不及過腦想，懵懵懂懂的答應了下來。

“桃子哥，你們十一放假嗎？”向茄站在前臺收拾著東西，裝作隨口一問。

桃子往包裏塞著東西，“我們哪兒來的假期，我家裏有事請假回去一趟，過兩天就回了，你這幾天要是有空就過來，沒空也沒事，禮哥會安排好的。”

“楊叔不在嗎？”

“學習去了，要後天才回呢。”頓了頓，像是不大放心，桃子又囑咐了一句：“你要有啥事都找禮哥，他在你放心。”

向茄遞給了他一個寬心的笑容，“我記住了桃子哥。”

“交給你了。”桃子背起包，舉了舉手做出一個加油的動作，然後進去跟駱加禮和李陌告別。

桃子走了之後沒多久，向茄低頭在前臺忙碌著，大男人不懂得收拾，她才沒來一天，這臺面又弄的亂糟糟的。

餘光一掃，從門口進來兩個膀粗腰圓的男人，長得兇神惡煞的，文著花臂，戴著也不知真假的金鏈子，年紀看著有四十多，也可能是長得老氣。

兩個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罵罵咧咧的走進來，動靜弄的挺大，沙發上本來坐著的幾個年輕人也都不說話了。

來者是客，向茄雖然有些害怕，但沒有表露過多，停下了手裏的活兒，客氣的對二位道：“你好，請問是要刺青還是穿刺，有預約嗎？”

那個子稍高點兒的男人靠著臺沿，正要說話，看到向茄擡起臉來的剎那，眼睛都亮了一圈，勾起油膩的笑容，“小姑娘，新來的？”

桃子之前跟她說過，碰到這樣的客人不用理會他們，也不要順著他們的話往下接，就公事公辦的態度，一般的都是喜歡調戲她這樣的小姑娘，看她臉冷著，也就不會怎麽樣。

那天晚上其實這樣的客人也不少，但因為都有桃子罩著，他們也不敢怎麽樣，但這會兒桃子不在，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很難應付這樣的場面。

她也是這個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麽桃子走之前幾次三番說有事讓她找禮哥。

想著，她便收起了笑容，冷了下來，一板一眼的說道：“有預約的話告訴我預約了哪位，沒有的話告訴我是要刺青還是穿刺，去那邊等一會兒，我這裏幫你安排。”

旁邊套著鼻環的男人揉了揉耳朵，陰陽怪氣的笑道：“你說的太快了，我哥倆聽不懂。小妹妹，有男朋友嗎？”

另一個也流裏流氣道：“長得挺漂亮，肯定有男朋友，男朋友不怕多嗎，你看看哥哥這樣的，喜歡嗎？”

說著兩人哈哈笑著，邊笑邊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向茄，猥瑣又惡心。

向茄心跳的很厲害，因為生氣和被侵犯，滿臉通紅，那兩個男人還在說：“喲，小臉這麽紅，別害羞啊，小手嫩的，讓哥哥摸一下，看看臉會不會更紅。”

說著，掛著鼻環的男人毫不顧忌地伸手過來，就要抓上向茄的手。

向茄滿腦子嗡嗡的叫，又氣又怕，心跳快，腿也軟，下意識往旁邊一跳，猛地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下一秒，那男人發出了一聲慘烈的豬嚎。

順著視線，向茄擡頭一看。

駱加禮陰沈著臉，抓著那男人的手用力一折，鼻環男臉都扭曲了。

另外一個也蔫了，哆哆嗦嗦道：“禮哥，之前小瞳在這兒我們也這樣玩兒啊。”

駱加禮低頭看了看向茄，大概是因為害怕和心驚，她整個人都貼在他懷裏，而他剛才下意識地就伸手環住了她。

他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手，低聲說了句：“到裏面去。”

向茄這會兒腦子亂糟糟的，不假思索地挪動腳步往裏走。

待向茄走到了裏面，駱加禮這才回頭，視線在那兩個男人身上輕描淡寫掃過，“放尊重點。”

那兩個男人“啊？”了聲。

駱加禮打量了一眼被向茄收拾整潔的臺面，頓了頓，擡起，目光定在兩人身上，陰郁冷冽的氣息蔓延開來，沒什麽溫度的，一字一頓道：“我說，對女生放尊重點。”

禮哥的性格他們都知道，能不說廢話就不說廢話，也向來是幹脆利落，能讓他把一句話重覆說兩遍，有眼色的人都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那兩人只好摸著鼻子連聲道歉，表示以後再也不敢了。

