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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番外 王謝風流滿晉書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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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在身邊,劉邦就過得順風順水,春風得意;張良一離開,劉邦就立刻黴星高照起來,抱頭鼠竄慘兮兮。現在事情臨到自己頭上,王瑯頓時明白,為什麽說像姜尚、張良這樣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又為什麽說他們的水平明顯高出同領域一流人士一籌。

用偉大的謀略制定國家的政令,把宏大的計劃適時布告天下,將敵人擊敗在兵形未完全部署前,將禍患斬斷在尚未演變前,遠見於未萌,避危於無形,這才是姜尚、張良這樣超一流人才所獨有的能力手段。[2]

後世之所以對這兩人格外高看,稱“姜尚興周八百年,張良開漢四百年”,大概也是源出於此。

至少就王瑯的親身體驗,在姜尚閉關為她煉制法器,任由她行事的一年裏,以前那種一帆風順如有神助的感覺沒有了,雖然也能把事情做成,但花費的心力、經歷的周折、額外的收益都是不一樣的。

“琳瑯,令堂大人遣了一奴婢來尋你,要我傳她進來嗎?”

蔡琰聽了府上仆人的通報,腰肢微扭,轉向新結識不久的好友詢問。

她去年嫁河東安邑人衛寧,夫婦倆新婚燕爾,恩愛非常,然而好景不長,婚後不到一年,衛寧咯血病逝,只留下她一人。衛氏嫌她無子克夫,喪期間便有許多風言風語,難聽至極。

蔡琰心中本就因丈夫早殤悲傷,見衛氏明明有騙婚之嫌,居然顛倒黑白誣自己克夫,一氣之下毅然歸寧,投奔在洛陽任高官的父親蔡邕。

“有勞昭姬。”

王瑯回過神,向蔡琰輕輕頷首致謝。

現在是初平元年,曾經意氣風發,權重一時的大將軍何進早已化作一抔黃土,繼靈帝位登基的少帝劉辯亦被董卓廢為弘農王,朝中一夕數變的局勢不僅令外人目不暇接,連元宿重臣也方寸大亂。

為了鞏固權勢,收攬民心,董卓大量征召靈帝時期受到禁錮的黨人、士子,如受推辭,便以誅族滅門相威脅,因此名士盈門,幾乎沒有敢拒絕的。蔡邕便在最早被董卓征召的士人之列。

王瑯對蔡邕、蔡琰父女都頗懷好感,又有心向“飛白妙有絕倫,動合神功”的蔡邕請教書法,於是稍微費了些心思,與蔡琰結識交往,現在是蔡府座上客。

“琰聽說孫長沙擅殺荊州刺史、南陽太守,致使荊州寇賊縱橫,道路梗塞。令尊大人孤身入荊,豪情膽氣,真令人長欽不已。”

蔡琰口中的孫長沙為長沙太守孫堅。各州郡起兵討伐董卓,荊州刺史王睿與孫堅共同起兵,被孫堅用“無所知”的借口襲擊,吞金自殺。南陽太守張咨不肯為孫堅軍提供軍糧,也被孫堅誘出斬殺。

天下本就動亂,何況郡中長官被殺,按使者傳回的消息,孫堅走後,荊州遍地盜賊,連道路都被阻斷。而劉表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任命為荊州刺史,基本算得上是臨危受命了。

王瑯本以為劉表入荊州會攜她同去,以備不測。未曾想劉表十分果決,自己帶了幾個家仆赴荊,又隱匿姓名,孤身入宜城聯系蒯良、蒯越兄弟。

就如當年黨錮之禍,劉表安頓好家人後才離家逃亡一樣,這份既然身為一家之主,便一力承擔養家護家責任的擔當讓王瑯也不得不心生敬意。

想到這裏,她笑了一下,向蔡琰道:“他日見到阿父,我一定傳達昭姬的傾慕之情。”

蔡邕、蔡琰這對父女倆身上都很有些文人的天真清高氣,不怎麽通人情世故,政治敏感度也不高,僅聽蔡琰對劉表入荊的敘述措辭就可見一斑,但要單純論起做朋友,這兩個人倒是一等一真誠交心的好人選。

正說話間,陳氏派來的奴婢已經到了堂下,王瑯遠遠見她趨步行走,面上帶了些掩不住的喜色,心裏已猜出是什麽事。心念微動,她拿定主意,將人招到近前來,當著蔡琰的面直接問:“阿母喚我何事?”

