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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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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雲裏霧裏,滿腹疑惑,只是他相信沈之湄絕不會說謊,因此也不再多問,不過片刻,他便捉回了兩條尺許長的無鱗灰魚,捏在手裏活蹦亂跳不斷掙紮。

沈之湄無所事事地坐在一邊,看著厲若海利落地生火,用銳利的石片剖魚,而後放置在一片石板烤炙。她雖無法進食,瞧著厲若海手腳麻利地做這做那,倒也覺得賞心悅目——這方面自力更生的厲若海可以毫無壓力地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能被伺候的烈大少八條街。

一下午的時間,厲若海居然搭出來了一間不大不小的木屋,木板離地約有兩尺高,隔絕地氣,夜間便會溫暖許多。雖然木屋造型非常一般,和她在幽谷親自做的樹屋完全不可比,但以速度而論,就太值得稱道了!

沈之湄有些走神地看著,面前這一切太祥和太美麗,仿佛又是一個世外桃源,令她幾乎要忘記了自己正身受重傷,並且接下來還會有更加危險而未知的劫數。

厲若海回過頭來,“之湄,你要的躺椅做成這樣,如何?”

語聲溫柔而磁性,夕陽落在那張英俊無匹的容顏上,仿佛鋪了一層璀璨而柔和的光芒,尤其是他註視過來的眼神,純凈得令人心醉。

沈之湄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隨即,某種乍然出現的念頭,宛如一瓢冰雪水當頭澆下,涼氣從足底一直延伸到心頭,幾乎渾身冰冷。

莫非,接下來的劫數,可能是應在厲若海這裏?!

……

龐斑負手而立,打量著自己剛完成的一幅淡墨寫意。

畫上只有一個持劍而立的背影,綽約萬端,卻又透出淩厲的韻味,仿佛天地之間有此一人一劍,已經足矣!

他其實並沒有見過沈之湄的面容,只是從精神上感應到她,甚至最後那一眼,也是沈之湄主動找他的,如果她不想讓龐斑知道,同樣可以輕易辦到,這一眼只是出於對同級強者的尊重。

這說明,對方的精神修為絲毫不在他之下,這也是龐斑第一次遇到這等級數的對手,連言靜庵也稍有不如。

龐斑嘆息一聲。沈之湄不知與龍珮珮有何深仇大恨,追殺二十七日,兩人雙雙於酒泉鳴沙山處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有人知道她們的消息。

而據說黑榜高手厲若海,中途追蹤她們而去,亦是不見蹤跡。

書齋的門被輕輕扣了一下,龐斑將畫卷移到一邊,露出下方一箋書貼。

上面秀麗的小字,清雅而飄逸,詞句典雅,含蓄動人。

那是靜庵的來信。

三年前,他約下了條件,要求言靜庵相助他練成道心種魔大法,原本他也已經有了方案,但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先完成沈之湄的那場約見,再做決定。

靜庵……有些心急了呢!

龐斑微微一笑,抽出一張薄箋,龍飛鳳舞的寫上了一行字:

“道心種魔,種生鼎死,以情為媒,移情斷情。還請靜庵助我。”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要讓妹紙動情動念,比單純的厲小哥,難搞程度*10。

迄今為止一直以來,都是妹紙對厲小哥各種好,現在妹紙虛弱狀態,讓厲小哥表現下,否則妹紙一直滿血滿藍,無需錦上添花,基本無懈可擊,追不上正常追上了不正常。

其實厲小哥一直都正人君子不愛美色,所以妹紙也詫異,乃怎麽忽然轉性了?再說我這張臉難道不是早就看熟了的麽?

換個仙俠背景,妹紙幾乎鐵定得認為厲小哥是被人算計了。

當然,即使是現在,她也有這種聯想;

但是即使滿腹疑慮,厲小哥還是她的朋友,朋友和陌生人,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厲小哥的人品她信得過,只不過,愛情尤其是神魂顛倒的那種,特別地毀人,說不定就栽上面了。感情沒什麽,但是把持不定肯定就出問題。

所以妹紙還是有警惕的。

☆、同心難締

這是一個普通的深秋傍晚,楓葉盡染,慈航靜齋依舊如同往常一般,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安寧。

纖美的玉手輕執著一方素箋,久久沒有動靜,突然,兩滴晶瑩的水珠落在紙上,很快氤氳開來。

那原本清晰的字跡,有兩個字開始被浸染得模糊。

那是“斷情”。

斷情!