駱加禮低頭握住鼠標，上面還殘留著向茄的體溫，他垂著眼，低聲問：“穿幾個洞？”

花臂男連忙說：“我想在舌頭上弄一個。”

駱加禮沒聲，操作著界面，隔了幾秒，“晚上七點以後有一個空位。”

“你呢？”他目光落在鼻環男身上。

鼻環男笑道：“我是陪他過來的，來看看禮哥你。”

駱加禮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松開鼠標的手收進口袋，沒有理會他們，轉身走進了裏面。

“奇怪了，”兩個男人離開之際還在嘀嘀咕咕，鼻環男說道，“小瞳在的時候，哪見過禮哥管我們這種事。”

“那你是不知道，”花臂男道，“禮哥一直不喜歡我們玩這種。”

“知道是知道，但禮哥以前不管的啊。”

“說的也是，”花臂男撓了撓頭，“可能因為小瞳跟剛才那小姑娘不一樣，禮哥挺護著的，以後還是悠著點兒，本來以為還能玩玩的，碰到了禮哥，他發火那不是鬧著玩的。”

“哎，今天可真倒黴，啊啊啊我的手痛死了，我都聽到骨折的聲音了，你陪我上趟醫院。”

……

拐過走廊，除了三個獨立的工作間之外，還有一個休息室。

走進去的途中，向茄一眼就掃到了其中一間，吸引她的是因為獨特的設計，讓她想到了李陌之前跟她說的事，駱加禮的工作間設計的很棒。

她猜測這裏應該是他的工作間，不由自主停在門口往裏多望了兩眼。

裏面用了大量高級的色調，搭配在一起產生一種視覺上舒服的觀感。

能看出設計者的品味。

但她沒有多逗留，駱加禮沒說讓她去哪裏，她也不可能在別人的領地裏隨便亂闖，想去找李陌，他的工作室關著門，隔著玻璃看見他正在裏面忙碌著，就不打擾了。

向茄走進了休息室。

空間很寬敞，放著冰箱、微波爐、咖啡機這些東西，還有書架，上面放著專業書，向茄隨手翻了幾下，看不懂，又放回去了。

拉開椅子坐下，隨手拿起餅幹撕開包裝袋吃著，打開手機正要看。

身後腳步聲走近，向茄下意識轉過頭看，手上的餅幹沒來得及放下，在嘴邊停住。

眸光流轉中帶著楞楞的神情，望著推門進來的駱加禮。

這屋裏沒有第三個人，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尷尬，向茄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

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已經好久沒和駱加禮說話了，也沒有這樣和他單獨在同一個空間裏。

雖然兩人之間什麽都沒發生，可向茄還是敏銳的感覺得到，自從那次聚餐之後，似乎有什麽在悄然發生著改變。

說不清楚是什麽。

但就是有。

駱加禮也沒有馬上開口，似乎和她一樣，不知道說什麽緩解此刻的氣氛。

他的目光逗留在女孩嘴角殘留的餅幹漬，想走過去伸手幫她擦掉，知道不合適，拿手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嘴角，“這裏。”

向茄意識到，連忙抽了張紙巾擦幹凈，也借著這個動作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想了想說道：“前臺沒有人，我還是到前面去吧。”

向茄把紙巾扔進垃圾桶，從駱加禮身旁擦過去的時候停了一下，輕聲說：“剛才謝謝你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喊他“駱叔叔”了。

駱加禮垂下的眼睫輕輕一顫。

“我警告過他們了。”他微微側了側頭，餘光朝旁邊掃去，幅度不大。

向茄略停了停腳步，聽到他接下去說道：“有事叫我。”

“嗯。”向茄應著，沒回頭，走出了休息室。

剛剛發生的事情坐在前廳的幾個年輕人都目睹了，也都收斂了態度，沒再敢開向茄的玩笑，之後進來的客人也都被耳提命面，不要對前臺的小姑娘動手動腳，小心挨禮哥揍。

“這小姑娘什麽來頭啊？”有人八卦道。

“好像聽說是楊叔的親戚，還在讀書吧。”

“你怎麽知道？”

“上次楊叔不是說了嗎，小瞳走了以後要來個小姑娘，是他的親戚，叫我們都註意點。”

“怪不得禮哥這麽護著。”

“剛才你是沒見著禮哥臉都黑了，好久沒見他這麽兇了，嚇得哥幾個都不敢說話。”

“我還想問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呢，得，這主意還是藏肚子裏好了。”

