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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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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收到賈母的書信,已是五月下旬。當時,家裏正有一個姓劉的清客想要往京裏去,林海便托了他。

未免賈母多心,認為自個兒不夠慎重,至七月初方才去信。劉先生則一路且行且頑,遇著名山古剎,定要停下來賞玩一番,若是遇著有趣的人或物或事,歇上一兩日也是有的,便是遇著一鄉間老農,見他地種得好,遇著有興致了,也要停下與之討教一番。這樣不免耽擱了行程,到京裏時,竟已是九月初了,神京正下著第一場雪。

賈母心裏不大喜歡,料定劉先生這般拿喬作大定然不是個好相與的。賈政倒是還好,只因林海先前信裏說的話:凡富貴人家,定是拿腔拿勢,少爺也是嬌生慣養,我再不願意的。看在林海的面上,這才點的頭。賈政心裏想著這學問好的人,都是有些傲氣的,何況又是自家妹夫親自請的,也要留幾分薄面。門房裏拿了林海的薦書進來,便知是那劉先生到了。彼時,賈政正見賈雨村。見賈政這裏有事,賈雨村忙起身告辭,賈政應了,又命請人到書房相見。

少不得考校了一番學問,見劉先生不止文章作得好,便是詩詞歌賦之上,也只有比自己身邊的人都好的,棋藝也十分了得,心裏更是歡喜,恨不能連飯也不吃,促膝長談。小廝進來說先生的東西都安置好了,賈政方才想起劉先生一路風塵,竟是一顆也未曾歇息,瞧著時間,也要是要擺中飯的時候了,這才說:“我這個兒子生來有些異象,生來又身子骨弱,他祖母最疼,難免多縱著他一些,現於今,也未曾讀過幾本書,實在是不成個樣子,往後就要勞煩先生多費心了。”

“老大人客氣了。”劉先生並不多言,賈政也只當他是成足在胸,並不見怪,反倒欣喜。

“屋子已經收拾好了,先生先去歇息片刻,中午為先生接風洗塵。”賈政起身相送。

劉先生也不客氣,至門前方停下腳步,回轉身來,略一拱手,道:“老大人且留步,往後打擾的日子還長著呢,老大人這樣客氣,就外道了。”

學問好,又知進退,賈政更是滿意,笑著說了聲好,便吩咐引路的小廝,道:“好生伺候先生,不可怠慢了。”那小廝忙應了個是。

賈寶玉尚還不知外面的事,昨兒晚上磨著賈母應了今天不必去上學,一早上就和三春姐妹在賈母屋裏頑,吃過中飯,幾個正說笑,就有丫鬟進來說老爺請寶玉去書房見先生。

賈寶玉聽得“老爺”二字,就如孫大聖聽了那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擡眼瞧見賈母,又如久旱逢幹露,臉上就有了笑容,立時伏進賈母懷裏,扭股糖似的不肯起身。

賈母怎麽不知他的心思,無非就是怕賈政考他的學問,攬著他安慰道:“我的兒,不怕,有老太太在呢。”安撫下賈寶玉,就吩咐底下的丫鬟,“你去回你們老爺,就說我留了寶玉說話,劉先生一路風塵,怕是也累了,先好生歇一天,明兒再見罷。”那丫鬟答應著便去二門上傳話。

林海的信到了一個多月了,這人才到,賈母心裏自然不痛快,何況她請這個先生來,立意並不是教導賈寶玉。又有一等人,出身貧寒,學問是有的,偏沒有運到,一直不得做官,又為生活所迫而去富貴人家坐館的,便巴不得教出個狀元公來好為自己博個好名聲。這樣的人,教學生必定極為嚴厲,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寶玉受那樣的苦。見這劉先生如此拿腔作樣,便認定是這樣的人,少不得要給個下馬威,叫他不敢太過得了意。

說到這劉先生,賈母又是恨又是無奈。她寫信給林海的意思,不過是要林海把林珗和林琰的啟蒙恩師薦過來,因那先生就是林家遠房的一個親戚,正好聯系兩家的情誼,不過是白養活一個人罷了,過個三年五年,她再花些錢給他捐個官,也讓那人承了情,也叫林海承了家裏的情,正是一舉數得的好事。