言靜庵的目光淒迷,三年前她便明白了龐斑的選擇,這魔君哪怕動了真情,也決不會因此而停留半分腳步。

而她卻不得不利用這一份真情拖住他二十年!以換得天下蒼生喘息的機會。

這件事裏沒有誰對誰錯,只有,天意弄人。

“師父師父!”歡快的稚嫩聲音從外面傳來,言靜庵目光柔和了幾分。

八歲的靳冰雲輪廓雖然還未完全長開,但已經隱約可見日後傾國傾城的風華。小小的女孩,已經有了一種沈靜而柔和的氣質。

冰雲……和她越來越像了。

靳冰雲見師父在看自己,意識到有些失態,急忙緩下步子,恢覆平時安靜嫻雅的模樣,笑問道:“師父,是不是凈念禪主寫信來了?有沒有給冰雲寄禮物呢?”

這孩子從小懂事乖巧,唯有在至親至近的師父言靜庵面前,才會露出天真活潑的一面。

冰雲剛才已經看到了言靜庵頰上的一行淚水……而心有靈犀的感應,也使她明白,師父心中,很難過。

所以她才會故意扮出天真可愛的神情,希望能夠讓師父忘記傷心的事情。

言靜庵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宛如行雲流水般起身,向外走去,“來,小冰雲。”靳冰雲乖巧地跟在她後面,羨慕地望著師父優美的姿勢。

哎,再過十年,她可不可以有師父這麽好的輕功呢!也許,會有的吧?當然,她也不奢望能夠超過師父,只比師父差那麽一點點,就可以啦……

靳冰雲追著言靜庵的腳步,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

……

如血的夕陽映著黃沙,有一種淒厲的美感。

谷凝清站在清澈的月牙泉邊,一襲白衣素裙映得她身姿單薄寥落,這傾國傾城的美人,眉目間是化不開的憂傷苦痛。

兩位身著黑色武士服的女性雙修府高手,一左一右地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輕聲勸道:“公主,天已經快黑了,帳篷搭好了,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谷凝清的目光落在三丈外的一個小小土包上,上面樹了一塊木牌,清秀的草書仿佛入木三分。

“愛駒踏雲之墓”。

那是烈震北的字跡,踏雲和追風是一雙同母所生的牡馬,有著天山汗血馬的血統,烈震北當時送了一匹給好友厲若海,如今,追風還在,踏雲卻已經只剩下殘破的屍骨。

而踏雲的主人,更是不知所蹤。

谷凝清美目中蘊含許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滴落下來。她並不回頭,語氣平靜地問道:“烈兄?”

烈震北清秀的面容明顯憔悴了許多,如果說當初好友厲若海挑戰龐斑,他雖然不以為然卻並未阻止,畢竟習武之人,可以理解。但此時追蹤至此,各種消息跡象綜合來看,他已經無法維持那平靜淡然的心境。

之湄出現了!不知何故追殺陰癸派宗主龍珮珮,而厲若海中途放棄魔師宮之行,亦是追蹤而去,然後,在酒泉鳴沙山此處,一切歸於沈寂!

唯一的線索,是在三百裏外,發現了厲若海死去的坐騎。

以他的眼力,除了看出此地曾經有過一場極爆裂的龍卷風,再也分析不出其他結果。

這場龍卷風同樣掩去了其他所有痕跡。

百年前血手厲工還在時,陰癸派為中原魔門第一大派,只是厲工自閉十絕關後,陰癸派分裂為厲工傳人赤尊信創立的尊信門,和厲工師妹符瑤紅傳人單玉如建立的天命教,而當單玉如銷聲匿跡後,便只剩下西陲的赤尊信,這兩派同樣互不來往。

而龍珮珮雖然自稱陰癸派宗主,卻相當低調,幾乎在江湖上沒什麽名頭。

烈震北雖名列黑榜,其家族卻與魔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否則他也不會有機會研習道心種魔大法了。龍珮珮雖然低調,這消息卻依然傳到了他的耳中。

只是,她與之湄,究竟有何不死不休的仇恨?

