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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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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轉回紅袖,歌愁斂翠鈿。滿堂開照曜,分座儼嬋娟。”(註)

她長袖的每一次甩動,都宛如一篇悲壯的詩歌;每一根揚起的青絲,都仿佛在述說無盡的失意綿綿;每一次收回又打開的肢體,都好似緊攥著眾人心臟的大手,猛然一緊,胸中回蕩著無限悲痛。

目光所及之處不過是一人一舞而已,卻恍若身在痛苦長河裏的那人,其實是自己。

耳邊鼓點越發沈重急促,配合著樂聲,左玄裳的肢體也越發瘋狂,生有一副要將這骯臟的世間撕碎一般的架勢。

直至最後一聲震撼天地的鼓點落下,她剛剛好停在了收尾的舞姿,晚風吹起她披散的秀發,低垂的雙眸裏晦暗不明,她甚至連眉頭也未曾皺一下,就這樣從右眼流下一滴淚來。

即使距離並不相近,但池墨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滴淚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讓他渾身上下猛然一怔。

她哭了。

這是十年以來,他第一次見到她流淚。

比舞的結果可想而知,一個只有美,一個卻是將悲痛傳遞到了每一個人心裏。無人知曉左玄裳是何時學會跳舞的,也無人知曉在一舞結束後,左玄裳又去了哪裏。

宣布結果時她並未出現,而是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秦淮河附近。以池墨對她的了解,想必現在一定是在某座屋頂上喝酒吧。

果然,他在夫子廟的屋頂上找到了她。

左玄裳正抱著一壺酒曬月亮,枕著自己的臂膀躺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砸吧著嘴。

“你在佛祖頭上喝酒,也不怕一道天雷給你劈下來。”他坐到旁邊,輕輕擡起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

聞言,她仍閉著雙眼,扯起唇角輕笑了一聲,“佛從未渡我,我又怎會怕他劈我呢?”

“玄裳……”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問我,何時學會跳舞的,對不對?”

他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是想問你,你是在柳茵茵提出比試時便已計劃好的,還是今日申時才決定跳這支舞的。”

“……”她擡起一只眼瞧了瞧他,覆又閉上笑得更加開懷,“你現在也學會拐著彎問問題了,池墨。好吧,我承認,我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池墨整整三日沈在谷底的心,終於在此刻浮了上來。他緩緩撫摸著她仍未挽起的秀發,止不住的笑意從眼底跑出來。

他並不想探究她是何時學會跳舞的,他只想知道,她從未真的想過要把他送給路沈月,就夠了。

“池墨,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如何?”

那白瓷瓶裏只剩最後一口酒,被她吞進喉中喝了個幹凈,許是酒勁上了頭,她側過身子將臉埋進他腹部的綢緞裏,輕揚的語調裏又藏了些許沈重。

“其實啊,北屠的人自打出生開始,學得不是如何殺人,而是如何跳舞。”

“北屠”二字一出,池墨習慣性的渾身一緊,他一貫知曉這二字是她的禁忌,卻不想今日說出這兩個字的,竟是她自己。

她的呼吸平穩,仿佛正在講述一個睡前故事似的,繼續說了下去:“天下皆知,北屠一族因那位篡國妖姬而聲名鵲起,其實她並不是以美貌惑君,而是以舞惑君。

北屠的舞就好像某種可以讓人沈溺其中的毒物,一旦看過幾次,便再也無法自拔。因此北屠一族的女子,甚至在還沒學會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時,便要開始學習跳舞。並且,學的不是如何以舞惑人…”

她從衣服裏擡起頭來望著池墨,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是以舞惑心。”

這些塵封多年的往事他從未聽說過,世人也從未聽說過。他同所有人一樣,只知道北屠一族曾在大黎境內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們是宛如惡鬼一般的存在,毫無良知,殘忍暴虐。

有人說這是他們的天性,是刻在骨血裏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東西,而後一場大火立刻證實了人們的說法。

初次聽聞北屠一族皆死於這場大火時,人們無一不是震驚訝異,但短暫的震驚過後,便是普天同慶,大快人心。

可當這場大火的元兇展露於世人眼前時,就連飽經世故,見多識廣的人也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一位年僅七歲的女童,蓄意縱火只為燒死自己的族人。

“北屠”二字所帶來的恐懼驚駭再次籠罩在世人心頭,他們私下裏稱呼她為北屠的孽障,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盼望著,朝廷和武林趁著這孽障還小,趕緊將她除之後快。

沒有人關心這場大火背後的緣由,也沒有人關心,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為何會做出如此令人膽寒的行為。

