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當小酌幾杯。”

兩人盤膝對坐，白衣像是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只酒杯斟滿桂花釀。

“嗯。”

白衣看著紫衣毫無防備的接過他手中的酒杯一飲而下，桂花釀本不是什麽烈酒，她的臉上卻浮現出醉態的酡紅——白衣在兩只酒杯上都塗了化功散，他看著紫衣軟綿綿的倒在草地上，面無表情的將手中的酒緩緩淋在身旁的一株月季上。

花開正艷，紫衣癱軟在白衣的腳邊，目光在姹紫嫣紅的搖曳裏迷離。

她何嘗是毫無防備呢？只因那人是與她一起長大的玩伴，這諾大的三皇子府中唯一可以說得上心裏話的人罷了，只是想不到，便是白衣也如此待她，原來人世如此涼薄。

紫衣再睜眼之時人已在寧王府，聽聞她被擡過來的 時候，陣仗可大了，沿途百姓奔走圍觀，但這與紫衣又有什麽關系呢？武功被廢，從此淪為尋常的閨中女子，她睜開眼，望著床上帳頂那有些陌生的繡樣，如意在她的床畔靜靜的看著她，美麗的眸子裏滿是歉意。

“對不起。”

如意的眼裏還含著淚，她能跟如意說些什麽呢？

沒關系嗎？

不，是有關系的，她說不出任何話，只覺得滿心黃連苦，全身疼痛，這恐怕不是廢去了武功那麽簡單，恐怕是剝皮削骨，換了一身皮囊吧？

紫衣兩眼無神的望著床頂，上面繡了兩只仙鶴，它們飛舞在雲霧之中……她只覺得心痛難以言表，似乎是被人挖出來了一般。

如意還在絮絮叨叨著，紫衣已經神游天外了，她將自己的這一生都過濾了一遍，幼時離鄉，在一戶人家做丫鬟到九歲，後來被玉半山撿回來，舟車勞頓的來了烏有皇朝，起初她對什麽都好奇，她歡呼雀躍的四處轉悠，沒見過那勾梁畫棟，亭臺樓閣，她梟水去摘了玉半山好不容易才培植出來的蓮花他眼前獻寶，卻讚他笑聲如雪般清涼。

她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婢女，她會猥褻自己的主子，於是她被安排著做了刺客，殺人害人，從未救過人。

想是便因為如此，才會遭了報應。

紫衣想笑，牽動著嘴角，立馬疼的她冒冷氣，她的視線飄忽的落在床邊明黃色的聖旨上，聖旨已經下達，她已被封為永寧公主，即將下嫁給子虛皇朝的老皇帝，這話還是從下人的口裏聽來的，她醒了好幾天了，玉半山並沒有來看過她，她動了動自個兒的睫毛，此刻她還不能言、不能語，連動一動也全身抽痛，叫人脊背發寒的痛。

“這位永寧公主也是個可憐人，聽聞她被送來王府的那天，鮮血從小轎裏流出，滴了一地。”

“誰說不是呢？能夠封為公主一身富貴是好，可同時又要嫁到那千裏之外的子虛皇朝，遠離自個兒的故土，去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誰又肯呢？”

“噓，我們聲音輕點，這姑娘自打醒來就沒怎麽說過話，一聽到‘公主’、‘下嫁’之類的詞就淚流滿面。”

“是是是。”

……

屋裏，紫衣動了動手指，想要抹去自己眼角的淚水，但她不能做到，她連手都擡不起來。

她就要水澤滿面，淚眼模糊，此刻的她心灰意冷，感到絕望，也萬萬沒想到，玉半山是毒蛇是猛獸，連隨侍了他那麽久的婢女都不放過，紫衣閉上了眼，腦海裏邊揮之不去的是玉半山隨手將她縫了好久的香囊丟進湖水裏的畫面，彼時湖中碧波蕩漾。

“夫人，那白姑娘已經進宮半個月了，怎的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四通茶樓之中，紫衣才看完知義的飛鴿傳書——玉半山將知曦帶回了烏有皇朝，並且向那位早已那方面不行了的老皇帝，彼時烏有皇朝眾多皇子皆怒斥玉半山有違禮數。

是吶，知義是子虛皇朝皇帝獻給烏有皇朝皇帝的女人，玉半山帶回皇子府已是犯了忌諱，如今又要將知曦討要過去，這一面是叫那些個站在玉半山對立面的皇子們尋了個可以摻他的機會，一面也叫九重宮厥之中的老皇帝怒火交加，卻也無可奈何吧？

若是三年前玉半山可能還會顧慮一下旁人的想法，忌憚一下各個權貴手中的權勢，可如今的烏有皇朝朝政大權早已是落在了玉半山的手中，老皇帝的皇位形同虛設，只是玉璽在手，死死的不肯退位讓賢，是以此刻的烏有皇朝的朝廷還處在一種很平衡的樣子，只是風吹雨驟，門樓已蛀，烏有皇朝這泱泱大國，實則是一丁點小風雨也經受不住了。

紫衣望著天外的飛雪玉花，冷冷一笑，她恨透了玉半山，也恨透了烏有皇朝，她心知此戰有她插手子虛皇朝必敗無疑，所以她才將知義留在了馮林縣並且聯結了當日除掉黃屠的馮林縣縣令蔡卓然，以備不時之需。

