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這等小人物就算是跪個三天三夜也沒什麽份量，人家老岳父並不會因為他這一跪就妥協，可是他的態度得拿出來，是不是？

他掀袍幹脆利落地跪下來，仰頭看著狄老將軍。

“爹，求您保全狄家滿門的性命，求您保護小婿和鴻兒，求您保護元寶，求您不要出征。”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爹，北榮入侵，是敵患，您要阻敵於關外是您肩挑的責任。可如今是您昔日效忠的太子殿下率領大軍攻入大薊，這意義便不一樣了，這等同於那位太子殿下借了北榮的兵重歸大薊，重新奪回屬於她的江山，她是大薊名正言順的儲君。”

他凝視著狄老將軍的眼睛，又說，“不僅如此，這位殿下如今是北榮的皇貴妃，她奪回大薊以後，順便還能再將北榮並入大薊的疆域，從今以後，天下再沒有北榮和大薊之分，遠至漠北全都是我們大薊的領土。”

他微笑問狄老將軍，“爹，天下一統，這不是您和所有大人的心願麽？如今您的昔日故人就要完成這樣的宏圖霸業了，您為什麽要阻攔她呢？難道就因為她是女子之身，她就不配做這江山之主了？可當年她女扮男裝做儲君那麽多年裏，你們不是照樣折服於她的人格魅力之下麽？她的能力，她的手腕，是天下公認的遠勝於如今的二皇子三皇子。難道她從男裝換回了女裝，她就不再是那個有能力有手腕的她了麽？”

“……”狄老將軍低頭，眼神覆雜地看著燕長贏。

他活了幾十歲，燕長贏都能看透的東西，他當然也能看透。

他當然知道，那位女扮男裝的太子殿下遠比如今的二皇子三皇子更有能力，江山交到這樣的人手中，更能成就大薊的繁榮盛世。

可是……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才是皇帝，才是江山之主！

只要皇帝一日不死，其他皇子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繼承人。

如今那位宣平公主，用北榮的兵力入侵大薊，屬於敵國入侵，他身為大將軍他理應保家衛國。就算將那位宣平公主的身份換成當年的太子殿下，率兵奪皇上的江山也等同於謀反，他要是幫了宣平公主，就是亂臣賊子。

所以，他怎麽能幫宣平公主呢？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做這亂臣賊子，可皇帝能允許他做嗎？

還不等宣平公主揭露當年之事將他們狄家牽扯進去，皇帝就會先斬了他們狄家滿門！

他身為大將軍，拒不出征，皇帝能饒得了他？

狄老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後退一步，搖頭說，“我，不能答應你們。”

他閉上眼睛，嗓音凝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一日坐在這大將軍之位上。我就得一日效忠於朝廷，我就得守護我腳下的這片土地。”

他重新睜開眼睛看著陳力和燕長贏。

他緩緩問道，“若我今日能因為我與宣平公主昔日的交情，就放任她率兵攻入京城，那麽等她坐上皇位之後，她膝下有兩個兒子，她會不會懷疑我會為了幫我的女婿坐上皇位，而跟女婿一起起兵造反殺她呢？”

他一字一頓，“畢竟在天下人眼裏，我都能因為交情放任她弒君，我都已經做過一次這種事了，我又為什麽不能做第二次弒君的事呢？”

燕長贏和陳力聽到這話，頓時啞口無言。

是。

他們只是站在他們的立場，勸老將軍別出征。

可是站在老將軍的立場，他卻不得不出征。

他既要效忠皇帝，也要維護他們狄家的忠君之名。

他今日若放任了宣平公主進京弒君，從此以後，狄家人就再也無法做忠臣，狄家會成為上位者心目中的叛臣。

狄老將軍嘆息一聲，又說。

“你們說的我其實都懂，那位殿下若是能做皇帝，自然遠勝過二皇子三皇子，她或許真的能完成天下一統的霸業，可是……”

他搖頭，滿臉都是無奈，“可是，我狄家如今不能對她效忠！我身為大薊大將軍，我可以在戰場上戰敗以後為了保護將士性命而舉兵向她投降，可我，決不能龜縮於府內，放棄出征。”

陳力和燕長贏對視一眼。

是他們太難為老將軍了。

老將軍的一身錚錚傲骨，讓他無法卸下一身責任。

幾息後，陳力也嘆息一聲。

他沖狄老將軍拱手說，“老將軍大義，是燕承勳為難您了，我一介書生，不曾理解過將軍的處境，還望將軍見諒。”

