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她的孩子嗎？

跟畫像上，真的一模一樣。

那麽英俊，那麽溫潤端方。

就像他的生父一樣。

雖置身於人山人海，可是，她一看到他們父子倆的身影，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她啊，是看過大兒子的畫像的。

她這些年活在秦錚眼皮子底下，活在那麽多人的監視之中。她雖不敢在宮中珍藏大兒子的畫像，可是燕承勳府裏卻有很多幅。

鴻兒拜燕承勳為師以後，燕承勳每日都要入宮教導鴻兒，他便將薄薄的畫貼身藏著，留在鴻兒的書房夾在書籍裏讓她看上一眼，第二日，再悄然將畫卷拿走。

所以，她雖二十多年都不曾陪伴過她的大兒子。可是，她心裏有大兒子的五官輪廓。

她曾經很多個夜晚，都夢見她牽著兩個兒子的手，陪著他們在溪水裏抓魚，在草甸上玩耍，教他們騎馬射箭。

每一次夢醒，總會眼眶酸澀，總會格外想見大兒子。

時至今日，她終於見到了。

她的親生骨肉，她的阿嬴。

宣平公主握緊手中的韁繩，牽著馬，緩緩走向燕長贏。

“……”燕長贏看著走來的公主，下意識抓緊了姬鳳昭的手指。

他的母親在看他！母親這是……認出他了嗎？

母親朝他走過來了，母親是來跟他相認的，是嗎？

他微紅的眼睛死死凝視著宣平公主，不敢讓自己眨眼，不敢錯過母親走向自己的任何一瞬間。

終於，他的母親跨越了人山人海，來到了他面前。

他盯著他的母親，心如擂鼓，耳邊也響起了嗡鳴。

他緊張得，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阿嬴，我的孩子——”

他看到宣平公主紅唇微啟，溫柔地喊著他。

他緊繃的背脊驟然一松。

他心潮澎湃，眼中浮起水光。

凝視著宣平公主三息，他牽著姬鳳昭跪在公主面前，啞聲道，“兒子，燕長贏，拜見娘親。”

姬鳳昭也說，“兒媳姬鳳昭，拜見娘親。”

公主看著忽然跪下的兩個孩子，楞了楞。

隨即，她用力攥緊了韁繩。

她握得很緊很緊，卻也控制不住喉頭的堵塞，鼻尖泛酸。

她松開韁繩，飛快上前抓著兩個孩子的胳膊，哽咽道，“快起來，阿嬴，昭昭，快起來。”

姬鳳昭和燕長贏擡頭看著她，含笑站起身來。

她看著兩個孩子臉上的笑，也忍不住紅著眼笑了出來。

她溫柔看了一眼兒媳婦，然後便盯著她的兒子不肯轉眼了。

她的手從燕長贏胳膊移到燕長贏臉上，輕輕摸了摸。

她喃喃道，“娘上次這樣摸你，還是把你交給姬重光帶去落鳳城的時候……那時候，你剛出生四十九天，還沒滿兩個月呢……”

燕長贏任由母親撫摸他，配合地笑問，“我那時候是不是只有小小的一團，是不是還沒長開，可難看了？”

宣平公主笑著回答，“是，娘當時在女扮男裝，不敢讓你在娘腹中足月，怕文武百官生疑，也怕你外祖父得知此事要除掉你。所以在你八個月時就冒險服用了催產藥……”

說到這兒，她眼裏滿是愧疚。

她說，“都怪娘，娘讓你成了個早產的孩子，生下來瘦瘦小小的，臉色發青，比別的孩子醜多了……那時候娘抱著你哭了好久，生怕讓你早產會害了你一輩子……”

上下打量了燕長贏一眼，宣平公主欣慰地說，“幸好老天爺眷顧咱們母子倆，我沒有難產而死，你也沒有夭折，我們都平平安安活了下來，活得比誰都好。”

燕長贏握緊公主的手指，寬慰她，“您別自責，您當時的處境我能理解，您本可以流掉我的，您能鋌而走險懷我到八個月，把我生下來，已經足夠愛我了。”

他說，“娘，您是個偉大的儲君，也是個偉大的母親，您不用對任何人有愧疚，您不欠任何人。”

宣平公主欣慰地說，“我不管其他人，我只在乎我的兒子。只要我的兒子不怪我，我就安心了。”

燕長贏說，“我不怪您，一點都不怪。”