“使君單馬入宜城,請南郡名士蒯氏兄弟共謀,荊州宗賊帥共五十五人,皆斬之而取其眾,遂徙治襄陽,鎮撫郡縣。如今江南悉平,使君遣鄧從事接家人入荊,車馬已至府門。主母請娘子回府商議,飭治行裝。”

出於與王瑯的友情,蔡琰對劉表以一介文士之身,匹馬赴荊州的險舉也懷了幾分擔心,聽到這樣的好消息竟比王瑯還高興,待堂中話音一落便站起來向王瑯賀喜,姣好的面容上昭昭明亮。

這件事於王瑯原本是意料之中,沒什麽可驚喜的,但受蔡琰好心情感染,她的心情也明亮幾分,起身向蔡琰還禮請辭。

當天晚上,蔡家父女例行的飯後交流中,蔡琰忍不住把好友的快樂與父親一起分享,最後忽然回過味來,奇道:“琳瑯家的這個婢子,頗有康成公家婢之風。”

康成公即鄭玄,當世一等一的大儒,名望尤在蔡邕之上。傳說鄭玄家的奴婢都讀書,某次鄭玄使喚婢子做事,感覺不稱心意,於是準備懲罰婢子。婢子為自己辯護,不知怎麽惹怒鄭玄,讓人把她拽到院中的泥濘裏。不久又有一婢走來,問她:“胡為乎泥中?(你怎麽站在泥濘裏)”被懲罰的婢子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本想向他簡明地分說清楚,卻正好趕在他生氣的火頭上)”

《詩經》中的句子信手拈來,恰如其分。

蔡琰記憶力極好,想起上午來傳信的婢女說話有條有理,簡潔周到,是以有此嘆,隨口向父親蔡邕一字不漏地重覆了一遍。蔡邕覺得女兒的評價很對,第二天散朝,向前來做客的荀爽當趣事提起,直把荀爽聽得嘴角抽搐。

他早從陳元方那裏知道劉家多是二女兒在管事,陳氏基本放手。那婢女說話得體,條理分明,該交代的全部交代清楚,除此之外的事情半個字也沒洩露,顯然受到非常嚴明的約束,他卻從沒聽過劉家有苛待下人的名聲。何等高明的禦下手段?

劉景升的這個二女兒顯然是明德、和熹之質,和一心撲在學問上,家門內法度放縱的鄭康成哪裏是一路人!



初平元年正月,崤山以東各州郡起兵討伐董卓,公推勃海太守袁紹為萌主。

袁紹自稱車騎將軍,臨時授予諸將官號,與河內太守王匡一同駐軍河內。冀州牧韓馥留守後方鄴城,供應軍糧;豫州刺史孔伷駐軍潁川;兗州刺史劉岱、陳留太守張邈、張邈弟徐州廣陵太守張超、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國相鮑信駐軍陳留郡酸棗縣;被董卓封為後將軍的袁術駐軍荊州南陽郡魯陽縣。

此外,日後威名赫赫,統一北方的曹操拒絕董卓授予的官職,更名改姓,潛逃出京,回到家鄉陳留。由於是私自出逃,並無官職在身,曹操只能用家財征募鄉勇,也聚起五千人馬,與兗州諸人共同駐軍酸棗,被袁紹封為奮武將軍。

長沙太守孫堅先殺荊州刺史,後殺南陽太守,帶著本部人馬至魯陽與袁術匯合,加入討董聯盟。袁術表奏孫堅為破虜將軍,兼領豫州刺史。

以上共計一十三路人馬,就是山東軍聲勢浩大的討董聯盟了。

沒料到會引起如此大反抗的董卓決定將京都由洛陽遷至長安,避開山東軍的鋒芒。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荊州刺史、南陽太守均遇害的消息傳至洛陽。幾月之後,北軍中候劉表被任命為荊州刺史,單人匹馬入宜城。家屬留在洛陽,托付在朝中為高官的友人代為照顧。

二月十七日,還沒有得到獻帝謚號的十歲天子劉協在董卓的逼迫下西遷長安。

董卓逮捕洛陽城中富豪,加以罪名誅殺,沒收財物,因此而死者不計其數。驅趕剩下的數百萬居民向長安遷徙,以步兵、騎兵在後逼迫,馬踏人踩,互相擁擠,加上饑餓和搶掠,百姓不斷死去,沿途堆滿屍體。