狄老將軍見陳力這樣說，頓感欣慰。

他伸手握住陳力的胳膊，搖頭說，“不，燕先生你和宣平公主也只是盡力想讓兩國將士減少傷亡，你今日勸我的種種，並沒有錯。”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不過你卻不曾想過，就算我被你勸服了，假裝生病不肯出征，朝廷也會派別人出征，這偌大的朝堂並不只有我一個武將。我去，還能更好的保全我大薊的將士性命，在戰場上減少傷亡。可若是讓那些將軍去，他們只會讓將士用生命捍衛大薊領土，只會拿將士的命來書寫他們的榮耀。”

說到這兒，他握緊了陳力的胳膊，眼神堅定，“所以，燕先生，我必須去，就算搭上我狄家滿門的性命，我今日，也非去不可。”

陳力望著狄老將軍，滿眼都是敬重。

他擡手發誓，“老將軍，我燕承勳向您發誓，只要公主她活著，那麽不論她戰勝還是戰敗，我都不會拉狄家滿門陪葬。”

他眼眶微紅，輕笑道，“其實方才說那些話，只是想嚇唬您一下，逼您妥協，我和公主從未想過要狄家滿門的性命。因為，我們曾經都是大薊的人，我們都曾經享受過狄家的保護。是狄家世代戎馬守衛著大薊的邊關，是狄家屢次退敵，給了百姓和平。”

他一字一頓道，“所以老將軍，只要公主活著，我們都會跟您一起守護狄家。”

狄老將軍聽後不由楞住。

隨即，他也紅著眼眶笑了。

沒錯，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宣平公主。

她就算自己身陷囹圄，也不曾出賣過朝中大臣，不曾為了自己的宏圖霸業肆意踐踏忠臣和良臣的性命。

本以為二十年過去，公主她變了心性，看來是他誤解了——

公主只是嚇唬他，公主從來沒有想過踏著狄家人的屍骨上位。

狄老將軍遙遙向北榮的方向拱手，遺憾道，“殿下啊，可惜，老臣與您怕是沒有君臣緣分了，老臣與您，註定要在戰場相見。”

說完，他最後看了一眼陳力和燕長贏，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陳力扶起燕長贏，父子倆一同目送老將軍離開。

不能與老將軍同一陣線，是他們的遺憾。

可是，能見到這樣鐵骨錚錚的老將軍保家衛國，卻也是他們的欣慰。

老將軍剛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夫就被三皇子的侍衛扛著來到摘星閣救秦驚鴻的命。

老大夫被扛得暈頭轉向的，可是看到小榻上的傷者，他還是強忍著不適，趕緊跑過去救死扶傷。

狄夫人和狄破軍不敢打擾大夫，退後兩步，與燕長贏和陳力站在一起。

他們剛剛也看到了狄老將軍和陳力在屋子角落的一系列行為，可是他們聽不到兩人說了什麽。

他們有心想問，可這會兒秦驚鴻情況危急，不是問這些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將滿腹疑問壓在心底。

“爹，嗚嗚嗚小叔叔一定不會死的，對不對？”

小元寶趴在狄破軍肩上，伸手去拽燕長贏的手，哭哭啼啼的問。

看到小叔叔滿身的血，胸口還插著一把劍，他真的要被嚇破膽了啦，他害怕，嗚嗚嗚……

燕長贏捏著他的小手溫柔哄他，“小叔叔當然不會死，小叔叔還要看著元寶長大，等著元寶孝敬他呢。”

小元寶嗚咽著，飛快點頭，“好，好好好，元寶一定孝敬小叔叔。小叔叔要跟元寶一起長大呀嗚嗚嗚，小叔叔以後再也不要流血了嗚嗚嗚……元寶怕怕……”

