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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番外01】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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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01】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一)

唐高宗龍朔元年,即狐族紀年的塗山兩千六百四十年時,西王母又一次逃出了昆侖山。

這一代的西王母十六歲,目盲、耳聾、聲啞。

她並不是看不見,只是自出生起,眼前就被綁上了綢帶;不是聽不見,只是居住在九重天上的密室中,聽不見任何聲響;也不是不會說話,而是從來沒有活物與她說過一句話。

她只有觸覺。密室中堆滿刻在竹簡上的狐族舊史,被她翻遍,捆紮史冊的絲線也斷裂朽爛。

在十六歲讀完最後一冊史書前,她縱使手腳從未被捆縛,也未曾想過,只要摘下眼上的綢布,就可重見光明;只要推開眼前的門,就可踏進萬丈紅塵。

直到那一天,她從書中得知一詞名盲瞽,才知人本來可以看得見萬物;她摸向自己臉上,名為雙目的地方,摸到一塊綢布。

她用力一扯,綢布有所松動,幾束光漏進來,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黑暗,什麽是光明。

她驚駭至極,又伸出手到耳後,幾下就將綢布解開。密室中暗無天日,唯有天頂罅隙中有縫,天光照入,如水如火。

她絕望地嘶吼出聲,這嘶吼傳遍日月宮,驚醒了沈睡中的昆侖山狐族。

他們這才想起,很多年前,山頂的日月宮廢墟中,曾關過一個域外不明來歷的狐族小女孩。被追殺了千年的狐族變得膽小如鼠,既不想收留她,又不想放她被人族利用,只好將其關在空無一人的日月宮中,聽憑其自生自滅。

待到後知後覺的狐眾趕往日月宮時,只看見長風拍打著空蕩蕩的宮門,門內只有推成山的狐族簡冊,字跡漫漶,連篇累牘。

眾狐驚慌失措,唯有一人冷靜如常,卻是狐族這一輩修為最高的男狐,因巫術超絕、善造幻境,在楚地人族中頗有信眾,被稱為東君,或稱東王公。

“她是九尾天狐,是我將她留在此地,餵養長大。”他答得隨意,卻像在平地炸起一個驚雷。

十六年前,一個西域老者造訪昆侖山,將她留在山門前,恰好被路過的東君撿拾,帶上了山。

眾狐聽聞此言,卻並不驚喜於塗山九尾狐血脈未斷,卻只是憤怒不已,紛紛指責東君惹禍上身。如今九尾天狐從昆侖山逃逸,必將給狐族又帶來大難。

“無事。此九尾狐尚未成年,又不會幻術。我在此立誓,定會在其成年之前,將其尋回。”

九尾狐天生有異能,但其施行異能的技巧——幻術,卻靠的是代代言傳身教。若無狐族教授,能獨自學會使用異能的狐族幾近於無。

眾狐稍稍放心,東君告辭,當即下山。

時當八月,昆侖山冰雪消霽,雪蓮一路開上雲端。有俊逸仙人自九重天上飄下,眉目也如冰雪。

東君仗劍下山,尋找九尾天狐,表情一改方才的和煦,變得陰沈如暗夜。

“我關你十六年,是為讓你成年之時,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至親之人只有我。這樣,在你化形時,就可剖出心頭血制長生引。”

“唯有如此,飲下那長生引的人,才會是我。”

(二)