……

相比於駱加禮和李陌，向茄坐前臺的就比較輕松空閑一些，她也發現自從駱加禮訓斥了那兩個男人之後，那些客人就連泡茶都自己動手了。

向茄拿著茶壺幫他們添水，慌的他們連忙擺手說不勞她大駕，弄得她哭笑不得。

回到桌子前，她打開了一個文檔，把之前沒弄完的文案繼續寫完。

這份工作總體來說要比奶茶店輕松不少，因為時間很充裕也很彈性，而且社交很少，楊永瀚工資開的也很高。

總體來說事少錢多。

快到三點半，前廳除了嘮嗑的幾個無業青年，客人都散幹凈了。

駱加禮出來了。

他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連帽衫，落拓不羈的樣子，隔著臺子對她說：“去吃點東西。”

向茄當即也沒多想，把文檔保存好，拷到優盤裏，整個過程，駱加禮耐心等她做完。

她把優盤裝進包裏，拎著包走出來，以為李陌也一起去，跟著駱加禮走到了門口，卻沒見他停下來等的意思，又走了幾步，她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問：“陌哥不去嗎？”

“他還在忙。”駱加禮步子邁的大，語氣很淡。

沒聽見她的回應，慢下腳步轉頭朝身後看了眼，“怎麽了？”

向茄搖了搖頭。

駱加禮帶著她東繞西拐，這一帶雖然也是在學校附近，但相對比較遠，而且巷子多，向茄不是很熟，只好跟著他走。

走了老長一段距離，到了一家面館，駱加禮停下腳步，踏進門，熟門熟路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向茄這才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問：“你還沒吃過午飯？”

駱加禮神色淡淡的嗯了聲，從路過的櫃臺上抽了張菜單遞給她，“想吃什麽，自己點。”

向茄午飯十一點多就吃了，過去三四個小時，早就消化了，瀏覽完菜單，要了一碗餛飩，“你們平時吃飯都這麽晚嗎？”

駱加禮把向茄的餛飩和他自己點的面報給老板，順口接過她的話，語氣很隨意，“這幾天忙一點，能吃上就好了。”

之前還挺羨慕他工作時間松散，沒想到忙起來會這麽忙，說不上是不是心疼，就覺得很不容易，心裏想著也就說了出來：“老是不按時吃飯對胃很不好。”

駱加禮似乎有些驚異，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麽關心自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習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和駱加禮的相處方式似乎變得和之前不同了，他在她面前似乎松懈不少，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將那潛藏在心底真實的狀態展露出來。

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出於信任的緣故。

就像現在，他語氣輕淡，不再是逗弄小孩子的語氣，而是會用像對同齡人甚至是朋友一樣的口吻，說出“習慣了”三個字。

在這個瞬間，向茄發現，自己還是心動著的。

這樣的心動，根本不是憑借理智能夠控制，也不是一句隨心的說“忘掉”就能忘得掉的。

不管她多麽想擺脫掉他對她的蠱惑和吸引，但一觸碰到他的眼睛，一看到他的身影，心就不受控制似的，不受她的管束。

他很迷人，也很危險。

因為心一旦不受控制，緊接著便是沈淪。

在駱加禮還沒有愛上她之前，她不能率先淪陷。

愛情猶如競技場的角逐——她想起不知在哪裏看到過的這句話，雖然還是一知半解，卻也在懵懂之中有所體會。

這餐飯吃的沈默且和諧。

吃完出來，原來還晴朗著的天空陰沈下來，眼看著要下雨。

果然，走出了這條巷子，雨突如其來降落。

雨點劈劈啪啪砸在地上，駱加禮拉著她到一家店門前躲雨。

兩人並肩站在雨棚下，看著外面霧蒙蒙的世界，雨水將這座泥濘的城市沖刷一凈。

向茄有些恍然，因為一場秋雨，將她和駱加禮被迫束縛在這一方小小的角落，雨簾將這世界一分為二，而這裏，像是獨屬於她和駱加禮的兩人世界。

“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向茄無措地望著雨幕，忽然想起了那句歌詞：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心裏泛起漣漪似的酸楚。

餘光瞥見駱加禮脫下了身上那件黑色的連帽外套，還沒等向茄反應過來，帶著他體溫的黑色外套兜頭罩下來，蓋住了她的腦袋和身體，鼻息間充盈了一股淡淡木質香水味，裹挾在男性荷爾蒙之中，像是周身覆上了安全的舒心感。

下一秒，隔著衣服，向茄清晰的感覺到手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握住——

駱加禮拽著她跑進雨裏。

在沙沙的雨幕中，她聽到他說：“帶你去我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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