和厲若海不同,烈震北並沒有第一時間判斷出沈之湄的劍氣,確切地說,他根本沒有同沈之湄交手的經驗,對她的劍意也根本不熟悉。

若不是這一追一逃根本毫不掩飾,甚至驚動了北方霸主乾羅山城,他也不敢斷定這樣的猜測。

畢竟,沈之湄武功雖高,人卻溫柔,輕易不會動氣。烈震北實在很難想象她與人結仇的場景。

但事實便是如此。

乾羅親自接待了他一行人,同為黑榜高手,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甚至乾羅還苦笑著告訴他,龍珮珮武功奇高,在重傷之下,她隨手施為,依然讓他吃了個大虧,天魔氣的詭異莫測,以他之能,月餘尚未能化解。

乾羅既然肯提供了這樣的情報,烈震北自然也得投桃報李,“毒醫”一番施為下去,替乾羅解決了天魔氣帶來的隱患,只是,他心中的憂慮越發難解。

他實在不敢去想那最糟糕的結局……

烈震北走到谷凝清身後,淡淡道:“許夫人,在下覺得,許兄似乎有話對你說。”

谷凝清淒然道:“連烈兄也不能理解凝清此時的心境嗎?”

烈震北嘆息一聲,道:“我以為三年前許夫人就該想明白了。”

一種難言的苦痛和自哀自憐湧上谷凝清的芳心,她喃喃自語,“三年前,三年前……若海啊,凝清在你眼中,就那麽不屑一顧嗎?”

或許一開始那場不愉快的見面,她便不小心將那個冷漠俊美的男人放在了心裏,可惜,他眼裏從來都沒有她。

或許她曾經有著征服的虛榮,但卻在一次次的見面後,慢慢化作了一縷傷人傷己的柔絲。

烈震北那句話說對了,如厲若海這樣的男人,只要是女子,就無法抗拒不去愛他。

她恨,恨卻無力,愛,愛而不能!

三年前,她舍下面子,以雙修府秘傳的古方為報酬,懇求烈震北幫她托見厲若海一面,而她終究還是失望了。見到了他的人,卻依然得不到他的半分垂憐。

若海若海,可知當時,只要你一句話,凝清什麽家國大業,雙修大法,都可以不顧了,天涯海角,只要你在的地方,凝清就會隨著你。哪怕,哪怕你心中還有他人……可是,你為何連那句話也吝惜不說呢!

如今她已經嫁作人婦,雙修大法大成,覆國在望。原本想著不久以後,她便不會再履中原這傷心地,亦不會再見那負心人。此時她追來此地,也不過是想在徹底告別這段感情前,再見厲若海一面,從此收拾心腸,好好做一位國主,一位妻子,一位母親。

只是想不到,這“不再見”竟是以這種慘烈而猝不及防的方式來實現。

不是想不到許宗道的心情,只是,她此刻再也沒有辦法去想別的事情。

烈震北嘆息一聲,什麽也沒有說。

谷凝清緩緩轉過嬌軀,那張俏臉上早已淚痕斑斑,她哽咽地問道:“若海……應該沒有事的吧?”

烈震北擡頭去看天邊薄雲,輕聲道:“我不知道,不過,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許夫人貴人事忙,不如和許兄先回去。在下有了消息,自然會通知你。”

他從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魔師宮亦在為此事派出人手搜尋。

此事始末,未必和龐斑脫得了關系……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個是他傾心仰慕的女子,一個是他最敬重的朋友,無論如何,於情於理,烈震北都不能就此罷休!

谷凝清擦幹了眼淚,強笑道:“我們回去吧,對了,烈兄說宗道找我,是有什麽別的事嗎?”

烈震北苦笑著搖了搖頭,道:“許兄此刻……”

當谷凝清走進帳篷的時候,習慣性地喚了一聲,卻發現無人應答,帳篷內空空如也。唯有榻上放著一封書信。

她直覺不好,兩步搶上前,拆開一看,俏臉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化為一片慘白。

纖手一揚,盛怒之下,這封信被她揉成了粉碎!

“武林和平?天下眾生?世事盡是虛幻?天下無爭比追求佛法更重要?為了練成雙修大法,我犧牲了多少!如今被你一句話抹煞!這就是你許宗道!你好,你好!你今日棄我而去,他日,他日,我與你不死不休!”