而為了防止百姓逃回洛陽,董卓命部下縱火焚燒一切宮殿、官府以及百姓住宅,二百裏內房屋盡毀,無覆雞犬。又假借搬遷陵墓的名目,命令呂布率兵挖掘歷代皇帝陵寢、公卿及以下官員的墓地,搜羅珍寶。董卓曾捉到一批山東兵,命人用十餘匹塗上豬油的布裹到這些山東兵身上,然後從腳點火,將士兵活活燒死。

親眼見證了洛陽慘狀的王瑯一方面痛恨董卓將人當成可以隨意宰割的羔羊般殘忍對待,手段之野蠻血腥觸目驚心;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承認,董卓能以一偏遠豪強起家操控漢室,其權謀手段確實極其高超。

世家大族得以在歷史長河中久存的要義在於謹慎;清流士人能為自己堅信的正義赴湯蹈火,卻對任何有可能損害名聲的事件避若蛇蠍。因此,在某些情況下,兩者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優柔寡斷,模棱保守的缺陷來。

董卓卻好像絲毫沒有顧忌般,不僅得到手下人死心塌地的效忠,而且行事風格極其果斷,玩弄權術之純熟,行動力之強大都是當世罕見。

可惜這樣的權術手段短期內雖然有奇效,從長遠看卻是百害一利,舍本逐末,即便想要去蕪存菁地改良也困難重重,她是不可能使用的。

撇開局外人居高臨下的冷血感慨,初平元年前後,王瑯主要做了兩件事。

第一,兵變之日,宦官張讓等人攜少帝劉辯、陳留王劉協出宮。因為事出突然,皇帝所用的六枚禦璽都不在身邊。到達黃河邊時,一行人被尚書盧植、河南中部掾閔貢追上,張讓等宦官投河自盡,次日回宮,其它五璽全部找到,唯獨傳國禦璽不見蹤影。

王瑯聽說過孫堅攻入洛陽,於城南甄宮井內一自盡宮女頸上小匣中得到傳國禦璽的故事,知道自己等不到那個時候。但姜尚打算仿照番天印的手法為她煉制法器,材料中的砥厄、結綠、懸黎據說都已由那位她曾經見過而不自知的師伯送來,陣眼卻著落在這枚被譽為無上至寶的傳國璽上,想方設法也要得到。

於是,按照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姜尚指點,“傳國璽這樣的傳奇寶物只能被天子氣掩蓋”,趕在董卓廢少帝的時候起卦占蔔,得到傳國璽的具體位置,接下來的事情自不待言。

第二,必須韜光隱晦的日子基本結束,王瑯思量再三,還是無法對即將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因此上下打點,買通關節,又不辭勞苦,一家家親自上門勸說,組織安排同坊居民西遷的行程。她時常出入公卿府第,與鄰裏也不乏走動,早樹立了名聲口碑,費些心神,耗些財帛,倒也取得絕大多數居民同意。

董卓的手段殘暴卻有效,落在後方的百姓被西涼士兵用武器逼迫著前進,擁擠踩踏中喪命者不計其數。有這樣血淋淋的慘痛案例近在身邊,不斷從後發傳來的哀嚎聲血腥氣中,同意聽王瑯安排的居民大感慶幸,從此對王瑯徹底心服,不再懷疑她的任何決定。

而既然已經得到這些人的服從擁護,事情就好辦許多。王瑯估計一下數量,一批批吸納組織其餘百姓加入調度,整個西遷隊伍的中段很快從騷亂不安中恢覆秩序。

王瑯原本擔心自己展現的組織力會引起一些人註意,從而給自己及家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令她感到詫異的是,西涼軍中似乎有什麽人在暗中助她,致使整樁事情無波無瀾的被壓了下去。王瑯知道天子腳下臥虎藏龍,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小望又已經閉關,幫不了她,因此在暗中調查一陣,沒找到什麽痕跡後,也只是記在心上,暫時放下。

搖搖頭,把漫長緊促一年的回憶趕出腦海,王瑯看向劉表在荊州征辟,負責接家人入襄陽的從事鄧羲,心裏想著小望閉關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觀陰陽之書,使人拘而多忌”。

真是……又被他料中了。

【註一】節選自蘇洵《遠慮》。

【註二】具體論述參見《孫子·軍形篇》及曹操註。

作者有話要說:

☆、途中偶遇

“劉表無戡亂之才,所固然也。然謂曹操方挾天子、擅威福,將奪漢室,而表不能興勤王問罪之師,徒立學校、修禮樂,為不急之務,則又非可以責表也。表雖有荊州,而隔冥阨之塞,未能北向以爭權,其約之以共滅曹氏者,袁紹也,紹亦何愈於操哉?”