偏林海沒看懂似的,薦了現在的先生過來,心裏所述,又樣樣合賈母的意,她自不能連人也未見就說不好,更不好把人再推回去。

吃過中飯,喝了酒,賈政正陪著劉先生說話,正說到寶玉,“也不怪老太太偏疼他,這孽障倒也有幾分機靈,雖頑劣了些,禮數還知曉一二……”小廝進來回了賈母的話,羞得賈政滿臉通紅,心裏恨不能立時把賈寶玉叫到書房裏打死。

“這個孽障……”賈政氣得氣也不勻了,話也說不出來了。不好說得自個兒的母親,便罵兒子。

先前林海便說過賈寶玉的性情,以及賈府諸人待賈寶玉如何的話,劉先生心裏有了底,還是有些意外。不過,略一頓,就悟過來,根子只怕還是出在自個兒身上,又嘆這賈母果真是溺愛孫子。面上卻不顯,淡淡笑了笑,說:“哥兒這個年紀的孩子,多是淘氣不愛讀書的,須緩緩圖之,慢慢教導,待大一大,也就好了。”

劉先生給了臺階,賈政自是順著下了。實在是沒臉再與劉先生敘話,外面伺候的小廝也機靈,隔了會兒就進來說部裏來了人,劉先生知是由頭,卻也連忙起身告辭,賈政心裏過意不去,親自送至院門口。

送走了劉先生,賈政在門前躊躇了會子,心境慢慢平緩下來,方才又度回屋子裏,他終究不敢也不願違逆賈母。

第二日,早飯尚且還未上來,賈寶玉還記掛著去見先生的事,早早地起了床,鬧著賈母也起了身。

“今兒怎地起得這般早?”料著賈寶玉是為著去見劉先生,才起得這門早,賈母很是歡喜,想著這孫子沒有白疼,這禮數規矩,不是別人家的孩子比得了的。又看賈寶玉的衣裳,是越看越滿意,“這身衣裳選得好。”

賈寶玉一身大紅二色金百蝶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蹬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方美玉。他本就長得好,如此一來,更顯得面若敷粉,眉目如畫,也不怪賈母獨喜歡他了。

賈寶玉笑著上前請安,說:“原該趕早過去拜見劉先生,不過也該先去學裏辭了才是。昨兒晚間才想起來,各處已落了鎖,不好過去。孫兒想今兒還是去上學,待下了學,與先生說明情況,待下午再過去拜見劉先生,也顯得鄭重。”

賈母一聽,更是喜歡,忙不疊地應了,說:“我的兒,果然進益了。”又吩咐伺候她穿衣裳的鴛鴦,“記得把那一對瑪瑙碟子找出來,晚些給寶玉送過去。”賈寶玉連忙歡喜地謝恩,說了千般好話,把個賈母哄得兒啊肉的叫個不住。

一時洗漱了,賈寶玉親自扶了賈母去了外面,邢王二位夫人,李紈,王熙鳳和三春姐妹也已經到了,姊妹三個正坐著喝茶,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紈王熙鳳幾個忙著調停,見賈母出來三人齊齊上前請安,王熙鳳探春笑著說:“在外邊就聽見老祖宗的笑聲,我說,必定是寶玉在裏頭,再沒別個。”

又見賈寶玉穿著出門的衣裳,就說:“可見得是急著見先生了。”

賈寶玉不肯讀書,不得賈政歡心,王夫人心裏最著急。昨兒得了賈政的話,知道劉先生學問極好,心裏也是歡喜。聽言,更是高興,道:“哪裏就這樣急了?用過早飯再換衣裳也不遲。”