隴西人王孝傑,生於亂葬崗,長於軍營,平生第一回 與女子說話,那女子卻想——吃了他。

見到她的那一年,王孝傑剛被選進驍騎營,隨薛將軍征西涼。十七歲的寒戶子弟,心裏只有建功立業,為奪敵軍一車輜重,不惜被突厥人的斬馬刀剁成肉泥。

因為不惜命,倒也活得瀟灑自在。同袍們臨出戰總要寫家書,寫得? 鑼攏 殂艉崍鰨 值剿詞保 揮幸瘓洹  籃蟪   簦 ?揮臚 邸br />

生如飄蓬,寄於天地。他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對人世從無留戀。

那天他值夜,騎馬繞營而走,忽然見到營地不遠處草叢中,竟有粼粼火光。

涼州古戰場,夜中有鬼火是常情。但那鬼火中……分明有人。

他素來膽子大,只帶了一張機弩和佩刀,就朝那鬼火走去。

離得近了,才看見那鬼影是個瘦弱女孩。穿著不知哪朝哪代的麻布衣裳,長發垂地,正在地裏不知刨著什麽。

聽見他來,女孩忽地回頭,接著沒等他反應過來,就飛身將他撲倒在地,張口朝他脖子咬去。

那眼楮大而亮,琥珀色,不像人,像鹿。生死之際,他卻在走神看她的眼楮。

她咬得不深,像是在試探牙口。他終於回過神來,在皮肉被撕下一塊之前,將她從身上提起放在一邊,起身跑回營裏,沒多時,卻提回半條烤到全熟的羊腿回來,將遞到她面前,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白牙︰

“吃吧。”

她遲疑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那羊腿,試探著接過後,立馬大口吃起來。

他坐在一旁,靜靜等待她吃完。遠處夜幕四垂,銀河飄轉。

“是涼州人麽。”他拋出這一句時,並未想聽到回答。

安西動亂,邊地戰火四起,流民無數。有些問題,不需要答案。

女子抱膝坐著,只是直楞楞地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像是個啞巴。

王孝傑被盯得臉紅,摸摸鼻子︰“往西邊走四十裏是交河城,那裏有唐軍駐守,可暫去避難。”說完就起身要走。

然而下一瞬衣裾卻被抓住,他回頭,看見那雙眼仍舊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是留戀。那眼神中的意思,是留戀。

不遠處傳來人聲,卻是營中有兵士夜間喝醉,要出來小解。

漠南的唐軍都是沙場滾刀子長大的兵痞,目中只有軍紀沒有王法。若是被他們發現她,恐怕下場不會好。

他猶豫再三,終於咬牙解開擋風的外袍,背朝她跪下︰“上來。”

幾刻鐘後,大營中的兵士看見王孝傑扛著一袋子什麽東西,從營外鬼鬼祟祟走進營帳。

“嘿,王隊正,背上的是什麽?”同袍眼看著就要走過來,王孝傑鎮定站住,朝對方打招呼︰“明日飯食要擇的幹菜,要幫我一起擇麽,王副將?”

對方聽聞,跑得比開飯時還快︰“在下還有軍務要忙,告辭告辭。”

走近營帳後,王孝傑將身上的人放下,長出一口氣。女孩從外袍中鉆出來,被捂得臉龐紅撲撲,好奇地左顧右盼。等那眼神重新落到他身上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發呆了許久。

方才在草叢中一片漆黑,此刻在燈火下方才看清,她不僅是眼楮,整個人都像一只鹿。靈動、瘦弱、驚恐,像隨時都會撒腿跑走。頭發出奇地長,膚色蒼白得幾近透明。

兩人這樣對視了一會,她突然拽起他的手,將臉擱在上面蹭了蹭——像極了親人的小動物。

他的臉燙得能煮雞蛋,立馬站起來,裝作無事地走向營帳裏的床榻,翻出一件舊衣袍扔給她︰

“換上男子的衣裳,在營中方便些。待天亮了,我送你去交河城。”

再回頭時,他險些被嚇得元神出竅︰“你你你別在我面前脫啊!”

雞飛狗跳到半夜,兩人終於安頓下來——女孩睡在榻上,王孝傑和衣睡在地上。

他毫無睡意,撐著頭望著軍帳頂。良久,他才試探著開口問她︰

“敢問姑娘……叫什麽名字?”

她掀起被子跳下床,又將他的手拉起來,在他手上寫字,一筆一劃,認真仔細︰

“斐。是斐麽,你叫……阿斐?”

