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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烽火橫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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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日,崔錦娘經城主左世坤邀請,城主府上一曲琵琶音,奏盡風華無雙,贏得滿堂喝彩,經不住城主盛情強留,便在府上歇了一晚,次日清晨,東方剛白,便匆匆告辭,徑自回薛府。

青石長階上,一盲眼老婦步履蹣跚,費力一步步前行著,身邊雖有婢女紅香扶著,仍是走了幾步,便停下來歇息一番。如斯夏日,幾聲啾啾鳥語,幾聲玲玲溪流,錦娘耳根一動,嘴角便浮現出一抹溫柔笑容。手指略微顫抖,摸索著攀上婢女紅香的胳膊,混濁的眼睛似乎也添了幾分神采,轉向她,驚喜問一聲,‘紅兒,墻外的花開的艷不艷?’

紅香聽罷,擡眼只見翠柳綿綿,幾欲挨著地面,環顧四周,卻不見任何花開景象,只在一棵古老的柳樹下,幾朵小花努力綻放著,或許是身子羸弱,只能隨了微風,如柳條般隨風而擺。她楞了一下,隨即掩面輕笑,‘夫人,時年盛夏,楊柳依依,姹紫嫣紅開遍。’

看見錦娘的臉上現出陽光般的笑容,紅香擡手輕問,‘要不,紅香摘一朵?’

盲眼婦人擡手阻止,幹枯的嘴唇一張一翕,彎腰喘息,‘不必,且讓它們自在開放,莫要打擾了。’

紅香一怔,心道一聲夫人仁慈。崔錦娘費力地邁上臺階,不覺腳下一絆,竟是踉蹌一步,幾欲跌倒。紅香忙上前一把扶住,關切道,‘夫人小心。’

錦娘吃力地直起腰來,舒了舒氣,摸上她的手,空洞的眼睛轉過來,歉意一聲,‘你費心了。’

紅香對上她那可怖的眼睛,轉過頭去,悄悄抹了幾把眼淚。抓上夫人的手,驚覺她十指堅硬如鐵,又不免一陣心酸。琵琶弦澀傷手,常人彈起,須戴護指,而錦娘,從那日容貌毀盡之後,即便是指尖血痕斑斑,便再也不曾戴過護指了……長久以來,昔日蔥蔥十指,到了今日,竟是瘡疤遍布,堅硬如鐵。

紅香擡眼看她,見她神態自若,臉上微笑,仿佛溢起春風。她忽然頓了一下,停下來有些傷感,轉頭喃喃,‘不知修傑護得王子,可比隨軍安全?’

紅香聽罷,掩嘴輕笑,打趣道,‘夫人憂心了,那城主府戒備森嚴,莫說是敵人了,便是一只蒼蠅也飛不進去,何況公子武功高強,夫人你杞人憂天了!’

錦娘身影楞住,心裏忽然泛起一陣酸楚,良久才轉為平靜,擡腳邁上一級臺階,恍惚嘆一句,‘萬般阻擋,到頭來還是習了武,從了軍……傑兒,莫要如你父親!’

君欲守土覆開疆,血猶熱,志四方,我為君擦拭纓槍,為君披戎裝。君道莫笑醉沙場,看九州,烽煙揚,我唱戰歌送君往,高唱。

君行一月,夢君征戰,君行一年,夢君還,君行十年,夢不在……此番流年過,光陰輪轉十八年,一曲琵琶,絕代風華,又能迎得何人歸?縱是建功立業,名滿天下,又怎能掩住,黃沙漫漫,一片枯骨?

還記那日,和煦春風,拂醉人心。那日黃昏,薛澈攜了新婦,踏過小河堤,驛邊橋頭低眉耳語。同望垂柳扶風,共看成雙錦鯉。耳鬢廝磨之際,卻見河邊漆黑一物,薛澈疑惑,走上前去,掀開重重包裹,皺了眉頭,那繈褓之中,竟裹著一個酣睡的嬰兒!待錦娘上前,那嬰兒竟打個哈欠,睜開小眼,咯咯一聲,向著二人笑了起來。孩子純真的笑容恍若綻出的夏日清蓮,出凡塵而不染。錦娘不禁心頭一動,擡手摸了摸嬰兒臉頰,仰頭溫婉一聲,‘夫君,這孩子,同我們真是有緣呢!’