“紹與操自靈帝以來,皆有兵戎之任,而表出自黨錮,固雍容諷議之士爾。荊土雖安,人不習戰,紹之倚表而表不能為紹用,表非戡亂之才,何待杜襲而知之?表亦自知之矣。躊躇四顧於袁、曹之間,義無適從也,勢無適勝也,以詩書禮樂之虛文,示間暇無爭而消人之忌,表之為表,如此而已矣。中人以下自全之策也。不為禍先而僅保其境,無袁、曹顯著之逆,無公孫讚樂殺之愚,故天下紛紜,而荊州自若。迨乎身死,而子琮舉土以降操,表非不慮此,而亦無如之何者也。”

雍容者,溫文長厚也。諷議者,婉轉議論也。

王瑯雖沒聽過王夫之的高論,然而經過與劉表多年的生活相處,大概也是這個看法。

有三國第一毒士之稱的賈詡則說得更簡潔些:

“表,平世三公才也。不見事變,多疑無決,無能為也。”

按王瑯自己的感受,劉表的才能在盛世做三公綽綽有餘,在動蕩不安的亂世也能護佑一方百姓,肅清境內,愛民養士,只不過不是戡亂開國的霸主而已。

大約也是考慮到這一點,姜尚舉重若輕地布下先手,用一個夢境為王瑯掃除障礙。

王瑯昔年曾於會稽虞喜處見過劉表與荊州學者共同編著的《荊州星占》,聽說是天文星象類的必讀書目,王氏藏書中也有劉表撰寫的《周易章句》五卷。換句話說,劉表對天文、卦爻、蔔筮都有很深入的研究。

如果換一個人,對於夢境或許會在意,但不會時時刻刻放在心上。

而劉表不同。他本身是易學大家,讚同古人“占蔔是先王用來判定禍福,對疑難的事情作決斷,接受神明的暗中保佑,最終知道事情未來變化”的看法,免不了經常思考諸如“未來是否會因現在的行為改變”、“命運是否註定”等等的終極哲學問題,行為上自然而然束手束腳,忌諱良多。

姜尚之所以將司馬遷“觀陰陽之書,使人拘而多忌”的話語作為閉關前的最後一句提醒留給王瑯,正是看破劉表此種心理。

而劉表也果然如他所料,對王瑯的絕大部分舉動都抱著靜觀其變的心態,很少阻止或插手,似乎是在等待命運的軌跡一步步清晰分明。

箭袖束發,騎馬跟隨在陳氏的車廂邊,王瑯看一眼前方刻意避免讓視線觸及到自己方向的從事鄧羲,心裏對小望的判斷越發嘆服。

經歷黨錮、西遷兩次大事,她在家中的威信已然超越陳氏,無可動搖。從洛陽遷來的百姓既感激她的活命之恩,也看到她出類拔萃的組織力,對她敬若神明;長安民風豪悍,是她最善於相處的類型,這才營造出她以及笄未嫁之女身份,卻能在家中說一不二的“勢”。

鄧羲遠道而來,固然會受到“勢”的影響,但不會像和她相處已久的家人鄰裏一樣感受深刻。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對自己安排所攜家資、護衛人員等一系列事項不出言質疑,只能是因為事先得到過劉表模棱兩可的特意叮囑。

“郎君,前方有一隊百二十人的商賈自稱在山中遇賊,請求跟隨同行。”

聽到護衛回稟,王瑯挑了下眉,向身邊僮仆道:“去請示阿母。”

一路上決斷各種事務的都是她,這句請示落到最後,一般也就是起到通知的效果,但即使明知多此一舉,面上的禮數她也始終不肯落下半點。

吩咐完僮仆,她又轉回臉,面向護衛道:“請那隊行商裏能說話的過來。”自己則雙腿輕輕一夾馬腹,到了從事鄧羲身邊:

“鄧先生入長安時,道路也這般不靖嗎?”

一路上已經遇到兩三股剪徑盜賊,王瑯是以有此問。

“尚不及此,應是愈演愈烈。”

親眼見識過王瑯指揮若定,從容退敵的場面,鄧羲回話時也不像開始般拘謹別扭,只是控制好說話距離,並錯開視線,避免直視王瑯面容。

略略交談幾句,剛才前來稟告的護衛已經帶了兩人走來,粗看神情衣著,似乎並不十分憔悴。卻聽鄧羲有些不確定道:“伯然?”

