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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濠梁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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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間的芳菲已經落盡,山嶺上的桃花正值盛放。惠施一邊向上登行,一邊游目觀賞,不知不覺忘記時間,直到清脆如環佩碰擊的潺潺水聲傳入耳中,道路隨著曲折回環的山勢折向一邊,他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加快腳步向上走去。

記憶中,轉過這個拐角就是友人莊周去年新遷的居所——一處只花費五天時間搭建起來的小屋舍。

惠施記得很清楚,在友人選好地址之後,除了他的幾個鄉人,自己也帶了兩個家仆前往幫忙。先挖出一座方形穴坑,然後將用草繩牢牢捆綁的樹枝沿坑壁圍成墻,混以木柱土坯,再在地面、墻壁抹上草泥,最後用柞木做椽,麥稭做頂,屋子就算基本搭好。其餘都是零零碎碎的小活,比如用白灰粉刷屋內地面與墻壁、用荊條圍出院墻、挖窖、壘竈、編門等等。

但眼前展開的畫卷顯然與記憶不符。

原本空闊平坦、一眼可望見好友居所的荒蕪緩坡成了一片青翠蓊郁的竹林。明麗的日光透過竹葉投下斑駁碎影,長風一穿,碎影婆娑搖動,竹葉沙沙作響,令人如在塵外。

惠施由翠竹稀疏處走進幾步,便見一條被旁支密葉掩映的曲折小徑,自低向高,不知通往何方。沿小徑行進約二百步,山光轉為水色,竹徑變為石道,西方高處的流泉豎直下墜,形成半簾飛瀑。踏上碧水中央鋪就的石道,習習的清風拂過身畔,飄浮的雲氣沾濕單衣,下方有游魚往來穿梭,景致十分可人。

時下流行的建築風格以雕梁畫棟、堂皇富麗為美,宮室臺榭、錦繡珠玉為盛,王侯將相、富家巨室莫不爭相搜集珍異之物,窮盡人力大興土木。不僅在欄桿上雕刻花紋、繪制圖案,就連瓦壟檐口的瓦片上也要飾以紋樣浮雕,謂之瓦當。此處營造的園池建築卻全無雕飾紋彩。惠施舉目四望,只見石道盡頭一榭如浮,懸瀑之上風亭翼然,橋廊荷柳,各宜其地,山水樓閣,渾然一體,雖無繡闥雕甍、山節藻棁之華侈,卻有天人合一、如詩如畫之自然。

不由自主地,惠施想起好友口中那些詭譎奇麗的楚國神話——起伏的山巒、蓊郁的林木、奔流的江川、廣闊的雲海,處處皆有神靈存在;日月星辰的運行、虹霓雲霞的變幻、四季寒暑的交替、生死病死的衍化,樣樣皆有神靈管理。

身披荷衣、腰系蕙帶、孔雀車蓋、翡翠旌旗的少司命;安居雲端壽宮、與日月齊光、龍駕帝服、翺游周流的雲中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光怪陸離,充滿神秘色彩。

神思恍惚間,水聲漸漸遠去,到了一處槐陰遍地的庭院。浮動變幻的碎金與葳蕤蓊郁的濃綠彼此分合,構成晶瑩發亮的光明世界。

一名頎長高挑,容光照人的女子站在庭中,姿態閑適放松,凝著一串槐花的俊目卻明亮有神,洞徹如觀火。惠施略走近一步,只見她上著窄袖白衣,下系水碧長裙,薄若雲霧的素色外衫上有水碧絲線繡竹葉紋至腰,翩然若仙人之貌。

似乎是察覺到什麽,女子微微睇眄,美麗的臉龐上透著一種盎然勃發的生機:

“君子登門,所為何來?”

到底不是一般人,惠施收束心神,躬身拱手道:“宋人惠施,訪友至此,敢問莊氏名周者之居何在。”

女子的眉毛微微上挑,隨後指了指院中屋舍。

戰國士人若欲結交,當於初次見面前延請一名中人代為引見,方可表明己方誠意,直接攀談被視為失禮冒昧之舉。

因此,盡管心中對女子身份充滿好奇,惠施還是沒有多問,按照禮儀拱手謝過女子指點之後,便上前叩門。片刻後,一名身著麻衣,頭圍葛巾的青年從屋內打開木門,正是半年未見的友人莊周。

“子休。”

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莊周開門的動作頓了頓,不假思索地將門一闔。

惠施早料他的反應,眼明手快地用竹簡卡住門。

“再辯‘離堅白’,休怪我翻臉。”

“水漲溪碧,邀子游賞耳。”

隔著搖搖欲墜的木門對峙一會,莊周慢吞吞地松開手:“既如此,那便同往罷。”