谷凝清秀美的臉頰上染上一抹盛怒的逆紅,酥胸一起一伏,顯然對丈夫突如其來的不告而別,已是怒不可遏!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靳冰雲的原著部分:

腦中浮起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想到了久遠得像有百年千年之遙的童年時代。

八歲之前,她在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專心劍道。

只是一個賭約,使她的一生改變了。

她便是賭註。

一個八歲的小女孩。

她從那件事發生的那日開始,便再也不會哭泣。

十八歲那年,她遠赴魔師宮,謁見龐斑,成為了他唯一的女徒,開始償還十年前欠下的債。

……

靳冰雲一陣軟弱,兩腿一軟,跪倒地上。

言靜庵竟已死了。

師傅!

你可知道,冰雲並沒有半點怪責你。

只有你的小冰雲才明白你的偉大,明白你為武林和天下眾生所做出的犧牲,只有你才可將大禍推遲了二十年,現在至少有了個浪翻雲。

……

關於許宗道(不舍和尚)和谷凝清的原著部分:

谷凝清雙目淚花滾動,怒道:“既是如此,為何你不盡丈夫的責任、父親的責任,卻要回去當和尚,袖手不理我們國之事,累我變成無祖國的千古罪人。你既然走了,為何又要回來?你說沒有忘記我,為何這二十年來,對我們母女不聞不問?”

不舍凝望著這曾和自己同衾共枕,整整一年,每晚都作肉體親密接觸,共修雙修大法的絕代嬌嬈,語氣轉冷道:“因為你並不愛我!”

谷凝清呆了一呆,俏臉血色退盡,往後蹌踉退了兩步,捧著胸口,悻然道:“竟是這個理由,當年你為何不說出來?”

不舍仰天長笑,充滿了悲郁難平之意,好一會才道:“許宗道難道是求人施舍一些根本沒有多餘的愛給他的人嗎?”

谷凝清扭轉身去,背著不舍,不想讓他看到臉上的熱淚。悲聲道:“為何當年你又說,天下無爭比追求佛法更重要,說甚麽世事盡是虛幻,為何不把真相說出來,這算是負責任嗎?”

不舍淡然道:“因為當時我想傷害你,我想看你被我舍棄的模樣,因為我嫉妒得要發狂了。現在厲若海死了.但我仍在妒忌他.為何我只能得到你的身軀,但在你心中卻無分毫席位?”

谷凝清霍地轉過身來,淚珠不斷流下,好一會才稍為平覆,淒然搖頭道:“許宗道,你是不會明白的。”

不舍瀟灑一笑道:“不明白就算了,我今次來,只是忍不住想再見你一面,再無他求,夫人請了。”

谷凝清喝道:“不準走!”不舍柔聲道:“夫人有何吩咐?”

谷凝清聽得呆了一呆,昔日兩人相處,不舍最喜說的就是這句話,這刻聽來,就像依然停留在那段時光裏,心中一軟道:“你知否我是不能對你動情的嗎?”

不舍愕然道:“這話怎說?”

谷凝清緩緩前,直至動人的身體完全靠貼著不舍.才仰起明媚美艷的俏臉,輕柔地道:“到了今天,我再也不用瞞你,雙修心法,男的須“有情無患”,女的卻須“有欲無情”,大法才可望修成。當年我自問不能對你無情,所以故意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去思念若海,甚至在夢中也喚著他的名字,心想恃雙修大法功成,才向你吐露真相,以後好好地愛你,做你的妻子,豈知你大法一成,便要走了,我根本沒有機會向你說出來。”

————————————

雙修大法比較坑爹坑爹 坑死爹;

我傾向於把靳冰雲送給龐斑是言靜庵想出來的法子,因為1.龐斑不知道有靳冰雲這麽個人;2.言靜庵在 回信中寫“我會送你一個徒兒,但也會培養一個徒兒來克制你。”

將部分的自己獻給龐斑……囧!

根據靳冰雲八歲的那個回憶,當時言靜庵肯定是將事情和靳冰雲說明了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雖然靳冰雲年紀還小,但是這樣的孩子都早慧,加上心有靈犀,她就算還不太懂得天下大義,也可以感應到言靜庵的心情。具體可以參見《【覆雨翻雲】浮雲》的19章,‘心之掙紮’。

主要是這個年齡,真的很容易洗腦啊,還是自己最敬愛的人,所以為最敬愛的人犧牲,應該是可以的吧!

只不過,一口答應容易,履行下來,那種痛苦……算了!

