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止的河水重新流動,星星點點的桃花順著水流一路向東。河邊的楊柳垂下千萬條碧綠色的絲絳,隨著惠風舒緩飄蕩,新生的嫩葉仿佛吸收了陽光燦爛耀眼的金輝,令人眼前一亮。

王瑯整顆心沈浸在這樣溫柔美好的春光裏，情緒也隨之明亮晴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姜尚整齊綰起的白發。雖然有著冰雪般晶瑩純粹的色澤，卻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冰寒刺骨，而是輕軟柔順的絲綢一樣的觸感。抽去發簪,取下冠飾,雪白的長發月光一樣流瀉在她指間，美麗得不可思議。

“你做什麽？”

姜尚被她驚呆了,一時忘記該如何反應。

“怎麽了？”

王瑯裝作沒聽懂,手指順著長發一滑到底,忍不住又摸上一縷。

“……你應該已經從中接受過足夠的教訓。”

他指的是兩人初次相遇時的不愉快。因為她的手指還流連在他發間，身體不免有些僵硬，只有語氣本能地維持住平穩。

“你是說那張幻術符？認清弱點之後就要努力克服，遠遠避開怎麽行。”

總算自制力還沒有全部丟失，王瑯戀戀不舍地摸了幾把之後就動手替他梳好發髻，戴回冠飾，“不用露出那種怔楞的表情吧，你的符咒課我還是很認真在上的。貼在丹瓶上的符紙是幻術符，純白聖潔的生靈是我內心深處喜愛之物的投影，被反咬一口的現象是隱藏在心中的恐懼，勇敢拿起符紙反貼回去的一瞬間幻術被破解，醒來看到為我穩定精神創傷的你。眉心那枚圖紋是仙人印？故意誤導我，讓我內疚，又留下可以追蹤的破綻，你是吃定我不會因此生氣嗎？”

當然不是……

姜尚垂下睫毛，感覺她還有伸手觸摸他額頭的意圖，不由得微微側頭，避開她溫熱的指尖：

“沒有仙人印那種東西，是穩固陣法的刻印，為了使用方便才收在身上。”

王瑯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揚起下巴：“姑且相信你。”

只和自己能看透的人相處難以取得進步，她一直在努力嘗試和自己看不透的人相處，並漸漸收得成效。姜尚是所有人中最讓她看不透的一個，也是讓她收獲最大的一個，不能全信，不能不信，權衡中慢慢懂得生活的學問，逐步成長。

遲疑一下，又問：“我的變化並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倒是你，從認識你到現在，稱一句判若兩人也不為過。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轉變？”

智者的心思不可捉摸，長期相處會使人產生疲倦。最初的十餘年裏，她總像陷落在沒頂的深海，沈浮無定；後來漸漸摸到礁石，感覺到安定平穩，可以信賴，只能說明姜尚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轉變，為什麽？

姜尚有些驚訝，有些奇異，還有些不能言說的觸動。萬般滋味翻卷在無邊的東海裏，掀不起海面上的一絲浪花。虛著眸光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微微笑了：“你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交付真心，我可不會。”

話語裏透出鐵石般冷酷的意味，讓王瑯下意識伸手覆住他如被冰雪浸潤的手掌。

“至於後來發生的轉變，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與上次的情況不同，姜尚不僅沒有掙開她的手，而且反過來握住她，手心貼手心地感受她的火熱熨燙，連那冰雪般冷冽的吐息也仿佛染上她的熱度，融化成溫暖的春水，漫過心臟：

“當你真正開始包容我的時候，你就已經擁有我了。”

◇

回到暫時借住的屋舍，王瑯向姜尚伸手：“那種小銅魚還有嗎？給我一個看看。”

她指的是姜尚用來做千金憑證的銅魚，依稀記得造型頗為有趣的樣子。

姜尚從袖子摸出一枚，卻並不遞過，而是握著銅魚問：“猜猜是正是反。”

銅魚有正反嗎？

王瑯皺皺眉，動作迅速地戳了一下姜尚腰側，收回時順勢沿著姜尚條件反射微微松開的拳心去摸那枚銅魚，同時張口猜道：“正面。”

姜尚被她撓到手心，觸電般松開手，一枚有著光滑曲面的小銅魚落入王瑯掌中。

“猜中了。”

王瑯得意洋洋地捏住銅魚尾巴向他晃了晃，她猜測正面是在摸到銅魚之前，之所以先下手奪過銅魚是為了防止姜尚使詐，並不是為了自己作弊。

姜尚看著銅魚刻有特殊紋樣的正面沈默一會兒，終是開口：“你的能力已經覺醒了。”

王瑯眨一下眼睛，意識到話題的沈重不同以往，飛揚的神彩也都收斂起來，正色問：

“我的能力？”

姜尚從她手裏拿過銅魚，隨意拋擲了一下，用手掩著問她：“正反？”

王瑯抿起嘴唇，頓了頓，遵從心意：“還是正。”

姜尚把掩在銅魚上的左手移開，右手手心上的銅魚赫然露著刻有特殊紋樣的正面：“你學過的知識可以告訴你，不論拋擲多少次銅魚，每次拋擲事件中，銅魚出現正面與反面的概率都相等，但不能告訴你，這次拋擲事件的結果究竟是正是反，因為這次事件被定義為隨機事件，即結果不可確定事件。混沌也是一種不確定*件，或者說，系統。”

“封神之役牽連無數，師尊嘗謂是命數使然，不可更改，我卻以為不然。天地既然從混沌無序中分離，命數本身中就應該包含變數存在，不去撥動變數，反倒依循定數行事，其結果也不過是在定數中運行而已，毫無超越。昆侖號稱與時遷移，應物變化，此次封神計劃卻是背道而馳，倒行逆施，令人大失所望。我當時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創造機會，靜待時機。封神之役結束，榜上無我名姓，因此不受天庭約束，又有持榜封神之實，因此百年之後得以重塑仙身，存世至今。也正是在這段期間，我讀了師伯門下南華師兄的一些著述，興起造訪師伯的念頭。”