眼眸泛波,明媚地要滴出水來。薛澈平靜如水的心,忽地被清風吹皺。擡手攬了夫人,在她額頭刻下一吻,新婦羞澀,低頭不語。他爽朗一笑,柔聲道,‘若是喜歡,以後,他便是我們的孩子。’

錦娘心頭蹙起,枯瘦如柴的手捏了一把衣角。心頭長嘆一聲,傑兒……莫要如你父親!

如今,流年偷換,陌路紅塵。揚州十年,歌聲裏,雨落長安,誰人記?今日琵琶弦斷,誰憶當年一曲千秋日月懸?

進了薛府,錦娘便是摒退了下人,獨自一人坐於裏屋,紅香擡手,目光流轉,終究是搖頭嘆了一聲,此番光景,多年來早已習慣,再說什麽,也是徒然。便恭敬掩了房門,退去了。

臨走之時,回眸一眼,見窗前人影微動,錦娘摸索著抱起琵琶,輕撥幾下,叮咚響起。紅香目光淒然,忽地流下淚來,轉了轉頭,忙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去。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她還在彈奏那首曲子麽?如此動聽,如此歡快,如此激昂……可那該聽的人兒,又在何方?或許,早已是戰場上的一縷幽魂了。

錦娘覆上琵琶,輕輕彈起。猶記當年,三軍麾下,她一曲《聞戰》,寫盡風華無雙。眾人聽聞,鮮血滾燙,幾欲跨馬提槍。

今日《聞戰》一曲,還似往昔,可那故人,卻聽不得《祝捷》!

素手翻轉,輕攏慢撚,將那首《祝捷》彈了數遍。轉眼夜幕降下,崔錦娘渾然不覺,當然,對一個眼盲多年的人來說,白天和黑夜再無分別。

清風拂過,裏屋的窗戶,‘吱呀’一聲,慢慢開啟。錦娘聞得,耳根一動,手中琵琶聲戛然而止。她將琵琶放於桌上,緩緩站起,向著暗夜輕問一聲,‘何人?’

那窗戶邊閃過一個黑影,轉眼之間便移到錦娘身側,袖中刀光乍現,她只覺頸間一陣冰冷。

‘別動!’那黑衣人低低喝了一聲,手中刀鋒薄如蟬翼,抵上她的脖間。

錦娘一笑,轉過頭來,那鋒利的刀鋒劃過,頓時在她脖間留下淡淡血痕。黑衣人見她毫無懼色,眉頭一皺,手中的刀松了幾分。

‘老婦將死之人,’她從容拂下來人的手,沒有一絲驚懼,淡淡一句,‘何勞壯士動手?’

威脅麽?她冷笑一聲,一片小刀,便算得上是威脅麽?昔年被俘棲檸,滿身鞭痕,火紅的烙鐵靠近,覆上當年如水明眸,囚室血染,只聞得噝噝幾聲,烙鐵上冒出幾縷青煙,一聲慘叫,暈倒地上,臘月寒冬,又被冷水潑醒。火光中,映出猙獰的一張臉,拿了烙鐵,將她於地上提起,厲聲問句,‘你說不說?’

如此刑囚,只為逼問出那些她不可能知道的消息,比如說薛澈的行蹤。

黑衣人望一眼她遍布刀傷的臉,知她不怕死,便收起刀鋒。錦娘嘆了一口氣,‘若是為財,薛府盡數拿去也無妨,若是為仇,我一老婦,又能結下何種恩怨?若是與先夫有隙,’她的臉上出現了蒼涼的神色,擡手摸了摸桌上琵琶,苦笑一聲,‘先夫……已經去世多年了……’

那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放於桌上,冷冷一聲,‘我要你趁彈奏琵琶之際,持此匕首,殺了江安。’

錦娘聞言,心頭一驚,猜到來人是棲檸人,為邊疆戰事而來。轉頭冷冷答道,‘不可能。’她擡手送客,不偏不倚正好指向窗戶,‘壯士請回。’

‘哈哈。’那黑衣人笑了一聲,露出潔白的牙齒,擡手點了油燈,忽的目光轉至她的身上,悠然一聲,‘薛夫人。’

他驀地上前一步,不顧錦娘掙紮,一把擒住她的胳膊,將一物塞在她的手裏,擡眼淡淡一句,‘此物,薛夫人可曾認識?’