燈花 啪一聲,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女孩琥珀色的眼楮瞇成月牙。她竟然會笑。

王孝傑很久後才知道,她那天所寫並不是斐,而是“非文”。九尾狐族只有姓而無名,她的名字,永遠不能被寫出。

阿斐這個名字,就永遠成了他與她之間唯一的稱呼。

後半夜裏,她像幼狐一樣蜷在他身邊,趕都趕不走。他無奈,也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她旁邊。

“你的家在何處?”夜半時,他開口,像是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鎬京。”她的聲音清冽,口音卻奇怪,像是異邦人說漢話。

王孝傑松了口氣。還好,她會說話,並沒有啞。

“鎬京?”他又追問,然而女孩已睡著,長睫閃動,像是做了什麽噩夢。

他輕嘆,披衣起身,在榻邊看兵書。她呼吸漸漸平穩,竟然讓他有種平安靜好的錯覺。

今夕覆何夕,共此燈燭光。

(三)

她自認,騙這個人將自己收留在軍營,是她自從逃出昆侖山後,做得最蠢的一件事。

自下山後,她一路東行,學什麽都飛快。鳥獸鳴叫、人族交談,都毫無滯礙地進入她耳中。她發現自己身上有一股磅礡力量,左沖右突,漫無邊際。於是她開始學著運用這股力量,不久,就能用它造出磷火,嚇跑林中野獸和對她心懷不軌的獵人。

要去何處?她不知道。狐族史書中出現得最多的地名是鎬京,那就去鎬京。

下山後,她發覺處處是斷壁殘垣、屍骸遍地。看來,此處剛剛發生過人族間的大戰。

她走過空蕩蕩的涼州城,看遍人間慘劇,也學會了人族的語言。

夜間,她常做夢,夢中的她不再是羸弱的人族女子樣貌,而是長著九尾的狐族,回到日月宮,蕩平了那九天之上的黑暗巢穴,然後另起堂皇宮室,夜夜笙歌,享盡她從前未曾享受過的一切。

只是心中空蕩蕩,總覺得缺了什麽。

直到某天,她夢見一個人族少年,挎長刀,騎白馬,於萬軍之中奮力拼殺,沒命地朝一個地方奔去。

在他目光的盡頭,突厥城池望樓的頂端,綁著一個瘦弱的少女。那是她自己。

他臉上滿是自己的和敵人的血,刀口也砍鈍,眼前卻永遠隔著數不盡、數不盡的人潮。

他拼盡全力,卻始終無法走到她身邊。

一只長箭朝他射來,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少年跪倒在地,將刀插在地上,支撐著自己不倒下,目光卻仍舊望著她。

“山有榛,隰有苓。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無盡的悲哀湧上心頭,她大叫一聲醒來,卻看見那少年就坐在她身旁,手裏一本兵書,眼神關切︰“做了噩夢?”

夢中的一切有的已經發生,有的卻尚未發生。她果然如夢境中所預示的,找到了那個夢中的少年,對方卻還不知道未來命運的無常。

她漸漸知道,自己不僅能通曉萬物所言,還能預知未來。夢境並未停止,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清晰。她夢到自己不僅會遇見他,還會愛上他,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將為了她而戰死沙場。

但此時,她尚未愛上他,只是好奇,為何自己會對這個人族少年感興趣,甚至不由自主地裝聾作啞扮可憐靠近他,初次見面就咬了他的脖子,也只是想嘗一嘗……對,嘗一嘗他的味道。

五官雖已開啟,卻仍然遲鈍,她唯有觸覺和味覺最為靈敏,比起人,更像獸。

她在戰場和廢城中見過男人如何對待女人,她也漸漸知道了自己是女人。她學什麽都很快。她堅信,人族的男人,都會那樣對待女人。王隊正也會如此對待她嗎?她有些好奇。

但他退了。她屢次試探,他屢次退卻。她明明能嗅出來,他喜歡她,也想要她,可為何不願碰她?