賈母心裏也是這樣想的,這話她說得,卻不許別人說。王夫人話音才落,便笑道:“原先他老子總說他不肯讀書,這不讀不讀的,不也讀了這麽多書,記了千字在心裏?我說學裏的太爺年紀大了,家裏的孩子多,親戚裏來附學的也多,只一個人兩只眼睛,總有顧不上的時候,就求了姑老爺薦一個過來。千挑萬選,才選了這劉先生。寶玉果真一心一意要上學了,你卻來怪他太性急?這天下的好事都叫你占齊了,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雖說從小兒在您老人家眼前養大的,你疼他,但是寶玉更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您疼他,我就不疼麽?王夫人滿腹心酸,卻無處說去,笑著認了罰。又聽賈母左一句姑老爺右一句姑老爺,卻是提醒自己記得她女兒女婿的情,更想到賈母與林家提親的事,不由地想起前事,方才的歡喜,不覺就去了七分。

王熙鳳見情形不對,忙笑著上前打趣道:“我是不認得字的人,這拜師不拜師的,我也不懂有什麽規矩,但這拜師,總不能餓著肚子去拜師罷,老祖宗還是趕緊上桌,這就上菜了。”

賈母笑著罵了聲猴兒,正說笑著,便有二門上伺候的丫鬟進來傳賈政的話,說是叫寶玉用過早飯便過去書房。

寶玉立時便看向賈母,賈母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擡頭對王夫人說:“你們老爺也是個性急的,昨兒催了一遍不說,今兒連飯還沒用,就又催來了。我們這一屋子的大人,倒還不如寶玉這個孩子想得周到。”說完,就把寶玉早上說的話學了一遍,又接著說:“要我說,倒不必這樣急,劉先生尚且剛到,一路又是車又是船的,怎麽也該好生歇幾天,養好了精神,再叫寶玉過去拜見。人家是客,又是遠道而來,這些話自然不好說得,心裏只怕還當咱們沒得禮數。”

說罷,就對等著的丫鬟說:“傳我的話,請先生好生歇幾日,我再請先生吃席,教寶玉過去磕頭。”

寶玉昨晚想看一夜,在想出這個由頭來,原本是想著能推一時是一時,萬料不到還有這樣的好事,自是歡喜,只不敢說話,臉上卻滿是笑。

賈政接了賈母的話,無奈之下,只得吩咐人去與劉先生說了些客氣話,又致歉說“之前一直惦記著兒子的學業,竟忘了先生旅途勞累,還未曾好生歇息,”,“請先生好生歇幾日,過幾天再見面”等語。

又過去五六日,賈政見賈母那邊還未有消息,料著是賈寶玉不肯上學,央著賈母一直拖著,便親自過來賈母屋裏問。

彼時,賈母這裏正散了,獨留了寶玉一個說話兒。賈母歪在榻上,鴛鴦坐在腳踏上拿了美人錘替賈母捶腿,寶玉湊在賈母身邊嘰嘰咕咕說了會兒話,又起身去拿鴛鴦手裏的美人錘,說:“我來給老太太捶腿。”

一語未了,門口的丫鬟說老爺來了,寶玉嚇得立時丟了美人錘,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賈母已知曉賈政來意,見寶玉這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吩咐丫鬟說請老爺進來,一邊就拉了寶玉在身邊,說:“怕什麽,老祖宗在呢。”一時又說:“你放心,我給你姑丈寫信時已經說好了,先生必不會為難你的。”

說著話,門簾響動,賈政已是進來了,賈母就不說了,推了寶玉過去給賈政行禮。

賈政先給賈母行過禮,賈寶玉方才給賈政行禮,賈母命賈政坐了,就說:“你來得正好,我中午和鳳丫頭說了,明天日子好,看是不是擺一席,請先生過來敘話。學裏已經說好了,寶玉這幾日也寫了幾篇字,正好給先生瞧一瞧。”

瞧著寶玉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賈政就高興不起來。知賈母是維護寶玉才這般說,卻也不好點明,笑著說老太太的安排必定是好的。母子二人敘了幾句話,賈政便去了。

賈政一去,賈寶玉就如死了又活過來一樣,立時就揉進賈母懷裏,央著賈母說給林海去的信裏是怎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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