錦娘握了那東西,在手中婆娑著,摸到那熟悉的花紋,忽地身體劇烈抖動,退後一步,腳下一絆,跌坐椅子裏。昏黃的燈光下映出她蒼白的臉色,眼上的傷疤忽地裂開,湧出嫣紅鮮血,和著淚水,汩汩流下,斑駁在刀槍遍布的臉上,可怖至極。那黑衣人不禁皺了皺眉頭,眼裏竟露出一絲愴然。

仿佛一瞬間萬千驚雷劈身,崔錦娘周身顫抖著,忽地捂嘴,爆發出一聲悲啼,她顫抖回過頭來,聲音斷斷續續,卻是泣血淒厲,‘你……你從何得來?’

她忽地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瘋狂地顫抖著,歇斯底裏,‘你從何得來?’

黑衣人冷眼看著面前容貌醜陋,幾近瘋狂的老婦,擡手一把將她摔在桌子上。錦娘身子一傾,砸落了桌上杯盤,她咬牙回頭,血淚兩行,猶是堅定一聲,‘你從何得來?’

嘩啦一聲杯盤破碎,驚來了眾多家丁,眾人齊聚門外,問一聲夫人安好?黑衣人叉了雙手,饒有趣味地看著她,錦娘驚覺,雙眼微閉,良久定了心神,喘息著道一聲,‘散了吧,我無事。’眾人聽聞,雖是心中疑惑,聽得夫人出聲,也只得諾了一聲,散去。

還記當年,新婚燕爾,紅燭羅帳,新婦淺笑頻頻,倚他肩頭,有些羞澀,低頭道一聲,‘夫君。’那時校尉自是年少,攬得佳人,心中無限歡喜,低頭欲吻,卻見她羞澀婉避,他撫掌大笑,用力箍住她,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錦娘慌亂之中,緊張抓上他的手指,摸到一奇怪指環,她淺笑,忽地褪下它,拿於手中觀賞一番,嘟起了嘴,狡黠道,‘好醜的指環!’

薛澈一把抱她在懷,拿了指環放她眼前,‘諾,父母留的,片刻不離身的。’

她有些吃驚,更有些慚愧,忙低下頭拿了指環,用心套在他的手上,仰頭道一聲,‘父母給的,自將好好保存了,錦娘可不敢拿!’

黑衣人整了整領口,風輕雲淡一句,那般不經意,卻是直戳錦娘內心,‘自然是,從薛澈手上扒下來的。’

她的眼淚如傾盆大雨,碎了一地,捂住起伏不定的胸膛,回首顫抖著,喃喃一句,‘他……’手中握緊了那枚指環,嘴唇都咬出血來,忍住啜泣,‘他……他屍骨何方?’

黑衣人轉過神去,目光悠遠,望向暗夜,風輕雲淡一句,‘他,還活著。’

一語既出,如同閃電驚雷,激地錦娘周身一震,她掙紮著從桌上爬起,踉蹌一步,眼淚和了血珠滾落,神情恍惚,喃喃一句,‘我就知道,他還活著……他舍不得死,舍不得我和修傑……’

轉頭問一句黑衣人,‘他如何不來找我們?他……在何方?’

黑衣人一把拿起方才拍在桌上的匕首,放在她的手上,附在耳邊,誘惑道,‘殺了江安,他便能歸來,殺了江安……’

崔錦娘掙紮著,一把推開他,仿佛想起了什麽,又撲上前來,拼命廝打起來,如同一只發怒了的小獸。黑衣人冷笑著側身躲過,只留得錦娘撲倒在地。她伏於地上,聲聲呼號,淚水呼嘯而出,似要將這十八年的委屈,一夕訴盡。

黑衣人冷眼,將那匕首扔於她身側,冷冷道,‘小心了,此刀,見血封喉。’

錦娘撲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聲聲悲戚,對月一呼,聲自嗚咽,‘這是叛國啊……’言畢,已是泣不成聲。

黑衣人皺眉,似乎有些憤怒,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拎起,附耳暧昧道,‘你愛他,是不是,’他嘴角輕笑,‘相思刻骨,你很想他是不是?’他劈手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巾,扔於地上,推開錦娘,轉身便是冷笑。