他是她自下山後,第一個無法把控的人族。

越是無法把控,就越是想了解。

次日早上,天還沒亮時,他就帶著她出了大營,營外不遠即是交河城,此刻城頭卻燃起狼煙,煙火微弱,城樓上也沒有守軍。他見勢不好,調轉馬頭轉而朝軍營疾馳,直奔將帥大帳,不久後,戰報即傳遍全營——就在今早,交河城被突厥軍襲城,內外勾結,交河失陷。

他掀簾出了將軍帳,一臉歉疚地看著她︰“交河失陷,你已無處可去。若願意,就跟著我……我送你回長安。”他問了軍中識字最多的同袍才知道,鎬京是長安的舊稱。

她早知交河會淪陷,也知道她會繼續留在軍中,只是不知道,他竟然會主動要她留下。

邊關失守,命如草芥。帶著一個身份不明、還是女扮男裝的人在軍中,若是被發現了,他的多年軍功化為烏有不算,還要搭上性命。

她近日才剛學會算計,就算得比他好。這筆帳,與他絕無好處。

“為何幫我?”

數天後,她才小心翼翼問出這句話。

“我不知道。”王孝傑躺在草地上,嘴裏叼著狗尾草,眼神清澈。

“我只是覺得,不能就那樣丟下你。”

朔風吹過,掀起青草離離。明日即要與突厥軍在交河城外交戰,他卻有心情在野外吹風。

“若是明日我死了,你就隨軍往南跑。順著黃河南下,就能到長安。”

“死是什麽?”她突然開口。

“就是我再見不到你,再不能像現在這般與你說話。”他依舊手撐著頭,眼楮卻看向她,目光灼灼。

是男子看女子的目光。他第一回 這樣看她,她卻感到膽怯,眼神閃躲。

他笑了笑,坐起身,順手摘了一朵野花,插在她發間。

“阿斐,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一時無話,耳朵卻紅透。他卻哈哈大笑,起身拍拍草屑,抄著手往回走︰

“玩笑而已,不必當真。行伍中人,朝生暮死。你心悅誰都是好,千萬,千萬不要心悅於在下。”

他回頭看她,每一眼都像是最後一眼。

“因為在下的命,早晚都要交代在此地。負了姑娘,我心不安。”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平生第一次,她發覺有的人縱使不能預知未來,也能將命運牢牢攥在手中。

(四)

交河一役,唐軍大勝。

官兵凱旋,他果真信守諾言,帶她回了長安。

一路上他們有無數次機會相互剖白心跡,卻屢屢止步於他的閉口不言,和她的顧慮重重。

直到他們在龍首原揮別,時值初秋,木葉枯黃。

他們騎馬上高坡,她第一次換上了女子衣裳,梳高鬟,點鵝黃,人比花嬌。

在離別前她已決定,如果他離她愈近,就離死愈近,那麽她寧可與他就此永別。

“阿斐,我有話要同你說。”

他今日穿著軍服,筆挺瀟灑,即使在帝都長安,也是引路人頻頻回首的少年郎。

她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楮笑成月牙。接著跑到高坡上,對他大聲喊︰

“王郎,我要為你跳支舞。這支舞,你此生都不可忘記。”

她學什麽都快,饒是如此,她也向教坊的娘子們學了很久,每一個姿勢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要用盡此生的情意,將這支舞跳得冠絕天下,無人再能與之相比。

她哼起古雅的曲調,歌詞是《詩經》中歌頌武人的篇章。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龍首原上大風刮起,吹動她衣袂翻飛,淩然飄舉。

十七歲的王孝傑站在山崗上,靜靜看著眼前一幕,任由衰草枯楊裹挾著朔風吹過,只覺得千年一瞬,此生無憾。

之後,他們在龍首原上作別,分道揚鑣,仿佛從未曾相識。

(五)

她在與王孝傑分別後不久,就遇到了一個自稱是東君的人。

她知道他的身份。在夢中,這個人後來成了與她共寢枕之人,或者,用一個她萬般不願承認的字眼——她的夫君。

這人眉眼俊美,比她更像人所知的狐妖,卻面若冰霜,身邊仙氣飄拂,她後來才知道,那叫做幻術。

他告訴她,如果不跟他回日月宮,他就殺了那個王郎。

她思忖良久。按照夢中的預示,他死於沙場,那時她正被綁在城頭。

如果她回了昆侖山,從此再不出山,是不是就可以讓他避免死於非命?