宣平公主笑出了聲，“好孩子！”

她說，“你師父師娘和師姐把你教得很好，阿嬴，你比我期待的還要好。”

說完，她轉頭看著姬鳳昭。

她握著姬鳳昭的胳膊，溫柔說，“兒媳婦，多謝你們一家這些年對阿嬴的撫養照顧，多謝你們，你們辛苦了。”

姬鳳昭受寵若驚。

這個婆婆平易近人得讓她驚訝，跟三皇子那個眼高於頂的家夥，可真不像是親姐弟啊！

她兩手握緊宣平公主的手，搖頭說，“您別這麽說，您守著大薊江山，您為國泰民安忍辱負重這麽多年，我們每一個被您庇護的子民都有責任幫您守護您的孩子。只不過，我們姬家比其他人榮幸，我們先撿到了您的兒子——”

宣平公主聽得一楞，然後再一次愉悅笑出了聲。

她摸了摸姬鳳昭的臉頰，“難怪阿嬴喜歡你，著了魔一樣的喜歡你。原來，你是個這麽有趣這麽招人喜歡的姑娘，連我都喜歡你。”

姬鳳昭雖然自己知道自己很好，但是被公主婆婆這麽誇，她還是有些害羞的。

她說，“娘，咱們回將軍府，府裏還有個更討人喜歡的呢。”

宣平公主頓時眼前一亮。

她忙說，“是元寶吧？我在北榮就聽說過，我那個孫兒要多活潑可愛就有多活潑可愛，簡直是人見人愛啊！”

她趕緊抓著兩人，“走，我們這就回將軍府，去見見我那可愛的小孫兒！”

燕長贏和姬鳳昭笑著跟她一起走，邊走邊說，“元寶這會兒應該跟鴻兒在睡午覺呢，您會見到一個呼呼大睡跟小豬一樣的孫兒。”

公主有些驚訝，“元寶這麽黏著鴻兒啊？”

燕長贏忍不住笑，“可不是，他們叔侄倆一見如故，剛認識就成了好朋友。後來啊，鴻兒從爹口中得知元寶是他的親侄兒以後，那是更寵元寶了，有什麽好的都想著元寶。元寶這小子也非常擅長順桿爬，整天黏著鴻兒，小叔叔長小叔叔短的，離開一會兒都要念叨……”

公主聽得直笑。

她側眸溫柔看著跟她講述這些事的燕長贏。

她看出來了。

她的大兒子對小兒子並沒有什麽排斥抵抗的情緒，甚至還非常喜歡小兒子。

她來的時候還擔心呢，怕大兒子責怪她這個母親不貞烈，怕大兒子膈應鴻兒這個異母弟弟，怕兄弟倆成仇人……

她不怕全天下的攻訐與唾罵，她只怕她的親生骨肉怨恨她，不理解她。

所幸，如今一切都是她不敢想的最好局面。

她二十多年沒有陪伴過的大兒子理解她，敬愛她，還跟她的小兒子相處得跟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一樣。

她此刻，真的特別感激上天。

感謝老天爺，讓她歷經磨難以後，還能讓一切回到最初最美好的模樣。

……皇宮門口。

老皇帝佝僂著背脊，怔怔望著他的女兒跟外孫相認，看著女兒和外孫越走越遠，將他這個老人徹底拋下。

為什麽不來拜見他呢？

那個年輕人也是他的外孫啊……

可是，女兒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讓外孫來給他磕個頭，見見他這個外祖父。

女兒甚至都沒有再往他這邊看上一眼。

就好像，方才陪他走了一程只是礙於面子，她心裏早就沒有了他這個父親一樣。

他這個老父親就算站在這裏，就算萬人簇擁。可是於女兒而言，他也跟死了沒什麽不一樣……

老皇帝紅著眼睛看著女兒越來越遠的背影。

看著看著，忽然，他擡手捂著鈍痛的心口，兩行滾燙的眼淚滑落臉頰。

他恍惚想起，當年女兒乘坐著華麗的車輦去北榮和親時的場景。

那時候，距離親人和故土越來越遠，被父親拋棄孤零零離開的女兒，是不是就像此刻被拋棄的他一樣呢？

他此刻的孤獨黯然，肝腸寸斷，是不是就是女兒當時的心境呢？

他的女兒，恐怕早就在那一年的漫天黃沙裏，在那肝腸寸斷裏，將他這個父親從心裏剜去了吧……

從此，再沒有父女親情。

只餘，表面的虛情假意。

“皇上，您沒事吧？”