較靠前的一人聞言一楞,擡頭看他,微訝道:“鄧兄?”

居然認識。

王瑯眨眨眼,心裏回想了一遍漢末有名的文臣武將,字伯然,河洛口音,應該是那個與同縣辛毗、許昌陳群、定陵杜襲並稱潁川四名士的陽翟人趙儼趙伯然吧。看他不過弱冠模樣,年齡也對上了。

判斷已下,王瑯目光稍轉,卻見與被自己認為是趙儼之人同行的另一人一臉見鬼表情地盯著她看。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而且為什麽要這麽看她?

這樣的思緒在腦海裏稍稍一過,那邊的鄧羲趙儼也已寒暄完畢,要介紹時卻出了麻煩。

趙儼既為潁川名士,自然不可能從事商賈之業,只是打著行商的幌子出門而已。而為了防止出意外,王瑯這邊也是用了經商的名目遮掩,並未打出荊州刺史家眷的名號。

鄧羲看出趙儼的偽裝,卻不確定是否要向她揭穿,也不能向趙儼明說己方身份。

趙儼亦知鄧羲不可能為商賈做事,猶豫於該如何應對。

很容易地猜出兩人心理,王瑯笑了笑,主動開口:“先生不為二郎介紹一下嗎?”

倘若不分男女,則她在家中行二,僅次於長兄劉琦。自稱二郎,其實也就是不揭破身份的意思了。

鄧羲聽懂她的暗示,心中松了一口氣,順水推舟向趙儼笑道:“伯然何不自己介紹一番?”

他也見過劉表的長子劉琦,但與這個心思機敏,出類拔萃的妹妹一比,真如雲泥之別。

“楊某在家中行四,如蒙不棄,郎君稱一聲四郎便是。”

在已經被知道表字的情況下再用真姓,與直接承認自己是趙儼沒有區別。王瑯聽他自稱姓楊倒也不覺得奇怪,微笑頷首,將目光轉向讓她有點在意的第四人。

這是一名眼神清亮的少年人,不簪不冠,風神朗暢,嘴角勾著一抹極漂亮的笑容:

“在下潁川郭嘉,草字奉孝。小郎君是商隊主事?當真年少有為。”

聲音也挺好……等等,他剛才說什麽,郭嘉!?

王瑯微微睜大眼睛,不掩驚詫地望向自稱郭嘉的少年,腦海深處某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瞬間回歸——這不是玉……咳咳,荀彧旁邊的青衫少年嘛。

說起來,要不是荀彧害她想起當年反咬自己一口的小萌物,牢牢拉住仇恨,導致她對另外兩人印象不深,她早該想起來的!

思緒停頓一息,王瑯想起剛才介紹中對方那句“草字奉孝”,黑眸頓時凝住。

按照古代風俗,君主、尊長的名諱都要用它字回避,比如東漢人稱秀才為茂才,就是為了避光武帝劉秀的諱。一方長官到任之初,屬吏通常要先詢問長官的家諱,以便在文書及日常會話中避開。

草字是表字的謙稱,東漢士人並不常用,偏偏郭嘉用了,莫非是特意避開她父親劉表的名諱嗎?

可是,看他剛才活見鬼一樣的神情,顯然是第一次在現實中遇到她。鄧羲與趙儼結識,剛才的對話中卻只露了姓,到底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郭兄說笑了。”

想了想,王瑯斂下眉目,轉向鄧羲道,“既然是鄧先生舊識,就由鄧先生安排吧。”

鄧羲領了她送出的人情,略一頷首致意,道:“伯然方可有人受傷?”