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

一次性被灌輸大量不給證明、只給結論的認知外的知識，王瑯的思維能力基本已停止運轉，只是憑借本能直覺地感受到一顆冷靜思索的智者的心，一片蓬勃湧動的問道之志，一腔不安陳規的激越之氣，連靈魂都因為一種來自深處的共鳴而顫栗起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想到剛才一長串話裏唯一能聽懂的一條，她開口提問：“南華是指子休？可南華真人明明是唐朝時才給他加上的封號，你又為什麽要叫他師兄？”

“師伯一脈向來神秘，對於門人先天資質的要求極端苛刻，往往數百年也遇不到一位天資合適者，因此大多修行一種後天化形之術，正如師伯先天地生而後托形。南華師兄的情況也是如此。”

還是沒聽懂。

王瑯蹙起眉毛，點頭道：“你繼續。”

“南華師兄有一個推論，開天地之時，道祖已死，此後出現的道祖不過是一念殘留的元氣。這與我一個朋友的想法不謀而合。此後我造訪玄都，得到了一個全新的設想。”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看向王瑯：“你可知中古以降最有名的讖語是什麽？”

王瑯想了想，就她所知，“劉秀當為天子”、“代漢者當塗高”、“桃李子，得天下”、“唐中弱，有女武代王”都是很有名的讖語。王導曾經讓郭璞為王氏占蔔家世，得到“淮流竭，王氏滅”的蔔辭，“誰謂爾堅石打碎”也是東晉末苻堅國中有名的童謠，桓豁就因此讓兒子以石為名，最後應驗在同樣以石為字名的謝安、謝石身上。

但要說最有名……

“你是指盧生獻於始皇之讖語，‘亡秦者胡’？”

秦始皇使方士出海尋求仙人不死之藥，燕國方士盧生出海歸來，沒有尋到不死藥，卻獻上一本圖書，稱“亡秦者，胡也”。王瑯比較多次讖語事件，覺得這一次是最著名也最富宿命性的。

姜尚微微頷首，道：“即使得到讖語也無法理解讖語的含義，為了迎合讖語所做的種種努力最終成為促使讖語應驗的動力，這正是真正的讖語通常呈現的特性——由一系列不可確定事件構成了一個可確定的系統。”

王瑯看著他手裏的銅魚若有所思：“聽上去有點像獨立事件，前事件發生的概率和後事件發生的概率相互獨立。就如拋擲硬幣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即使連續拋得十次正面，下次拋擲事件中得到反面的概率依然是二分之一，沒有絲毫增加。”

一道靈光如電閃過，王瑯闔上雙眼仔細捕捉：混一、分離、獨立、聯系、確定、不可確定……

幾乎是痛苦地思考一陣，王瑯放棄嘗試，十分光棍地坦誠道：“想不通。”

姜尚也沒指望她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自己論證出整套系統，從袖子裏取出一只小巧的鏡筒遞給她。

王瑯對著鏡筒上下打量一眼，拿起來放到眼前向外看，整個世界的影像在鏡筒後全部倒立：“透鏡成像？為什麽不做成正立像的結構？”

姜尚並不解釋，只是道：“多看一會。”

王瑯眨眨眼，對著鏡筒又看了一會兒，有些驚訝地發現鏡筒中所成的像從倒立恢覆正立：“這是怎麽回事？”

“你所在的世界已經有人做過相同實驗，只不過你的適應力遠強於普通人，能在很短時間內見證效果。”

姜尚替她取下鏡筒，這一次，眼前所見的景象再次顛倒，王瑯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睛，片刻之後，眼前的景象重新恢覆正常：“理論上應該是大腦調整了我所‘看’到的影像，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麽？”

部分科學家認為，視覺剛剛發育的嬰兒所看到的世界是“倒立”的，隨著視覺發育，嬰兒的“生活經驗”逐漸積累，意識到視網膜上所成的物像與現實世界的情況是顛倒的，因此大腦主動調整了視覺效果，使嬰兒看到正立的世界。

王瑯以前聽說過姜尚提到的實驗，但還是不明白姜尚繞這麽大的圈子是想要說明什麽。

“人通過感官系統獲得外界的信息，光信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占全部信息量的八成以上，其次是聲波信息，再次是氣味、壓力、溫度等等信息，通俗意義上的外界信息大抵就是指這些。”

“然而這個世界遠遠比大多數人所認知的豐富繁盛，廣闊海量的信息遍布於宇宙之間，只有極少數人才具備接觸獲得的能力。時間與混沌就是一對只被常人觸碰到冰山一角的特殊信息，穿鑿在兩者間的特性還包括扭曲、塌縮、躍遷等等。”

“停停停，可以說得再通俗淺顯一點嗎？”

王瑯再也聽不下去，不得不開口打斷，“我一句也沒聽懂。”

“我知道。”再次說出一句王瑯難以理解的話，他將銅魚倏然擲地，發出金石相擊的清脆聲響，“你先天擁有引發混沌效應的能力，可以在定數允許的變化範圍內撥動變數，引發整個系統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此前兩個世界經歷的所有生活都是為了幫助你開發天賦，喚醒本我。我需要你的幫助。”

停一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山山，我需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部分至此完結，後續情節詳見新文。跨越近十月的漫長旅程，感謝所有陪我到最後的妹子，大家都辛苦了><

新文存稿中，本周五或下周一首發，日更三千上下，屆時歡迎捧場=3=~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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