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滿頭的冷汗,走到為首的淩揚清面前，俯下身倒酒，忽然袖口一沈，她一驚,手抖了抖,酒柱便斜到杯外。

淩揚清笑了笑。

淩霄心驚肉跳地感受到了自己袖中的匕首,那上面的寶石映照著她驚惶的眼。

“淩霄姑娘手抖了，是因為今日字練得太多了嗎？”有個長相淩厲，眼神陰鷙的官員問道。

淩霄第一次遇到這種眼神，縱使是險些被人殺掉的那一次，也從未有過如此遍體生寒之感。

“哦？”有人接過話頭，“淩姑娘竟然也是喜歡練字的？”

“那可不，淩霄姑娘可是讀書人。”

“哈哈哈，淩霄姑娘也讀書嗎？”那人探出身子向前,“淩霄姑娘為何不回答鄙人？”

淩霄又是羞憤又是恐懼地咬唇,卻不敢反駁。

“淩大人把淩霄姑娘看得這麽重要，我們都沒想到啊。”

淩揚清輕描淡寫道：“不過是讀書習字罷了,尋常兒童不也學著？她若是不懂禮數，將那出身沒教養好的習氣帶到我這裏,可不是得不償失。”

淩霄原本盼望著笑瞇瞇的老頭子為她說話的。

明明遭受過那麽多羞辱自己都未曾流淚,她卻在此時不知為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很想問,你怎麽能這樣呢？

你怎麽能這樣呢？

老頭的樣子變得陌生起來,她低頭賭氣道：“是淩霄出身低賤，天資愚笨,給大人丟臉了。”

淩揚清放匕首的動作並不加以掩飾，有人此時已經盯著她的衣袖了。

淩揚清擡起下巴吩咐：“去替許大人他們切肉。”

淩霄這才發覺今夜他們吃的是胡食。她冷汗涔涔地上前，下意識走到了許安瀾的面前。

許安瀾勾起唇笑了笑,淩霄有些懊惱於自己的第一反應，幹巴巴道：“許大人，請。”

青年微笑道：“那就多謝淩姑娘了。”

他倒是溫和有禮，毫無芥蒂，可她如今才出了醜，根本不想看任何人。她懊惱於在淩府的這些時日，竟然把臉皮也養薄了。

從他身側弓腰後退，她匆匆上前繼續為這群達官顯貴服務。

她一面脊背發抖一面端茶送水。

她腦海裏還是那石大人的死相——他方才還在地上躺著，如今已經被草草收斂了。

淩霄做了好幾夜的噩夢，接連著許久都沒有好睡。

她依舊去上課，原本擔憂著和老頭子再度見面會難受，但是令她詫異的是，她許久也沒有再見過老頭子。

老頭子近來似乎很忙，早出晚歸的，成日見不到人影，見不到，淩霄又覺得失落。

那一日才下學回來，便聽見自己院子裏有人嚼舌根說她失寵了。說老爺子只是一時看上她，她出身低賤，目不識丁，遲早會被忘記。

淩霄閉上眼，眼前都是淩揚清的笑：“淩霄，這是你的名字。”

隨後又變成如同惡鬼的：“淩霄，過來。”

淩霄進了屋子，那夜之後便生了病，發了兩日的高熱。

夢裏她朦朦朧朧看見老頭子的影子，他又是嘆氣又是拍拍她的手。

這不像是那天夜宴上的淩大人，更像是之前帶她去寫字，畫畫的老頭子。

“傻姑娘嘞。”

她聽見這一句。

醒來之後，她便急匆匆地抓著婢子的手：“淩大人來過？”

婢子看她的眼神很無奈：“淩姑娘又做夢了？”

她怔怔地松手：“原來是夢啊。”

那些溫暖，都是假的，自她進入淩府大門起，一切就註定是一場幻夢。

她是不配得到那些好的。

她自始至終也只是一朵淩霄花，她不應該對老頭兒有太多的期望。

淩揚清聽聞她醒了，倒是親自來看她，她明顯感受到老頭言語中的疏離：“淩霄，身體好些了？”

她默默點頭，淩揚清道：“那便好。”

“淩霄啊，你可想去農莊裏住一陣子，好好養養病？”

淩霄攥緊了被子。

她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陌生得像是另外一個人：“好。多謝大人。”

淩揚清背著手，吩咐身後的年輕人：“一路好好看顧她吧。”

年輕人名淩達，是淩揚清府中養著的侍衛，武藝出眾，唯有將淩霄交給他，他才放心。

淩揚清看著這池塘裏枯萎的殘荷，嘆口氣：“這丫頭沒良心吶，半點也不想留下。”

淩達很實誠：“幹脆不讓淩姑娘走……”

“哈，”淩揚清撫著胡須笑了，“你也知道，不能不走。這丫頭也算是給我省心了吧。”

淩達霍然跪下：“大人……”

淩揚清目光悠遠，望著遙遠的天幕。

“她和安瀾，都不適合呆在這裏。安瀾脫不了身，送走她也不錯。”

