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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三十一】與其說像個面首,倒更像個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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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一】與其說像個面首,倒更像個刺客

午時過,香席已開。

公主宅中陳設之奢靡鋪陳天下聞名,但香席卻簡單素淡,器物一例只有白色。正中央一張碩大沈香木高臺,眾人圍坐於高臺四周,背後是一架高達數丈、由長安弘福寺高僧懷仁所書的《集王羲之書聖教序》草書屏風。?

今日列座的多是被公主延請來鬥香的南市商賈,雖然多數也走南闖北見識過許多世面,但卻是頭一回來公主府,個個都正襟危坐,眼楮卻不住地四處張望,低聲嘖嘖讚嘆。

不多時後,有一列宮人從內室中走出,手擎銀盤,上面放著與會名冊和筆墨,請個人們一一在冊上留下名字。有人不假思索地簽下字,也有人皺眉苦思許久,才戰戰兢兢寫下姓字。

磬音響過數聲之後,從屏風後施施然走出兩人,為首的即是大唐最得榮寵的公主、武太後的獨女太平。她的容貌像極了武太後,不笑時威儀具足,是花中的皇帝。賓客們見了公主真容,都不由得低下頭去。

緊跟其後的,是一個白發男子。雖然風姿卓絕、面貌俊秀,卻表情陰沈,瞧著與其說像個面首,卻倒更像個刺客。

太平指了指緊挨著上首坐席一側的位置,讓李崔巍坐在她旁邊。他不情不願地坐下,座中已有幾個在朝中當值的人認出了他就是鸞儀衛的李太史,立時緊張起來。

李崔巍坐定擡頭,卻吃了一驚。

這香席之上,除了他,其餘眾人都戴著面具,將面目全都遮住。那面具有神魔鬼怪,也有美人名將,羅列雜陳,妖異奇詭。

而他則在初到公主府之時便被叫去了內廷,根本不知也沒來得及戴面具或是稍作易容。看來,公主就是要讓今日的賓客都知道,就算是只聽命於太後的鸞儀衛,也須承她的情。

名冊遞到李太史手邊,他將卷軸拿起,眼風掃過其餘名字,接著便也提筆簽字,毫無遲疑。

見他簽下了字,公主朝宮人頷首,那名冊即刻便被收了起來。接著她笑著開口,宣布今日除卻尋常鬥香規矩外,還另設一雅席,鬥香優勝者前十人可入雅席,競拍公主宅所藏的珍寶。

遍地豪富的洛陽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賭徒。今日應邀來公主府的,都是靠做生意勉強支撐家業的李氏旁支宗親,在武太後當政後,日日活得心驚膽戰。公主的邀約,於他們來說不啻於給即將渴死的人遞來一杯鴆酒,縱使喝了會死,但只要有一絲讓命運翻盤的希望,他們就願意一試。

李崔巍暗嘆了口氣。這座上的每個人,背後都是受高宗與武氏新政牽連的家族和無數冤案。總有一天,這些舊貴族們的怨氣和仇恨會啃噬掉新朝的根基。

磬聲又響過數下,用以計時的香盤點燃之後,宮人宣布,鬥香開始。

說是鬥香,實則無異於比拼財力——天竺國的郁金?、龍腦、真臘的沈香、大秦國的龍涎、以及甘松、蘇合、安西、奈多和羅等異域名香都不再稀奇。熟稔鬥香規矩的老手們,所求的不過是“新、珍、奇”三字。

計時的香盤上,一支線香還沒有燃盡,依然能拿得出香料繼續豪賭的卻已只剩下三成,其中包括李崔巍。

他沒有賭資,但閆中郎有。昨日此人剛聽聞消息,就唯恐天下不亂地快馬回家,搬了數箱名貴香料供李崔巍挑揀。

行香的鵲尾爐又輪轉過數圈之後,座中只剩下十一人手中還有香料。李崔巍不動聲色,實則隨身香囊中只餘一枚香丸,卻是他帶來應急的尋常白檀香。

現在看來,能進到雅席者,必是經過一番甄選的人。太平今日所設之宴,既然和南市所掌握的商路有關,雅席中所談的事,就不只是焚香。客人們都戴著面具,又是一同散席,如果他不能進雅席,再找這十人又得費一番功夫。

若是黑齒俊手中的密報準確,越王李貞叛亂一事已經箭在弦上,兵貴神速,朝廷但凡遲一天出兵,勝算就少一分。

鵲尾香爐轉到他面前,李崔巍沈吟了一會,還是拿起了香囊。他賭的是,剩下十一人中,至少有一人同他一樣,手中再無香料。

然而當他正要掏出香丸之時,對面坐著的客人卻擡手,叫停了行香。

那人戴著一副蘭陵王的面具,絳紅刺金衣袍,行香熟練老道,聽聲音卻是個少年人。他擡手從腰間解下一個鏤金香?l 癰畬尬。br />

“在下只剩這一個香?l 儔齲 疵餉渙艘饉肌H黴釤 罰 谙氯?魄乒 韝 難畔 !br />

公主白了他一眼,卻頷首同意讓他離席,像是約好了一般。座中只餘最後十人,李崔巍松了一口氣。他打開那香?l 醇誆囡謂鴰 裎浦 洳黃鷓鄞τ瞇  塘肆礁鱟鄭汗餿省br />

李光仁,已故章懷太子李賢的次子,本因太子謀逆全家被流放至巴州,於去年剛剛放還長安,更名李守禮,封嗣雍王。而他的父親李賢,當年就是因被誣陷刺殺了明崇儼而被廢,自盡於巴州。