她掙紮著撿起那方絲巾,指尖觸到那熟悉的花紋,咬於唇間,聲聲嗚咽。

一方無瑕小帕,金絲繡了鴛鴦。她撫摸著那一針一聲劃,低頭嗚咽,咬著那方錦帕,身子顫動著,久久不能言語。

整整十八年,恍若紅塵一夢。往事迷離,一轉眼,好似還在昨天。

春色撩人,水光瀲灩,伊人晨起坐梳妝,小樓獨上,團扇遮顏,望一眼墻外少年,恍若人生初見。一手琵琶,訴盡春情,他上閣樓,道一番風景獨好,良辰美景誰共賞?她傾玉液,紅袖佯嗔,秋波婉轉問情郎。

紅墻花繁,柳絮翻飛,夕陽初上,人約黃昏。他擡手,遞一紙婚書,她掩面,竟欲語還羞。

清晨薄霧,小爐香盡無人續,粉裙玉釵,纖手獨把柴扉扣。他開門,她避走,頻回頭,?g一方錦帕待人收。藏林後,觀郎意,看他撿起,看他輕笑,看他四顧,看他揣於懷中。

她手握那方錦帕,指甲陷入肉裏,神情恍惚著,低頭不發一語。黑衣人蹲下身子,目光睥睨,眉頭微皺,問一聲,‘怎麽,你不幹?’

錦娘嗚咽,只不答話,‘感君絲絲意,常懷比目心,相見恨時少,天老情方盡。’黑衣人盯著她,徐徐吟出一首詩。看她淚如雨下,擡頭目光悠遠,‘我常見他望向江水,吟出這首詩,’他嘖嘖,聲音裏屋竟有幾分感動,‘我常感動於他那淒然的目光,聽他說,江水那頭,有一位女子癡癡等他,那時,我便一直想見那癡心的女子,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原來是你,薛夫人。’他的目光變得玩味,聲音也多了幾番調侃的味道,冷冷一聲,‘果真風華無雙!’

崔錦娘聽罷,楞楞地直起身子,枯裂的嘴唇張了張,想要說些什麽,十指忽地覆上臉頰,觸到那些可怖刀傷,不覺滿面羞慚。

‘相思刻骨,’黑衣人佯作同情狀,哀嘆一聲,而後狡黠一笑,‘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站起身來,嘆一口氣,目光玩味,‘誰要我是個好心人兒呢!也罷,錦娘若是不答應,明日我便將校尉部分送來,’他嘿嘿一笑,摸摸下巴,‘也許薛夫人會睹物思人,重新考慮下我的提議,也說不定呢。’

一語既出,地上的婦人嘴角微微顫抖,驀地從地上躍起,一巴掌向那黑衣人打去,他冷冷,側身躲過,順勢擒了她的胳膊,扭於身後,附耳暧昧道,‘日出之前,侯著薛夫人的答覆。’言畢,只一松手,將她推倒地上,縱身一躍,翻出窗戶,消失在一片夜色中,只留淡淡一聲‘還望薛夫人能給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

崔錦娘無力地跌坐地上,突如其來的變故,意料之外的音訊,疑惑,驚喜,詫異……所有的感情一瞬間湧向腦中,她跌坐地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那十八年壓抑的感情一瞬間化為綿延不絕的淚水,將她逐漸吞沒。

一隊家丁聽見屋內響動,杯盤傾頹之中夾雜著錦娘的嚶嚶哭泣,心裏疑惑,忙候於屋前,問一句,夫人安好?

此番動靜,也驚起了正欲歇息的紅香,她隨手披了一件外衣,步履匆匆來到屋前,心裏著急,問一聲夫人安好,便欲破門而入。忽聽錦娘厲聲一句,‘出去!’心裏一驚,便止住了腳步。她忽地心頭一動,疑惑,很多年都不曾見夫人如此失態,今兒卻是……錦娘嘆了一口氣,聲音和緩起來,‘我無事,紅兒莫擔心。’

紅香聽夫人如此說,也不好多問,只得諾了一聲,支退了眾人,欠身而退。

她邁步下了青石小階,心裏卻是極其疑惑,夫人很久都不曾如此失態,今日……紅香搖了搖頭,心裏琢磨著,喃喃一句,此事,還是告訴公子一聲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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