他們似乎是認定了,這就是北屠一族的天性,只要身體裏流著北屠的血,她就該死。

池墨對這段人盡皆知的往事並無太多好奇心,不是因為相信她秉性純良,而是因為,無論她是正是邪,於他而言都不重要。

若她是人間正義,他便為她殺盡天下惡邪。

若她是地獄羅剎,他便為她斬斷世間公理。

左玄裳在酒勁的侵襲中,裹著晚風漸漸陷入了熟睡,他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行輕功回到了出野樓。

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又將被子掖好,極盡溫柔地在額心印上一吻,隨後趁著夜色大黑,熱鬧的秦淮逐漸趨於平靜,他手持長刀悄然離開了出野樓。

長夜漫漫,月黑風高。

邢川獨自一人穿梭在更闌人靜的小巷裏,倏爾一陣清風拂過,眼前五米處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黑影。

“看來我猜得沒錯,白日裏跟在我們身後的是你。”他面色未改,仍是盈盈淺笑著,“不知如此深夜,池公子找在下所為何事?”

“殺你。”尾音還未消散在空氣裏,池墨當即便攻了過去。

一時之間電光火石在這幽暗的小巷裏乍然猝現,池墨的攻勢很猛,招招斷他退路。他也不甘服輸,手中長劍如虎如豹,迅疾無影,仍是那一套流暢漂亮的飛鶴劍法。

就在一黑一白打得難分伯仲時,黑色的那一方陡然轉換了攻勢,幹凈利落的刀法霎時變得咄咄逼人,好似眼冒綠光的豺狼一般,咬住了獵物便怎麽也不會松口。

這不是修羅城的刀法!邢川的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他曾跟左玄裳打過一場,深知修羅城的刀法走勢,可眼前這人盡管已在極力掩藏,他還是看得出來,池墨真正使得根本不是修羅城的刀法!

即使邢川的飛鶴劍法已經領悟透徹,卻還是抵擋不住這怪異刀法的攻勢,就好像一只蛟同一條龍一樣,他面對的是絕對的力量,強勢冷血又直逼要害。

最終還是不敵池墨,被他給貫穿了左手上臂,緊接著又見那長刀毫不留情地繼續攻來,他忽然有那麽一瞬間,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下場。

只是……他不甘心。

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從泥濘裏掙脫出來、好不容易才成為了同他們一樣的人,他不甘心就這樣死在這裏。

千鈞一發之際,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嘹亮的鴉叫,隨即一只白頸烏鴉撲棱著翅膀落在了池墨的肩頭。

他的攻勢戛然而止,聽著那烏鴉又叫了兩聲,而後冷冷瞥了邢川一眼,將長刀收回了刀鞘中。

“這次只是一只手,下次你若還敢碰她…”他轉過身去,又側過臉來,“我便讓你嘗嘗人彘的滋味。”

說罷,輕輕一躍,當即消失在了夜色裏。

那只白頸烏鴉名喚黑炭,是左玄裳從一顆蛋時養起的,說來也奇怪,黑炭對池墨身上的味道比狗還敏感,哪怕是在十裏之外,也總能尋到池墨的位置。

後來但凡左玄裳遇到急事想尋他,便會把黑炭放飛,它自己就會尋著味道落在池墨肩上。

待他回到出野樓時,左玄裳的房間已是燈火通明,他連忙推門進入,只見她披散著長發,只著一件裏衣,醉意熏熏地垂頭坐在床邊。

“發生何事了?”他走過去在她腳邊單膝跪下,仰頭看著那張掩在頭發裏的小臉。

她擡起一只眼仔細瞧了瞧,兩個池墨在她眼中漸漸重疊,旋即伸出左手將袖子一挽,“有蚊子。”

那只白皙的小臂上果然有兩個突起的紅色丘疹,以往夏日裏左玄裳最喜歡同他一起睡覺,因為他的體質天生驅蚊。

雖然現在氣溫依然炎熱,但從月份上來看好歹也是立了秋,他以為不會再有蚊子,便放她一人在房間裏。

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因為被蚊子咬了,而放飛白頸烏鴉急切喚他。

池墨垂頭發出一聲輕笑,起身坐到她身邊,給那兩個丘疹抓了抓,“好了,有我在不會有蚊子了,睡覺吧。”

話畢,他正要扶著她躺下,卻冷不丁地聽見她問道:“你去哪兒了,為何身上有血腥味?”

神色猛然一凜,他側頭看向她,見到卻不是一雙清明的眸子,依然是那雙明顯還處在酩酊大醉中的眼神,甚至還像個小動物一般,湊近了他用鼻子嗅了一嗅。

“你的鼻子怎麽比黑炭還靈?”他暗舒一口氣,扶著左玄裳躺好,“路上遇見幾個不長眼的,便教訓了一頓。”

左玄裳沒有回話,房間裏終於沒了蚊子的吵擾,酒勁還未消失的她很快便再次陷入了睡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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