可惜,她越是迫切地想知道致使王孝傑戰死的原因,那夢境就越是含糊其辭。

她只好點頭,答應與東君回日月宮。

為了自保,她沒有交代自己能夠預知未來、通曉多族語言的事,繼續裝聾作啞,讓東君以為她還是當初那個被關在後山,不通曉世事的狐族棄兒。

回到昆侖山,她先是迎來了盛大的登基典禮。九尾天狐後裔千年難遇,她將是這一代的西王母,日後將主掌日月宮,重振狐族。

然而牽著她手登上祭臺接受冊封的,是東君。眾人所叩拜的、所敬畏的,不是她,而是這位東王公。她自始至終,都是他的傀儡。

冊封第二日,即是東王公與西王母的神婚。屆時,九州所有狐族後裔都將趕到,為他與她祝婚。

然而東君還沒等到神婚,西王母就在登基大典上消失了。

她學什麽都很快,自然包括學幻術。

自從她見到東君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暗中觀察他運用幻術的手法,勤加練習之後,她進步神速,待回到昆侖山時,幻術能力已遠超多數狐族。

站在祭臺上那一瞬間,她突然反應過來,回憶中那個被綁在城頭的,不是真的自己,是幻術。

東君的幻術。

回過神時,她連大典禮服還沒來得及脫下,就直奔西涼。

昆侖山已被東君的重重幻術所圍困,縱使是她,走出也需要時間。再加上她此時關心則亂,就連最簡單的幻術都差點沒有識破。

走出昆侖山,她花了三天三夜。

三天後她站在西涼戰場上時,戰事已接近結束,唐軍正在攻城,狼煙四起,喊殺震天。

她在萬軍之中尋找王孝傑的身影,卻遍尋不得。

焦急時,她往城樓上尋找——果然看到了一個面容與她一般無二的幻影。

繼而視線向下,那一瞬間,她的心跳停了一停。

她看見王孝傑跪在她面前,胸前插著三只長箭,以長刀支地,雙眼卻只盯著城頭。

“死是什麽?”

“就是再見不到你,再不能像現在這般與你說話。”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萬籟俱寂。

戰場上眾兵靜駐,因為他們看到了神。

神從天地盡頭走來,綏綏白狐,九尾龐龐。容顏世所稀有,周身光華萬丈。

她走向死去多時的少年,低下頭,一滴淚落在他已經冰冷的臉上。

“說了不要我心悅於你,怎麽自己又反悔。”

她取下他腰間佩著的另一把短刀,朝自己心口比了比,一刀下去,暗紅的血流出來。

她嘗了嘗,轉頭將沾著血的唇吻向他。

千年未現世的長生引重新出現,剎那間山神哭嚎,眾鬼啼泣。

她也是在一點點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後,與從前讀過的史籍兩相印證,才想起這個古老傳說。

少年的唇齒漸漸溫暖起來,傷口在飛速愈合。他睜開眼,感知到眼前人熟悉的氣息,不顧一切地抱緊她,更深地回應她的吻。

塵埃落定,萬物歸於其位。

少年執刀站在戰場中,沒有射來的箭,城頭也沒有他的姑娘。唯有唇上殘留著些許溫度,似乎在告訴他方才的一切不是幻夢。

不遠處,唐軍大旗插上城頭,眾聲喧嘩鼓舞,湧入城去,他卻獨自等在戰場上,直到夜幕深黑。

(六)

她獨自回了昆侖山,眾狐卻一改之前態度,對她俯首帖耳,萬眾朝拜。

九尾天狐剖心頭血後,才徹底覺醒,正式成年。這昆侖山上,再無人能奈何她——這一次,她成了真正的西王母。

她回山第一件事,就是將東王公關在了日月宮最高處的密室裏,那個當初囚禁她的地方。

她果真過上了夜夜笙歌的日子,只是再無笑顏。

在剖出心頭血的一瞬,她又看見了再之後的未來。

九尾狐的長生引會讓凡人長生不死,也會讓他們失去之前關於狐族的所有記憶。她的王郎徹徹底底地忘了她,回了長安,隨即娶妻,生子,官至公侯,壽終正寢。狐族與凡人,終不能長相廝守。這是綿延千年的咒詛。