一旁的老太監看到老皇帝流淚，不禁擔憂起來。

老皇帝狼狽的擦了擦眼淚，搭著老太監的手往宮裏走，哽咽道，“沒事，沒事……人老了，不中用了，人家小姑娘當時都能受的委屈，我竟然不能受了……”

老太監側眸看著一步三回頭的老皇帝。

皇上方才自稱的是——我。

而不是——朕。

所以此時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悲傷的，委屈的老父親，他只是把自己放在了宣平公主父親的立場，而不是一個皇帝。

老太監輕嘆一聲。

皇上盼了一輩子的兒子，可是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骨子裏最喜歡的，其實還是宣平公主……

那麽厲害的女兒，擱誰誰不喜歡呢？

……將軍府。

宣平公主和兒子兒媳回去時，秦驚鴻跟元寶果然沒有得到消息，兩個小孩子還在小榻上呼呼大睡。

宣平公主輕手輕腳走到小榻邊。

她低頭看著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兒子和大孫子。

她家鴻兒的睡相一直很霸道，瞧瞧，胳膊摟著元寶，腿也壓在元寶小腿上。可憐的小元寶只能委委屈屈蜷成一團靠在鴻兒身邊，被這樣禁錮著，他怕是動一下都難。

宣平公主笑了起來。

她跟姬鳳昭和燕長贏說，“委屈咱們元寶了，他小叔睡相這麽差，以後別讓他跟小叔一塊兒睡了，壓著難受，翻身都難。”

燕長贏笑著低聲說，“那可不行，他喜歡他小叔喜歡得要命，誰都不能把他跟小叔分開的。要不是他小叔嫌棄他尿床，不肯晚上帶他，他早就抱著鋪蓋卷屁顛屁顛去找他小叔了！”

宣平公主很稀奇，“他怎麽會這麽黏鴻兒呢？”

燕長贏擡頭看了一眼宣平公主。

他微微瞇眼，然後故意慢悠悠地說，“大概是三皇子幾次三番欺負我和昭昭，要殺了我和昭昭給他心愛的狄姑娘出氣，然後呢都是鴻兒來鎮的場子。所以元寶覺得他小叔叔很厲害，慕強心理吧。”

宣平公主一楞。

她驀地擡頭看著燕長贏，眼神變得危險，“三皇子欺負你們了？”

燕長贏重重點頭。

他伸手揪著宣平公主的袖子，像可憐巴巴的小狗一樣央求，“娘，你要給我和昭昭做主啊，你弟弟他可壞了，天天仗勢欺人！我以前一個癱瘓之人，他還要我給他下跪，你說他過不過分？”

他冷笑一聲，“若我是無親無故之人，我早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殺了他離開京城了，可我身後有燕家，有姬家，有狄家，我殺了三皇子，這三家人會因我的沖動而被滅族，我只能憋著，忍著。”

他重新看著宣平公主，“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也是有娘疼的孩子了，娘，你會幫我和昭昭做主的吧？你不在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全都跑來欺負你兒子，你兒子可慘了。”

“……”姬鳳昭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著燕長贏。

這……

這還是她認識的阿嬴嗎？

這分明是被元寶附身了的阿嬴啊！

他這撒嬌求娘親給他撐腰的模樣簡直跟元寶一模一樣，不愧是元寶親爹！

就像她吃元寶撒嬌一樣，公主也非常吃燕長贏撒嬌這一套。

宣平公主看到兒子這麽大的人還揪著她袖子跟她撒嬌，又震驚又歡喜，恨不能立刻將兒子抱起來舉高高。

尤其是聽到最後那句「你不在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全都跑來欺負你兒子」，她的心又酸又軟，幾乎化成了一灘水。

她兒子好乖。

這麽乖的兒子，怎麽能有人欺負他呢！

欺負她兒子的人，該死！

公主壓下心頭怒火，溫柔又憐愛地輕輕拍了拍燕長贏的腦袋。

她柔聲說，“阿嬴不怕，以後有娘給你撐腰了，誰都別想再欺負我們家阿嬴！”

她看向皇宮的方向，眼神變得鋒利，“三皇子是麽？跟我兒子玩仗勢欺人這一套，我當年做太子權傾天下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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