當年李崔巍初來洛陽,受命於武後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去暗殺國師明崇儼。

李賢是被誣陷的,這點他比誰都清楚。然而,垂拱元年太子李賢舊案的昭雪,卻也是他上書促成。李光仁今日殺他或是救他,都不過是天命昭昭。

香席被撤下,不經意間,室內已掌燈。昏黃華美的燈火下,流水的宴席一道道呈上來。而得到雅席入場資格的賓客們,則由宮人引著,走到屏風後面去。

穿過一道道簾帷,盡頭的殿內已點起了燈,將四壁照得亮堂堂。然而李崔巍卻註意到,這殿內四處密不透風,只有一道門與外界相連。壁上塗滿辛辣香料,是前朝傳說中的椒房壁。

賓客們坐下之後,宮人悉數撤去,座中只剩十個客人與太平公主。幽幽燈燭將人的身影無限放大,投射到光潔墻面上。

公主擡手命人呈酒,不多時,各人面前都多了一盞酒,色澤純白,氣味醇厚,倒像是越州的米酒。李崔巍聞了聞,覺得有問題,掩袖喝酒時,將酒大半灑在了地上。

喝罷酒,公主即令人擡來十個寶箱,打開時,內中卻只有十張紙箋。

“本宮今日,向各位借取商路一用,一月之後,完璧奉還。這紙箋上,蓋著公主府的印信與本宮的親筆。各位可在這紙箋上添寫來日想與我討的東西——美人、錢財、官位。只要諸位敢寫,本宮便敢允諾。來日若是本宮失言,盡可以去聖上與太後面前,告我謀逆之罪。證據,就在列位手中。”

眾人齊齊拜伏在地,口呼萬死不辭。太平公主又和煦一笑︰

“先前派采買宮人去各位商鋪中購進阿芙蓉,也是為了試探諸位的誠意。能進得雅席之人,來日都是與本宮同生共死的親信。”

她朝李崔巍深深看了一眼,而李崔巍卻巋然不動。

果然如他所料,公主今日設席,是為了借用南市商賈們手中可匯通天下的商路,來為越王的叛軍運送糧草。而他今日當場見過了密誓,又在名冊上簽了字,若是活著出去,便是共犯。

但他必須要活著出去。

(二)

李知容出了長壽寺,帶傷走到了南市,想要典掉佩刀,換一匹驛馬,即刻便去鸞儀衛。李太史想必等了她許久。

然而未及她走出南市,就因失血過多,昏倒在路旁。

昏倒之前,只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陌生男子跑過來,口中還喊著她的名字。

再醒轉時,她看見兩張陌生面孔正圍坐在她身邊,一老一少,那年輕的就是方才救了她的人。簡陋房舍內充滿墨香,窗外的院中攤滿了未幹的書帖,墻上沒有一絲空隙,也貼滿了書帖。

她匆忙起身,問現在的時辰,擔心李太史等她太久。那青年笑著又把她按回去︰

“不愧是李太史中意的女子,也和他一般的不要命。”

她馬上揪住他衣襟,問是怎麽一回事。那人將她手掰開,正色道︰“李太史去了太平公主宅鬥香,說此行極為兇險,托我來南市尋你,交給你此……” 他作勢要從懷袖中掏出什麽,卻遲疑了一下,又笑了笑︰

“沒什麽,讓在下轉告容姑娘,等他回來。”

李知容下榻便走,還未及出門,方才一直袖手旁觀的老者卻將她叫住,要她等一等。

她回頭,見那老者蹣跚走至書案前,從成山的卷軸中抽出一冊,搓著手遞給她,支支吾吾地開口︰

“去公主府鬥香,若無公主親邀,連大門都不得進,除非是有持異寶進獻之人。汝以此手卷去拜謁,就說……就說是王右軍書帖。”

王右軍親筆的書帖,一大半都隨著太宗下葬了昭陵,存世的親筆十不存一,價值連城。

她展開手卷,卻發現那字跡飄逸俊秀,矯若驚龍,比之王右軍還像王右軍。

她擡頭謝過老者,卻將書帖歸還於他︰

“先生書法當世罕見,不應被埋沒,以右軍書偽作存於世。容某想討一幅先生自己的字,去公主府進獻。”

老者眼楮頓時一亮,即刻在書案前翻檢起來。不一會就找出一卷嶄新的書冊,小心翼翼地捧著交給她。

“我鉆研二王幾十餘年,僅作此《書譜》,奈何因我官微言輕,屢次攜《書譜》去高官家中拜謁,都被拒之門外。如今又獲罪貶官,一介布衣,更無機會。”

“汝若是能將它呈於堂上諸公,讓那些自詡擅書的庸才們知曉,天下第一的書道從未斷絕,在下死也瞑目。”

她收下卷軸,詢問老者的姓字。對方將沾滿墨水的袍服理得端端正正,長揖回禮︰

“在下,吳郡孫過庭。”?

她又朝青年道過謝,就走出門去。背後青年仍在無奈勸告老者︰“孫參軍,汝執著於書道幾十載,也該放下。若是汝此生不能成名,書道從此埋沒,無人知曉,又將如何?”

老者只是笑,笑得爽朗孤寂,風卷起一院書帖飛舞。

“書道不傳,吾寧死。”

她翻身上馬,洛陽五月的燦爛驕陽照在她臉上,燻風吹拂她染血的袍服。她策馬出了南市,朝巍峨宮城不回頭地奔去。

這一章是唐代風物速寫。下一章走劇情。

*根據《唐書》記載,孫過庭《書譜》完成於垂拱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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