癡男怨女真多啊……

此外,烈大少在厲小哥被谷公主追求這事上,簡直就活生生體現了“兄弟就是拿來賣的”,算上第一次,他已經賣了厲小哥兩次了……果然還是對此人居然不被紅牌罰下有著森森的怨念啊!

☆、臨水照影

武道中先天與後天是一個門檻,戰力還在其次,最大的區別就是生命力的旺盛。

道家真元最擅養生,似沈之湄這般的修為,七日的時間,已經將破碎的臟腑,斷裂的經脈,重新愈合成型,雖然仍然十分脆弱,但較之七日前傷重垂死,已經是天淵之別。

那日九星連珠,天地元氣瘋狂灌註入她的身軀,雖然險些性命不存,但體內殘餘的元氣,卻也在慢慢地修覆著這嚴重的傷勢。

現在的她雖然全身真氣散去,無法運功,但除了面色較蒼白,行走坐臥,已經無須人處處服侍。

如今已經是深冬時節,但在這祁連山深處的腹地,氣候卻並不算太冷,哈拉湖一帶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源皆來自山頂冰川融化匯聚,降雨量反而不大,天清雲朗,夜間星月便格外美麗,神秘飄渺,仿佛雲頂天宮。

沈之湄傷勢漸漸好轉,人卻沈默了許多,常常呆在湖邊,抱著膝蓋,望著湖水出神,說不盡的心事重重,有時候整日都不會動一下,也沒有呼吸,仿佛人已經化作了一座無生命的玉石雕像。

一次,厲若海偶然去得遠了一些,日間竟有一頭肥大的山熊誤闖入此處,只是,那山熊仿佛看不到水邊發呆的沈之湄一般,自顧自捕殺了一頭黃羊,就在她附近一丈多遠處,茹毛飲血啃了個精光,又走到她旁邊飲水。喝了水也不忙走,便愜意地坐在旁邊,自顧自梳理皮毛,舔舐掌心,模樣憨態可掬。

這一人一熊各行其是,仿佛誰也沒看見誰,直到厲若海回來,那頭山熊才被他氣勢所驚,慌不擇路地逃走了。自此一事後,厲若海白日裏便不敢離開她太遠,唯恐此時武功全失的沈之湄遇到危險。

湖中一群小憩的野雁撲棱棱飛起,扇動的翅膀帶起漫天水珠,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暈,形成五光十色的奇景。

厲若海走過來的時候,正看見一滴水珠自沈之湄略顯蒼白的頰上滑落,仿佛落淚一般,怔了一怔,不覺便放輕了腳步。

稍微猶豫了一下,他在距離沈之湄三尺遠處坐了下來,並沒有試圖去打斷她的出神——以往的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即使喚她,之湄也未必會聽得到。

她的靈魂好像飛去了不知名的地方,目光所向之處,看似柔和而專註,實則一片虛無散漫。

厲若海直覺沈之湄這種狀態不大對勁,但他也無法可想,問過幾次,沈之湄只是笑,並不答他的疑問。

只是這一次,厲若海剛剛坐下,沈之湄便回過頭來,帶著一絲極淺淡的笑容。

“若海有事?”沈之湄溫和地問道。她穿著哈薩克族式樣的毛皮大氅,雪茸茸地裹成一團,烏黑順滑的青絲編成長辮,壓在綴著薄紗的白絨帽下,容顏顯得比平時稚嫩幾分。由於內傷未愈,她的唇色白得幾乎透明,加之通身冰紈霧縠,整個人便仿佛冰雪雕成一般。

唯有那雙澄凈的美眸,依舊充滿了熠熠奪目的神采,明亮而柔和。

厲若海躊躇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沈之湄順著他攤開的手掌一看,見是一個十分精致的銀質發扣,上面還綴著月牙形的寶石,不由笑道:“真漂亮!”