她霎時心灰意冷,卻更緊地抱住他。活著的人是如此溫暖,她只想再多聽一聽那心跳。

王孝傑在此時醒轉,熱情地回吻她。眼淚順著臉流淌,味道酸澀,這裏是戰場,縱使是長生引所激發的幻境,也不能持久。

下一個剎那,他就會將她忘得一幹二凈。

塵埃定時,未及他松開手,她就消失在飛塵之中。

(七)

一年後,她又去了趟長安。

只是去看看他,只看一眼。

去見他與新婚的妻子與兒女一同安享紅塵俗世的樣子,她就可從此死心,高踞昆侖。

她化作賣花少女,敲開了他的門。

他此時已升任武威道總管,卻仍舊住陋巷中,門庭簡樸淒清。

開門的正是他。一年未見他竟滄桑了許多,也或許是連年征戰,昔日飛揚恣肆的少年變得沈穩寡言,眼楮卻沒變,仍然明亮清澈。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花,不好意思道︰“不巧,在下院中,獨不缺此花。”

漠南高原上常植的虞美人、從前他替她戴的那支花。他打開院門,院中觸目所及,全是這猩紅的邊地野花。

“為何要種此花?”她問。

“亡妻喜歡。”他答得自然。

“亡妻?”她詫異。

“也不好說是亡妻……說來慚愧,在下曾在漠南戰場受過傷,不大記得從前的事。只記得有一女子,待我極好,若不是亡妻,就是心上人。只是我將她丟了,再沒尋見過。”

他語氣落寞。

她舉目四顧,院中陳設簡單卻蕭條,石桌上鋪滿字紙,那字紙上大大小小只有一個字——斐。

“是她的閨名吧。只記得這個,閑了就寫。”他見她看著字,隨口解釋道。

院角堆滿酒壇,他喝了很多酒。

“這位公子,若她本是天上仙人,找到你,要帶你去成仙,你可願意?”

他孤寂的背影停頓了許久,像在思考什麽,隨後,他笑了一聲,像是自嘲,也像是頓悟,

“不會。我是大唐的守邊軍,漠南一日有戰亂,我便一日不可退。”

“或許,終是我負了她。”

她再不忍待下去,匆匆告辭。待他關上門後,才淚流不止。

那晚她造了一個幻境,將她與他都藏在其中。

滿園的虞美人搖曳,花瓣零落。她讓他以為自己是鬼狐,在夢中與他相會。

他起初並不相信,但在看見她琥珀色的眼楮後,就放棄了一切理智掙紮。

天色微亮時,她就消失在巷陌深處,他的王郎卻在她走後睜開了眼。方才的一切太過不真實,他卻寧願相信不是幻覺。

“我一定會再找到你……阿斐。”

【後記】

第二年,昆侖山中,西王母誕下幼女,卻是個天生不會幻術的啞狐。東王公趁西王母生產時逃脫日月宮禁制,試圖叛亂,偷走嬰兒,棄之於深山,恰逢采藥人尋山,帶走嬰兒。

東王公中途畏罪,尋回嬰兒,采藥人於死地逃生,立誓不再尋仙訪道,從此潛心醫術。

又數年後,人族與狐族再起大戰,昆侖山被毀,九尾天狐被劫,送至長安,唯有年幼的九尾天狐後裔下落不明。

幾十年後,有人詢問大明宮裏年邁的宮人,當年九尾狐死於長安蓬萊宮時是何情狀,宮人卻只是微微一笑,手中團扇搖動,渾濁的眼裏卻泛出光彩。

“那個女子,死時並不寂寞。”

將軍站在高臺下,眼睜睜看著她再次化為飛灰,化為塵土,化為虛空的虛空,閉上眼,聲音輕緩但堅定。

“阿斐,等我。”

武周萬歲通天二年,右武衛將軍王孝傑與孫萬榮軍戰於幽州硤石谷,寡不敵眾,力戰不勝,墜崖而死,屍骨無存,則天皇帝追贈其為夏官尚書、耿國公。

父母愛情完結撒花!兜兜轉轉,王將軍果然還是阿容的爹。沒有告訴阿容,只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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