趙儼搖搖頭道:“賊子只求財,並未傷及人命。”

說著,忍不住看了郭嘉一眼。若非自己這個同鄉友人主動出面與剪徑賊交涉,半是動情動理,半是威脅恫嚇,那些聚眾作亂的盜賊會不會傷人還未可知。

“那麽直接編入中隊即可。”鄧羲打量一眼已經進入視線的對方隊伍,投桃報李地向兩人許道,“有二郎在,安全總是無虞。”

王瑯灑然一笑:“運氣而已,鄧先生莫折殺我。”

趙儼看鄧羲對她如此態度,自然知道絕不可能是一句輕飄飄的運氣能夠概括,雖然驚訝於王瑯的年輕,但他自己也是剛剛及冠的青年人,接受起來並不困難。

一邊的郭嘉更是直接笑出聲來,一雙黑眸隱含深意地看向王瑯,仿佛直直洞徹人心般鋒銳清亮:“郎君何必過謙?運之一物,最是難得,不知多少人心中企羨,”他停了停,聽上去總是稍嫌輕佻的語氣從聲音裏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不受外物影響的冷靜:

“卻企羨不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一流謀士

當天晚上,撇去鄧羲與趙儼同帳交流敘話不提,夢境中,王瑯也與郭嘉再次見面。

王瑯白日裏著男子衣飾,箭袖勁裝,雲錦束發,到了夢中自然撤去顧忌,直接換回在東晉時常著的大袖衫與折襇裙,樣式簡約,寬松飄逸。

見她如此裝束,郭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漂移了一下,遲疑開口:

“閣下到底是男是女?”

………………………………………………………………………

“開個頑笑,真人不會同我等凡俗之輩計較吧?”

見王瑯仿佛不敢置信般地望向他,郭嘉哈哈而笑,眉目輕快彎起,態度瀟灑隨意,奇異地不會讓人生厭。

明知她身懷奇術還這麽自若,他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

王瑯有些納悶地看了他一會,最終還是被他感染,繃緊的唇線不知不覺間緩和,落落坦然地施禮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道術未精,錯將三位認成妖物精怪,抱歉。我字琳瑯,與君等並無不同,真人的說法不必再提。”

儒家的真人指品行端正之人,道家的真人指存養本性、修真得道的人,泛指“成仙”之人。那日的荀彧、今日的郭嘉顯然都是取後一種意思來稱呼她。

郭嘉對她那句“與君等並無不同”半個字也不相信,眼珠轉了轉,俊顏含笑:

“我觀公子威信頗著,似有濟世之志,此去襄陽耶?南陽耶?”

公子是先秦時期對諸侯之子的稱呼,諸侯之女亦可稱為公子,最著名的戰國四公子更都是廣招賓客,呼風喚雨之輩,積極參與並操縱國政,權勢尤甚國君。

王瑯說真人的稱謂不必再提,郭嘉轉眼就換上了“公子”這個詞,讓王瑯無法不懷疑他另有深意。

沈吟片刻,她泛泛道:“匡時濟世,人皆有則,唯其才能大小有別,故肩負責任有別。我既受此方水土養育,安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

見郭嘉只字不語,仍靜靜註目於她,神情中似乎有種超越年齡的透徹。王瑯想了想,把話題攤開: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書》亦曰:‘天工人其代之。’有德行者立道本,有理才者研事機,有政才者經制體,有學才者綜典文,有武才者禦軍旅;有農才者教耕稼,有工才者作器用,有商才者興國利,有辯才者長諷議。以異術亂天下如張角輩者焉足成事?君無覆憂也。”

王瑯這番話的言下之意是:

匡時濟世,靠的是君明臣賢,文韜武略。即使擁有一些不合常理的力量也無關大局,你就不要顧慮我是否會用這樣的力量影響世人了。

郭嘉聽懂了她的意思,卻是大搖其頭,很不讚同地望了過來:

“公子亦言‘上順天意,下應民心’。兩全其美,自是最好,奈何前後更張?”

郭嘉的意思也很明確:

明君賢臣固然要有,但如果能夠在擁有明君賢臣的基礎上還擁有天命護佑,那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既然你有這樣的能力,也明白這樣的道理,為什麽不使用呢?

或許他原先並不怎麽把天命當回事,但在親眼見證、親身體驗過神仙方術確實存在後,心思就悄然起了轉變。

“人定者勝天,天定者亦勝人,側重不同耳。”

王瑯說話還從未有過前後矛盾的錯誤,條件反射地為自己的邏輯辯護了一句,然後才看向郭嘉,有些詫異地挑起眉梢:“人助信,天助順,而後吉無不利。先生現在想這些,不覺得太早了嗎?”