厲若海將銀飾放在她手心,微微別開眼,輕聲道:“偶然看到,從他們手裏換來的。”頓了一頓,又解釋道:“你用布條系發,行動的時候,容易滑落,有了發扣方便許多。”因沈之湄的發簪早已不知落到何處,之前便一直散披青絲,後來略可行動,嫌不方便,便結成發辮。

沈之湄摘下狐皮絨帽,捋下原先系住發辮的碎布條。所謂發為血梢,練武養生之人,氣血旺盛,頭發便多半黑亮有澤。沈之湄多年來精心留成這一頭秀麗青絲,長可及地,柔滑如玉,入手不濡,她隨手梳理了幾下,便重新編束起發辮,又對著水面細細端詳。

這一泓水面微波不興,清澈如鏡,臨水照影,更綽約幾分。厲若海忽見水中人影流波淺笑,口唇微動,他怔了一會,才省起沈之湄是正在對他說話。

沈之湄隨口問了一句話,見他不答,有些奇怪,轉頭去看,見厲若海一眨不眨盯著水面,心中頓時明鏡也似,說不出是甚滋味,想要發惱呵斥,卻並不怎麽生氣,待要裝作不見,卻又有種不知名的煩躁。

這種煩躁似乎從她與厲若海雙雙落在哈拉湖後,便無聲無息地開始了,隨著傷勢漸漸好轉,這種不知名的浮躁心態卻並未緩和,而是愈演愈烈。

沈之湄試圖通過長時間的靜坐,凝神觀照,想要找出緣由,卻偏偏一無所獲。

至於厲若海……

沈之湄忽然想起當初她對烈震北所說的“但有朋友之誼,未存燕婉之思”,回憶那時候,厲若海雖對她多有情誼,卻絕不是現在這一種。

並不是沒有被人以愛慕的目光註視過,甚至,還在倚天世界時,武當沈女俠便素以劍術精絕、風儀清越而稱著——若不是有一位“玉面孟嘗”的青書師兄免費充當幌子,還不知有多少好的壞的桃花劫數殺上門來。

武當弟子,並不禁婚嫁,甚至太師父對此相當鼓勵,號稱“只要人品好,兩情相悅,就是好孩子,咱們武當派絕無門戶之見”,只可惜即使如此,武當派的風水也實在不利姻緣,除了大師伯宋遠橋是娶親之後才入門,夫妻相敬如賓,剩下的全是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雖說張無忌最後娶得溫柔美人歸,可他撐死也只能算半個武當弟子。

當初烈震北喜歡她,可惜她沒有動心的感覺,更像是談詩論文的朋友,如今……

一種莫名的煩亂思緒忽地浮上心頭。

湖面波紋輕漾,水中美人檀口微動,從搖曳的倒影中看,隱約水光盈眸,憑空便生出一種含情若睇的錯覺。

厲若海心中一熱,有些狼狽地收回了目光,便聽見旁邊沈之湄輕聲笑語,“這發卡倒還不錯。不過今天若海回來得倒早,那位古麗娜姑娘沒有纏著你?”

數日前,有一個游牧部落移居在河流下游,厲若海偶然發現,便以獵物向他們換來一些生活用品。那些多情的塞外女兒,見了厲若海幾乎移不開眼去,而其中最出色也最熱烈的一位姑娘,便是族長之女古麗娜。

厲若海心一跳,道:“之湄不要取笑……我回來時,遇到一只馬鹿與一頭山熊爭鬥,兩敗俱傷,我便帶了回來,鹿血最是補益精血元氣,之湄是否喝上一點?”

沈之湄感興趣地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她因內腑受傷,無法進食,最初全靠吸收天地精氣溫養,七日過後,便能飲用一些清水。祁連山中藥材極多,她拗不過厲若海的堅持,這些時候日日飲用藥湯,只覺得連唾液都是苦的了。

那是一頭極大的馬鹿,通身雪白,從頭到尾足有丈二長,比普通馬鹿要大上三分之一,一對鹿角更是鋒銳如刀,只是瀕臨垂死,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沈之湄一見此鹿,大為惋惜,嘆道:“可惜了,這只鹿快成精了,可惜是活不成了!若還能救回來,留著當坐騎,說不準比我那白鶴還有前途呢!”

厲若海亦知她在武當山有一只可載人的巨鶴,他雖不曾親見,卻聽烈震北說過不止一次,微笑道:“待之湄傷好了,也讓我見識一下那通靈的仙鶴。”

沈之湄睨他一眼,笑道:“你記得準備些烤松子賄賂它,否則就算有我在旁說情,它也不肯讓你靠近的。至於能否騎著上天玩玩,須得看鶴兄的心情。”

那鹿的心頭血猶自溫熱,沈之湄只喝了一口,便匆忙地要水漱口,秀眉緊蹙。厲若海待要拿走,她又擺手止住,緩了一會再喝,如此兩三次飲盡,才堪堪罷休,緊緊抿了唇,也不敢喝水,生怕一說話就要惡心得嘔吐出來。只是幾口鹿血下去,那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玉頰,便籠上一層薄紅,明眸水光瀲灩,透出驚心動魄的麗色。

