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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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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少好百家之言,身為四代之史。自開辟以來,未有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也。”

——齊梁·沈約



江南地勢,河道縱橫,水網密布,上下行旅無論公私,皆愛走水路出行。由京都建康南下會稽,先順江東行,道京口、曲阿、晉陵,轉南下吳郡,東行過錢塘而至,水程一千三百五十五裏。若按商船速度,莫約要花費一月左右的時間。

新任會稽內史王舒的座船因有丞相府手令,一路行來,諸船回避,暢通無阻,只用了十二日便抵達會稽郡治山陰。

與公務在身、行色匆匆的丈夫相比,王舒的夫人荀氏與小女兒王瑯則要散漫得多。兩人自京口便與座船分離,沿途走親訪友,行行止止,反倒比商船多費了十餘日才入郡。

“阿母,當心腳下。”

王瑯扶著母親行走在山間,尚未加笄的墨發梳成雙髻,左右各引一縷發尾柔順垂下,長度及肩。替她引路的芳齡少女時不時偷眼覷她,悄悄模仿她走路的姿態。

這位小娘子走路甚美哩……

註意到對方邁步時動作輕緩,提步時腳跟會微微往下壓,行走間一點泥水也沒有濺起,少女心中暗暗稱奇。

她見過山陰一些富裕人家的女子出行,走路邁步時毫無顧忌,常常將泥水濺到隨從仆婢的衣褲上。相比她身後這位小娘子的容止儀態,那些以往被她認為高貴不凡的富家女們簡直像山雞土狗一樣粗鄙不堪了。

王瑯早發現少女偷偷摸摸觀察自己的視線,心裏卻沒有任何想要點破的意思。

百年世家,自有其長,衣食住行間的規矩禮儀便是一例。兩晉時期的世家禮教遠沒有明清繁瑣,衣冠磊落的世家子們風神瀟灑,體任自然,舉手投足間都彌漫著一種令觀者善心悅目的優雅風度,這是王瑯過去生活的時代所罕見甚至消失的。

“我看著呢。”荀氏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臂,伸手從她肩頭拾起一朵桂花。本就潔白的花朵綴上露水更顯晶瑩,有暗香盈袖。

轉動著那朵小小的桂花凝視一會,荀氏移目望向遠處山川,對著簌簌秋風悠然感慨道:“月中桂子,香飄雲外。建康的桂樹尚未打苞,此處的桂花已經珊珊滿枝了。”

這是王瑯第二處喜愛晉人的地方——對大自然的深情與感知。

她族中的某位名士便說過一句極為經典的話,最能體現晉人的這一特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王瑯所生活的時代中,絕大多數人已經基本喪失對美的感知力,感情遲鈍得近乎麻木,也就是三句中“最下不及情”的那一類。

相對而言,崇尚“真摯”與“深情”的晉人在這一點上無疑可愛許多。

“南方春早,丹桂亦然。”受到母親好情緒的感染,王瑯也不自覺地舒展眉目,對著母親溫聲緩道:“若待六月荷花十裏,接天映日,采蓮女們唱著菱歌劃船泛舟,搖碎一江月影,想必又是另一番美麗景象了。”

走在前方替兩人引路的少女這時候也忍不住高興地插話道:

“小娘子說得甚是。我們吳女唱歌的聲音可和北人不同,軟軟柔柔,能教最堅硬的石頭也化成水哩。采蓮女不僅唱菱歌,還會吹羌笛,嗚嗚咽咽,可好聽了。”

她不是很能聽懂王瑯兩人的洛陽口音,對“采蓮”、“美麗”幾個詞語倒是聽得真切,操著磕磕絆絆的官話向兩人讚揚起家鄉來,最後幾句說得快了,連自己換成吳語也不知道。

有晉一朝,階級森嚴,一等世家與二等世家之間絕不通婚,士族與庶族間的差距更如雲泥之別。荀氏對這吳地少女的插話微覺不悅,卻不願自降身份與一個庶族女子計較,因此只是冷下臉色不接話頭。

王瑯卻喜歡她形象活潑的描述,覺得少女如山野間的小鹿般清純靈動,換用吳語向少女問道:“不知附近哪裏的荷花夏天最盛呢?”

她的吳語是坐船路上聽吳人水手談話自己學的,說得並不流暢。

吳地少女正想答話,忽然看到婦人臉上不悅的神色,頓時意識到自己一時忘形,竟在兩位貴人面前大大逾矩,話語一瞬間結巴起來:

“明……明聖湖……”

她心裏其實覺得荀氏的反應才算正常,對於和聲軟語同她交談的王瑯反倒頗感吃驚,下意識用一種非常古怪的眼光看了看王瑯。

王瑯被她看得一楞,繃起嘴唇抿了抿,勉強笑道:“是嗎,謝謝你了。”

其時士庶間的階級並沒有到不能說話的地步,但是少女逾矩在先,王瑯卻主動放下身段接話就顯得不太合宜了,尤其在她還用了吳語的情況下——南北世家天然的涇渭分明,南人譏北人粗鄙,蔑稱之為“傖父”,北人鄙視南人為“遠人”,嘲笑其“音楚”,兩者間別說通婚,便連來往也是極少。

少女看向她的眼光愈發古怪起來,王瑯幾乎能夠讀出她眼神中的話語:

“這個人真的出身士族嗎?竟然會主動對一個低下的鄉野女子道謝!”