屋子裏的大人都憐愛地看著這個嚇破膽的小崽崽，關註秦驚鴻傷勢的同時，紛紛分神摸他的小腦袋瓜哄他。

……與此同時。皇宮。

三皇子策馬回了宮裏，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皇帝的禦書房。

他慘白著臉跪在皇帝面前，把將軍府發生的事快速告訴皇帝，求皇帝立刻下令點燃烽火，讓邊關做好禦敵的準備。

皇帝聽後，靜靜凝視著三皇子，並沒有下令點燃烽火。

三皇子等了幾息。

不見皇帝有任何動靜，他不由擡頭怔怔望著皇帝。

他很震驚，發生了這麽大的事，為何父皇竟然不下令點燃烽火，父皇甚至沒有他預想中的暴跳如雷？

一瞬的疑惑後，他心中不由露出些歡喜——

父皇這麽冷靜，難道是因為父皇早就預料到了北榮要進攻，所以已經早早就做好防範了？

他們根本不怕北榮進攻？

他連忙問道，“父皇，邊關是不是早已經做好防禦北榮的準備了？”

皇帝沈默看著三皇子幾息，然後擡頭望著大殿外。

看著湛藍的天，他忽然有了一種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踏實的輕松。

北榮，終於有動作了……

他終於能再見他的女兒一面了。

那個有出息的，比兒子都能幹的女兒，終於能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喊他一聲父皇了……

心情驟然放松下來以後，皇帝便沒有了顧慮。

他揣著手靜靜看著三皇子。

看著三皇子滿臉的喜色，他老神在在地說，“沒有，邊關沒有提前做防禦北榮的準備，朕這麽冷靜，只是因為，朕已經做好了要亡國的準備。”

“……”三皇子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老皇帝。

這……

這話叫他怎麽往下接啊！

老皇帝淡淡道，“很驚訝嗎？朕以為，你應該對你的智商和能力早就有所了解了才是，畢竟朕都已經這麽了解你了……老三啊，有你這樣的兒子在，朕，何愁不亡國啊？”

“……”三皇子被老皇帝這話砸得腦瓜子嗡嗡的。

砸得他頭暈眼花。

他跪著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他撐在地上，怔怔望著他的父皇。

這個一向寵愛他的父皇……

竟然把這麽嚴重的詞套在了他頭上！

什麽叫有他在，何愁不亡國？

父皇怎麽能這樣說他呢？

老皇帝平靜地說，“你還挺不以為然？你還覺得你當不起亡國的重責？那你回頭看看你做的這些事——朕是不是早在鴻兒來之前就再三警告過你，北榮亡我大薊之心不死，北榮此次來大薊，很有可能會主動找事。所以朕一再囑咐，你面對鴻兒這個北榮太子，要忍，不論發生什麽事，一定要忍，忍到他平安離開大薊，咱們就又能高枕無憂了……”

老皇帝笑了一聲，“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一個小孩子跟你玩點心眼激怒你，你就忍不住了，你就中了他的計，讓他們將穿雲箭發射出去了，給了北榮南下的借口……”

老皇帝搖了搖頭，說，“老三啊，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好兒子啊！”

三皇子握緊拳頭，滿心不服。

他心想，父皇是沒見過秦驚鴻那臭小子有多氣人！

是個人都忍不住！

憑什麽要將罪責怪罪到他頭上？

再說了，如果秦驚鴻和秦錚此次來大薊本來就存著找事的心思，那麽就算他今天忍住了，明天秦驚鴻也還是會找其他的事，還是會弄一身傷嫁禍到他們大薊頭上，給秦錚率兵南下的借口！

所以說這不怪他沈不住氣，他只是讓註定會發生的事提前了而已……

北榮進攻大薊，是註定會發生的，就算沒他也一樣會發生！

他不是亡國的禍害！他不是！

老皇帝沒理會三皇子的不服，他只是平靜地嘆息。

他說，“你今日鬧出了這麽大的事，朕不怪你，朕反而要感謝你——”

他看著三皇子，笑道，“朕感謝你用你的愚蠢，提前向朕證明了，你和你二哥都不是能擔當重任的良才，朕不把江山交給你們這樣的庸才，是對的。你要是不鬧出這麽件沒腦子的蠢事啊，等朕將江山拱手讓給你姐姐以後，朕必定會後悔，會想，也許讓你和你二哥繼位，後果並沒有那麽糟糕，你們不會亡國，朕應該給你們一次機會。如此一來，朕就會一輩子活在悔恨裏……可現在，你讓朕清清楚楚看到了你的不成器，看到了你的蠢笨，朕就能坦然將江山交給你的姐姐。就算以後看著她一個姑娘坐鎮朝堂，朕也不會後悔。因為她這個姑娘，是真的比你們這倆蠢蛋強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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