厲若海竭力讓自己的目光離開她的櫻唇,待沈之湄恢覆了常態,他才道:“鹿血益元補氣,最是溫養,對你的傷勢大有好處。這一帶有馬鹿出沒,明日我再去捕一頭來。”

沈之湄搖手道:“普通鹿血對我已沒多大用處,似這種快要成精的鹿中之王,其凝聚的心血才有出其不意的功效。”她說話中,忽然捂住了嘴,緩了好一會,才眼含淚光地道:“……再也不要和我提鹿血兩個字,你分明是存心想讓我吐出來……這鹿王精血好生厲害,剛服下便燒得人心慌。”

厲若海略一思索,伸手拿住她皓腕探看,果見脈搏急促。習武之人多半通醫術,厲若海一探之下,便知這鹿血藥力過猛,恐沈之湄禁受不住,便道:“我替你以真氣疏導。”

沈之湄眉頭緊蹙,卻搖頭拒絕道:“不,那樣效果不好,須得自然發散開來。”擺手道:“去做你的事,讓我自己靜一會。”她慢慢走到帳篷內,就勢躺下,閉目似睡非睡,不過片刻,便出了一身熱汗。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線亮光,沈之湄也不睜眼,含糊問道:“若海有事?”

厲若海半撩著布簾,在外道:“剛剛忽然想起來,有一處溫泉……”

沈之湄剎那睡意全無,睜開眼睛,半嗔半惱抱怨道:“這麽緊要的事情,你怎不早說!”

外間天色已經半黑,只隱約見厲若海一身白狼皮服,亦是作哈薩克男子裝束,朦朧夜色中,愈發顯得猿臂蜂腰,雄健之極。

沈之湄鉆出帳篷,猶自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半扶著厲若海的手臂站立,擡頭問道:“有多遠?”

厲若海道:“大約百多裏遠……我背著你過去?”

沈之湄點點頭,雖然夜色暗沈,以厲若海的目力,仍舊清楚可見她臉上倦色,轉念一想,他輕輕環住沈之湄的頭頸,將她攬抱在懷中,便飛掠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鹿血,秀發,臨水照影,四目相對,美人梳妝……嗯,其實這一章很純潔來著。

哎,果然我不知道厲小哥有木有走形麽……讓沒言過情的人言情,真是盲人摸象啊!

妹紙現在的狀態很不好,很不好,很不好……我是說心境,雖然看似鎮定,其實已經在魔境的邊緣,所以她做出什麽事大家都表奇怪……

☆、情如風月

氤氳的霧氣升騰,四周群石環拱,白雪皚皚,沈之湄整個人浸在溫熱的水中,微微闔目。

這一處溫泉並不大,只有丈許,溫度也不算高,帶著淡淡的硫磺氣味。

此地地勢甚高,從這裏開,漫天星辰,仿佛觸手可及。

沈之湄並沒有在溫泉中浸泡很久,不過一盞茶功夫,她便出了水,擦幹身體,重新將衣物穿好,只是未著大氅。沈之湄坐在石邊,將那一頭蜿蜒黑發搭在手臂上,任夜風吹幹。

從這裏往下看,約莫五十步開外,便是厲若海持槍而立的背影,如山如岳。

夜間的涼風吹動沈之湄的秀發,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如今沈之湄若放任精神力鋪展開來,方圓十餘裏內,沒有一絲動靜能瞞過她的心靈,而以厲若海如今先天大成的境界,同樣四周一只螞蟻的爬動也不能逃過他的耳目。

高手的感應最是靈敏。

沈之湄並沒有刻意掩飾她打量厲若海的目光,而且,在她的感應中,厲若海雖然心跳血脈沒有半絲改變,仿佛古井不波,但她卻知道他的心思並不若看上去那般平靜。

“若海……當是喜歡我的……只是迷亂若此……卻是不該……”

她的秀目中閃過一絲猶豫之色。

數月來的苦思冥想,在適才依偎在厲若海懷中,在夜間的群山中飛掠時,電光火石間,沈之湄忽然明白了。

這段時間,纏繞不休這種陌生而焦躁的情緒,究竟是什麽。

那竟是……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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