是她的價值觀對於這個時代而言太過進步,以至於成了錯誤嗎?

王瑯抿著嘴唇沈默下來,對這個連鄉間少女都視階級如壁壘的世界終於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荀氏在一旁冷眼觀察著女兒神色上的變化,內心懸掛近十年的石塊總算落了下來。

家族中不是沒有出現過女兒這樣愛思考的孩子,恰恰相反,越是心智超群、出類拔萃的孩子,越容易在幼年裏走入歪路。這時候就需要有一個大人從旁邊對他巧妙開解了。

邁過今天這一步,她的阿瑯以後會像美玉一樣出色奪目吧。

這樣想著,荀氏略染歲月滄桑的臉上不由微微笑了起來——那是獨屬母親的,對自己所珍愛的子女放心欣慰的笑容。

王瑯卻沒有註意到自己母親的思慮。

她心不在焉地扶著母親的手臂,腦海裏仍想著吳地少女最後投來的古怪眼神,虧得她天生平衡感極佳,平素對身體的調養又很得法,一路上才沒有因為分心而鬧出什麽岔子。

就這樣走出數百步,到了山路盡頭,豁然明朗的天光一瞬間灑滿視線。

王瑯下意識擡起手遮了遮眼,心頭忽有一道亮光如電閃過。

不,與其說是她的價值觀不合時代,或許只是因為……

『比起慣性的力量,作為她這個人的力量太過弱小而已。』

動念如泉水鋪地,一發而不可收拾。王瑯雙眸熠熠,思緒越想越清。

毫無疑問,每個時代都有足以影響歷史進程的傑出人物存在,世界因此發展,社會因此進步,文明因此絢爛。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夠擁有他們那樣的力量……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夠擁有他們那樣的力量……

王瑯下意識在心底重覆了一遍這句話,忽然就楞住了。

見鬼,她明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而已,什麽時候擁有起改變世界的雄心壯志了?

蹙著眉頭浸入記憶深海苦苦思索許久,王瑯猛地一擊掌:

就是從她見鬼以後!

啊啊啊沒錯,她遇上的所有倒黴事都是從那開始的!可惡的只會壓榨人的混蛋,會變萌物了不起嗎!懂得多了不起嗎!強買強賣了不起嗎!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夫人,娘子,前面就是了。”

吳地少女怯而軟糯的聲音喚回王瑯出走已久的神智,她甩甩頭,改扶為挽,跟在母親身後半步左右的位置走著。

她和母親在山間步行了近半個時辰,為的是拜訪定居山陰的族親,從伯王曠之妻,從兄王羲之之母。

至於拜訪緣由,說來就有些話長了。

大約是在去年年底的時候,太尉郗鑒在京口遣門生送信給丞相王導,想在王家挑一位女婿。王導告訴來人:“我家子弟眾多,您到東廂房隨意挑選一個吧。”門生看完後回京口稟告郗鑒:“王家的公子都很值得誇獎,聽說太尉來挑女婿,又都拘謹起來。只有一位公子在東邊床上坦腹躺著,好像沒有聽見一樣。”郗鑒拊掌笑道:“正是這個好!”一查訪,原來是坦腹東床的公子是王羲之,便把女兒嫁給他。

這也就是成語東床快婿的典故由來。

王瑯與王羲之同出東晉第一望族瑯琊王氏,王瑯的父親與王羲之的父親是堂兄弟,王瑯與王羲之就是從兄妹的關系。對於歷史知識極其貧瘠的王瑯來說,被後世尊稱為書聖的王羲之是這個時代裏少數能讓她感到親切的人。在王瑯有意識的接觸之下,兩人間竟也能稱得上熟識。

這次王瑯隨父親南下會稽,途中經過王羲之母親所定居的山陰,新婚燕爾的王羲之便與夫人郗璿各寫了書信,托王瑯轉交獨居山陰的母親。

說起來,她還從未見過這位從伯母呢。

擡手略遮了遮細碎入眼的天光,王瑯理理衣衽,跟著母親一起向院內走去。

園池移步易景,竹木自相映發。

穿過這座書聖幼年居所的前院,王瑯隱約有了些屬於晉人的感慨。

她記得自己高中時背誦過王羲之被選入名篇《蘭亭集序》,如今時過境遷,很多句子記不得了,只對其中一段印象特別深刻。

那段話的原文如下: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其中最精華的兩句,翻譯成現代漢語的意思大概是:

“人間的美,在於仰觀宇宙的博大,俯瞰品類的繁盛。”

不知怎麽,王瑯忽然想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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