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

既沒有被設定目標,也沒有被安排身份,無事一身輕的王瑯按照姜尚所教導的方法凝神練氣,將自己在夢境中的形體化入現實,時間地點仍是姜尚所挑——戰國中期,楚、宋邊境處的一條河流。

在河邊遇到的好心青年——也可能是看她帶劍攜弓,被迫好心——姓莊名周,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其名篇《逍遙游》曾經入選王瑯所學高中語文的背誦課文,令王瑯深深感受到先秦諸子對現代文盲的巨大惡意與刻骨摧殘。

閑言少敘,話歸正題。

習慣於宰制萬物、使役群眾,並有篡國奪位黑歷史的王瑯雖然肩上無事,喜歡鳩占鵲巢的壞毛病卻一時改不過來,很順手就把哲學家質樸自然、野趣橫生的小房舍翻修成更符合晉人審美也更適宜人類居住的山水別墅。

好在青蔥時代的哲學家不僅具備隨遇而安的優秀品質,而且很懂得保全自身的方法。一邊通過大量日常對話與思想碰撞教導王瑯楚宋方言與當地風俗,一邊用孔子認為“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的《詩三百》作為識字教材,教她七國文字,兩人間的關系倒也稱得上其樂融融——至少王瑯是這麽覺得的。

這日惠施來訪,久聞「莊惠之交」典故的王瑯切了一條竹筍,冰了一筒酢漿,又采青槐嫩葉搗汁和入面粉,制成細面條下釜,煮熟後沈入冰水浸漂,再用竹筷撈起,澆拌熟油,做出兩碗鮮碧色的槐葉冷淘。最後一齊擺進十字分隔的竹笥,蓋嚴,捆實,拎在手裏下山尋人。



山下不遠處是發自西源的濠水,水中有一種名為鲌魚的扁長小魚,色白肉嫩,滋味鮮美,被王瑯捉過燉湯,另有一種名為鯈魚的銀白色小魚,性喜在河岸淺水區游動覓食,蒸煮燉燒皆不味美,因此逃過一劫。

王瑯順著河水行走,沿路見到好幾群鯈魚在淺水處穿梭往來,有時還浮上水面,張口吞食被夏風吹入河水的花瓣。

百來步後,河面轉窄,上方架設一座拱形木梁石柱橋,王瑯此行所尋的兩位賢哲正在橋上觀魚。

便見莊周神色欣然,看著水中游魚道:“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施精神一振,條件發射地挑起刺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周反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施回答:“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來就不是魚,那麽你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可以完全確定的。

意識到辯論將敗,莊周回想了一遍全對話,發現對手早在辯論之初就已露出破綻,於是悠悠然倚上欄桿道:

“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施被他繞了回去,沒有及時反駁,但惠施認為這只是辯論失誤,不代表邏輯錯誤,因此想通之後繼續爭論:“此偷桃換李之術,非我理屈。”

莊周卻不理他,伸手招呼王瑯,一雙清澄明凈的秋水眸湛然靈動,態度幾可稱得上熱情:“去樹下坐。”

主動接過王瑯手中的食笥竹筒。

有了中人就可以做介紹。可惜中人自己不太靠譜,介紹的時候就更不靠譜:你剛才也聽到啦,他是宋人惠施,和公孫龍一樣喜歡辯論。這位姑娘姓王,剛才也跟你提過,叫她王君就好。

歷史上的惠施除了是哲學家與辯客,還有一重政治家的身份,多次負責主持外交事務,可見人情練達。王瑯也是很善於與人相處的類型,兩個人相視笑笑,很自然地破了冰,談到「子非魚」的問題。

“我讚同誰?”

聽到這個問題,王瑯微微愕然。這場辯論堪稱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辯論之一,無數賢哲智士爭論了上千年也沒有達成一致,連莊子最後一句話的意思都眾說紛紜,無法確定,結論無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倒讓王瑯如何回答。

一臉愜意捧著竹筒飲酢漿的莊周為王瑯解了圍:

“向謂辯之無益,強使人正亦此。”

早說過像這樣辯論是沒有意義的,同理,勉強讓人來裁定也是沒有意義的。

王瑯聽得有趣,忍不住問他原因,引出了一番高論:

我和你都無法說服對方,這才需要第三人裁定。但就像我和你無法確定高下,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著蒙昧與晦暗,又能讓誰作出正確的裁定?

讓觀點跟你相同的人來判定,自然讚同你;讓觀點跟我相同的人來判定,自然讚同我;讓觀點跟我們都不同的人來判定,更不會讚同你我。所以我和你跟大家都無從知道這一點,還等待別的什麽人呢?

以排比的氣勢長篇大論一番後,莊周意猶未盡地總結陳詞: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惠施回得幹脆:“謬論。”

兩人摸摸對視一會,一齊看向王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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