“就是這心裏頭啊，怪傷心的。”

淩霄最後回望了一眼淩府，便登上了馬車。

路過書院的時候，她嘆了口氣，拉下了車簾。

淩達見她心情不好，陪她閑聊：“姑娘，等到了莊子裏，您可以繼續上學的。”

“咱莊子裏的私塾，可比這外頭的好多了。”

“此話何講？”淩霄托腮，百無聊賴。

“大人的每一個莊子裏的私塾，最奇特之處就是男孩兒女孩兒都收的。”淩達揚鞭子，加快了馬車速度。

“每過月餘，淩大人還會親自來授課。”

“莊子裏的老師都不比外頭差，都是翰林院出身，年紀大了，便被大人招來，個個學識淵博。”

“大人說了，日後要將這樣的書院，開到四海八方去。”淩達的聲音毫不掩飾自豪。

淩霄又想起了那個燒餅娘的故事：“我聽大人說，夫人的出身……”

淩達毫不介懷：“夫人以前是靠賣燒餅發家的，這咱府裏人都知道。”

“以前夫人還在的時候，大人也愛笑些，夫人走了，大人就陰沈沈了好幾年，那時候誰都不敢靠近他呢。”

“夫人是因病去世的嗎？”淩霄在顛簸的馬車穩住身形，她記得淩揚清說過，夫人生病了。

淩達頓了頓：“不是。”

“夫人當年是被歹人帶走，歹人企圖用夫人威脅大人。”

“夫人便……便自刎了。”

剛烈的女子。淩霄這麽想。

不像她，若是她……若是她，當如何呢？

淩霄楞了一秒，想起自己和淩揚清在過年時圍著小火爐，她喝醉了，說起自己遇到水匪的事。

她說她當時其實恨那個沒用的男人，勝過恨水匪。

淩揚清當時說什麽呢？她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對，是他走水路講你置於險境……是他的錯。”

她心中頓時有些不是滋味，望著即將到達的農莊，興趣並無絲毫高漲。

她突然有些想念那個很久沒有見的老頭子了。

淩霄望著面前的門扉，輕輕敲了敲：“大人？”

今日是大人來授課。

她憋了很久，總算還是沒有忍住，自己來找了他。

房間裏，淩揚清還是那樣笑瞇瞇地看著她：“丫頭，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淩霄看見他這熟悉的神情，突然有些委屈：“不想看了。”

淩揚清怔了怔，伸手拉過她的手拍拍，道：“你看看再說，老頭子跑了很久的，你就當可憐可憐我？”

他一直這樣笑著，倒是讓淩霄生不出氣了，淩霄低頭去看匣子裏的東西，不禁也感嘆了一聲：“好漂亮啊。”

是一支桃花大釵。

淩霄畢竟還是個愛美的女孩子，當即就忘記了那些不愉快，道：“你是從哪裏買到的？”

淩揚清還是笑：“喜不喜歡？”

淩霄愛不釋手：“自然喜歡！”

“不過就是……唉，這是支木頭釵子，不知道能用多久。”淩霄咕噥道。

她隨手拿到發髻上筆畫。

淩揚清道：“這是我親手雕刻的。”

“你若是願意，我和安瀾每年都可以為你雕刻一支，換著戴。”

淩霄手上動作停下來，擡眼問淩揚清：“為什麽？”

淩揚清含笑：“什麽為什麽？”

只見淩霄眼眶裏有淚水打轉：“為什麽要給我呢？”

淩揚清楞了楞，習慣性拍拍她肩膀：“丫頭，你願意……”

他低聲咳嗽一下，再度擡起頭來：“你願意做我的女兒嗎？”

淩揚清似乎是極其害怕她拒絕：“不願意也沒關系的，我知道我吧，就是個官場老油條，名聲也不好……”

“你不必覺得有什麽，不願意就拒絕好了。”

他一雙很亮的屬於老人的眼睛卻望著她，生怕她拒絕的模樣。

淩霄抿唇。

淩揚清似乎早已經料到這樣的局面，於是擺擺手笑道：“沒事，沒事，我是和你開玩笑呢。”

淩霄卻忽然道：“好。”

淩揚清反應倒是快，臉笑得和個皺橘子皮一樣：“嗳……”

他喜不自勝地拍拍她肩膀，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更好，便將腰間的玉解下來，塞到她手裏：“給你，給你，乖女兒。”

他眼中有淚水隱隱閃動。

“乖女兒。”他聲音有點啞，“委屈你了，要住在這裏。”

他似乎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很快，很快就好了。”

“你再等等，我們很快就能團聚了。”

淩霄乖順地點頭，心底的不安卻越發濃烈。

她總覺得淩揚清這次來說的這些話裏，隱隱約約帶著一種可怕的預兆。

可是看著面前這個開心得瞇起眼睛的老人，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低低道：“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晉江抽了，抱歉

下一章萬妖窟就結束啦感謝在2020-07-0623:14:30~2020-07-0823:54: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咕雞6個；胡不歸5個；半嶼燈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2266428810瓶；CC2瓶；39621193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