當時說好的，助烏有皇朝打贏這場仗，子虛皇朝之中的反戰官員本身便沒幾個要將糧草送到西北的意思，而她短時間也沒法將那麽多糧食送到西北的能力，那一場戰爭，不論這麽看，都是必輸的。

尚且玉半山也允諾過這一戰之後，便放過她和葉真，彼時她們便可以去那有山有水，有山有水，說不得還圍了籬笆樁，種了解馬花的地方隱居，可惜的是，玉半山並未守信……

孩兒，你不可以沒有父親，你卻沒有父親，你不可以沒有母親，你卻……

你的母親是天底下最惡毒的女人，所有被辜負的女人都會成為天底下最惡毒的女人……

紫衣閉上了眼，羽睫輕顫。

當年寧王不該等她能下地的時候沒有將她送走，而是叫她目睹了那曾經溫柔待她的男人騎著高頭大馬，娶了旁的女人，此時的紫衣依舊是能夠回憶起當年她病病歪歪的強撐著一股倔強的力量下床之後，她靠在她修養的那個還算得上是安靜的小院子門前，看著那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面帶微笑的走向寧王府大門，而她和她的一身白色中衣靠在門柱上，顯得太過於低落。

當年的寧王，也不該隨著玉半山一起送她出涼都，她也不該為求生存為求自由而掀開轎簾一躍從百丈崖旁躍下，可笑的竟然是那時候的她，就連死，想的都是那個白衣如雪，眸若星辰的男人。

如此，我不負你，你也……可當我從未出現在你的眼前。

那時的她，竟忘了化功之傷，忘了剝皮削骨之痛，忘了三個月的休養無人問津，忘了就算是臨走之時，他也沒有出現在城門口為她送行。

她以為是可以一死了之的，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她活下來了。

那時葉真便在百丈崖采藥，見天上一道紅光往下砸來，第一反應本是要閃開的，可再定睛一看，居然是個妹子。這得救，必須救！

一心尋死的紫衣顯然是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人救下，但在那只大手將她攬進懷中之時，她便驚得睜開了眼。

周遭萬水千山，層林疊嶂，白巖陡峭，怪石滿目，那一雙眼就那麽毫無預料的撞進了她的眼中，幹凈的，澄澈的，帶著驚愕的眼神。

“是你！”

“是你！”

兩人同時發出驚呼聲，葉真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將她丟掉！

“帶我離開。”紫衣顰著眉頭反應極快的抓緊葉真胸前的衣物，雖然沒什麽力氣，但到底是穩住了自個兒的身子不必再往下掉了，此刻崖上已經有人探頭探腦的尋到半山腰了，既然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都沒有死，紫衣自然不希望被抓回去。

“好。”葉真深深的看了紫衣一眼，那一刻，萬水千山做背景，紫衣的黑發，紫衣的紅嫁衣，還有紫衣的眼，都深深的烙進葉真的心底，揮之不去。

話音一落，葉真的手已經松了藤蔓，向遠處躍去，幾個起落便將紫衣眼中的景色甩到後面去了。

在這懸崖峭壁中行如平地，這樣高明的輕功，即使是身負武功的紫衣也要自嘆弗如。

不過不久之後，紫衣便知道是為什麽了，這其中原因有兩點，一則是葉真小時候經常跑去山上摘野花討好他的鄰家小妹妹，二則是葉真的行軍大營就在這附近，他常常在這裏采藥換些銀錢，只為給自己的鄰家小妹送一份嫁妝——那日紫衣撞破他在客棧之中吹曲，不是為了懷念故裏，而是因了那鄰家小妹一封“哥哥近來可好？小妹我將大婚”而有所感觸罷了。

不論那時還是之後的日子 裏，紫衣對葉真口中的鄰家小妹妹都時充滿了好奇和羨妒。

她的這一生，從未得到過任何人的如此愛憐，從未被人捧在手心，做他的掌上明珠，後來她終於是得見了葉真那位嫁給了一個富貴人家的鄰家小妹妹，彼時她一身正裝華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堆金砌玉的冰寒之中，面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她的身邊坐著的是流落民間不久之前才回到皇宮登基為帝的皇帝，那人正是意氣風發時，雖則是離得遠了些，紫衣依舊是能夠感覺得到那人對於治理子虛皇朝的澎湃熱情。

看到這裏，紫衣便忍不住按住自個兒搖搖欲墜的身子，不叫自個兒的嫉妒心滿盈。

“怎麽了？”

葉真一直把著紫衣的手，自是知曉紫衣的動靜的，此刻回頭望向她，只見她迎著陽光的小臉上滿是一種叫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分明因著體弱的原因已是有幾分柔軟了的眉眼之中又憑空添出了那麽幾分倔強來，可他滿是探尋的目光卻只換來紫衣雲淡風輕的搖頭。

在番華城中休養的那些天裏，紫衣無比痛恨著那位一句輕飄飄的話語便是搭上了她這一身的內力的男人，無比痛恨著自個兒對白衣的信任，她曾無數次坐在葉真替她租的四合院之中望著頭上那四四方方的天，思考著她的後半生該如何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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