盡人事在前,安天命在後,連心目中的明主都還沒遇到就跟她提這些,未免有務虛之嫌,不像是郭嘉這樣青史留名的謀士會說出來的話。

郭嘉定定凝著她望了一會兒,唇畔忽然綻放出一個笑容:

“嘉年少,不營時名,不與俗接。公子超然拔萃之士,嘉所問,盡答之,又以先生相稱,嘉雖自視甚高,亦不免誠惶誠恐矣。”

你看上去可一點也沒有誠惶誠恐的樣子啊……

王瑯抽抽嘴角,才不相信他是因為這種理由才跟她說了這麽多。

試使尺寸之木立於萬仞之巔,自然淩駕蕓蕓之上,非木之能也,山之能也。她早被小望養高了眼界,對人的才能能達到什麽程度一清二楚,挑挑眉,心中十分不以為然:

“天下名士,眼高於頂者多矣。我這個人別的沒有,自知之明還是有一點的,超然拔萃從何說起?先生少哄人了。”

郭嘉臉上多少顯出些樂不可支的神色,居然說自己有自知之明,這可真是……真是太有趣了!

到底年歲尚青,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笑出聲來:“久入蘭芷之室,不覺蘭香;久居昆侖之山,不以玉貴。公子亦知鄧君荊楚名士乎?竟以一少年為先。嘉與伯然相顧愕然,而公子受之若世事本該如此,何待相士言之?”

早在第一次見面時他就隱隱約約感覺,現在則可以徹底確定,眼前人身上確實有種格外奇怪的特質,將她與周圍環境分隔得清清楚楚。

她能讓你覺得,她了解你的能力,明白你的價值,但同時也會讓你覺得,你對她的稱讚、欽服,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是原本就屬於她的東西。

你詆毀她,她不生氣,你讚美她,她不悅樂,天地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動搖她的信念,擾亂她的心志,破壞她的步調。

這樣奇怪而特別的氣度,若非天成,便是自出生後一直處於高位,用至高無上的權勢潛移默化溫養。

再次由上到下細細打量了王瑯一遍,郭嘉往後方斜斜一倚,細碎樹陰下的黑眸光澤流動。

王瑯抿著嘴唇聽完他的話,片刻,走到河邊凝視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長久以來,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不知不覺漸漸養成一種目無餘子的壞習慣。類似於“最傳奇的就在身邊朝夕相處,其餘人雖然各有千秋,也並不特別可貴”的心態影響下,得失也好,榮辱也罷,實在很難觸動她的心境。

鄧羲固然為荊州名士,但有小望在背後籌劃,掌握故楚全地也不過是最壞的一種情況,難道還能指望她為踏出必須做成之事的第一步而高興嗎?

沈思一會,她收回視線,望向後方的郭嘉:

“先生到底想說什麽?”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總不能是閑著無聊消遣她,也該進入正題了。

“秦自對韓用兵至統一天下十年;高皇帝起兵三年入主關中,又四年垓下滅楚,登基建漢,五年之間,海內平定;光武皇帝二十八歲加入綠林起義,三十歲於河北稱帝,此後十二年東征西討,削平天下,從容而已。”

“今先有黃巾賊作亂,朝廷未能競平,後有董氏專政亂國,山東諸侯聚兵一年而不能建功。漢失其鼎,已可知矣。”

“若世有光武皇帝,則漢室尚可覆興,若世無光武,則首待一霸主如齊桓晉文,奉漢室,合諸侯,一匡天下。終不能似幽王致方伯之亂,開四百年大爭之世。”

郭嘉語聲鏗鏘,一雙黑眸清如湖水,與他平日總嫌輕佻的姿態大相徑庭:“使天命果移,三五年內必見分曉。南陽戶口數百萬,東依桐柏,西扼秦嶺,為南北孔道。留侯說高祖圍宛迫降,西進武關以王關中,光武帝率宛、葉之兵喋血昆陽,重整天下。袁公路徒有人望,勇而無斷,奢淫放肆;孫文臺以勇稱世,自恃武力,輕進無備,焉能久居要地?嘉無事,游天下以觀時變,朝楚暮趙,擇木棲也。公子怎生如此表情?甚趣。”

最後一句故態覆萌,一張極漂亮的俊臉上故意裝出驚訝之色,看上去簡直可惡至極。

王瑯額角跳了跳,又跳了跳,忍無可忍:

“朝楚暮趙,擇木而棲這樣的話讓我聽到不太好吧?”

連“漢失其鼎”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無論她有沒有移鼎之心,哪怕只為表達心跡,她也不能再放他活著離開荊州了。

王瑯微微蹙眉,等著對面的解釋。

“公子關註的地方總與常人不同。”

仿佛全然沒感覺到有什麽不妥,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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