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這樣子可不大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您這是在調戲好人家的姑娘。”

彼時的碧青尚沒有多少做丫鬟的本分，整日裏沒大沒小的，歡騰的緊，雖然知道阿玨是個公主，可無奈阿玨並無幾分公主的架子，是以她也沒有做丫鬟的自覺，見著阿玨被說的害羞了，便出口懟了回去，可誰人能夠知道未來，誰人能夠看得清那迷霧遮蓋的層層真相。

當阿玨隨著劉慶歡遮遮掩掩的出現在皇宮之中，她的父皇——那位垂垂老矣的天下共主面前的時候，她忽然感覺，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間，什麽都變了，那位曾經抱著她在皇宮之中四處轉悠的父皇如今動動手指都困難，就那樣躺在龍床之上，兩眼渾濁，在看到一身宮女裝扮的阿玨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一雙老眼之中竟是溢出淚水來。

那位記憶深處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位翻手之間能夠決定天下人生死存亡的男人，在此刻顯得如此脆弱。

阿玨不是個男孩子，但她也能夠猜想到這些年她的父皇活的究竟是有多絕望，皇宮之中的孩子生了又死，死了又生，這樣血腥的循環著，都因她的父皇躺在床上，再沒有精力去延續後代而終結，但這些年來，除了阿玨之外，竟是再沒有另一個後嗣，朝中眾臣的極力上薦三皇叔將才出生不過三個月的六子過繼給老皇帝做太子一事之後，老皇帝終於一病不起，在床前拉著阿玨的手，說出了他藏了一生的秘密——原來三皇叔並非是先帝的龍種，而阿玨的父皇，如今的老皇帝，當年靠著三皇叔的生母如妃父親在軍中的關系上位，曾許諾那臨死的如妃，保三皇叔一家富貴一世。

但皇位之爭，那位三皇叔卻是不能夠再染指了，至於大皇叔，當年自個兒父皇與大皇叔爭奪皇位，大皇叔棋差一招，被貶去了江南做了一個閑散王爺，這也便成了後來怨懟著子虛皇朝的一個大毒瘤，被葉真敲打過幾次之後雌伏下來，後來為紫衣進京又添了一大阻力，當然了，這是後話。

阿玨垂著眉睫，看著自個兒的父皇著手安排著他的後世，而這一切，發生在七年前。

七年前，阿玨便知道為何自個兒的父皇為何死咬著牙關，不肯過繼三皇叔家裏邊的任何一個子嗣到宮中來，因為並非是一脈相承的親緣關系，而如今她的父皇，就這樣躺在床上，是徹底的爭不動了，此刻的他，便是一個七歲的小娃娃也能夠了結他的生命，他就那樣看著她，流下了無助的眼淚。

一個死去了七年之久的公主。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慶歡才帶著一個人進來。

“聖上病重還深夜召見在下，在下……”

門外傳來一個溫潤而又低沈的聲音，他話還沒有說完，便看著了立在重重珠簾之後的阿玨，梳著宮髻，打扮成一副宮女的模樣，可不便是那一日他騎著馬繞了許多彎路，終於見著的那個姑娘嗎？

那時候的油菜花還開著，他騎著馬從那黃燦燦的油菜花叢中走到她家門前，衣上粘了不少花粉。

想到這裏，江錦儷垂下頭，也不敢走進龍床，便遙遙的，隔得很遠的，便下拜了去。

“新科狀元江錦儷，叩見吾皇，願吾皇安康。”

江錦儷的這一叩拜是真心實意的，頭碰在地板上真的很響，便是隔得很遠的阿玨都開始心疼他。

但是老皇帝並沒有說話，只是動了動手指，劉慶歡眼尖的看見了，便帶著江錦儷走近了龍床。

當江錦儷小心翼翼的擡頭去看那近在咫尺的天顏的時候，他驚到了，原來這些年治理著子虛皇朝這諾大的皇朝的真龍天子，早已垂垂老矣，早已人到暮年，而他的膝下沒有尋常家裏邊的兒女繞膝，沒有子孝孫歡。

孤家寡人這一詞，當真是配得上這位年逾古稀的帝王。

江錦儷心驚膽顫的將視線移開，看著地上光可鑒人的地板，不知道這位上了年紀的皇帝三更半夜的將他召到宣德殿來做什麽，定然不是為他選官的，他的同年們早已得了官分配去了各州府，便是那探花趙觀墨也委任了上京京兆府的宣判，榜眼狄吉也去了魯城做縣令，而獨獨他還被留在上京，既不任命官職也不允他個行當做做，是以定然不會是深夜叫他來為他選官的，怕是要興師問罪，是以他才如此的小心翼翼，不敢在禮數上有所逾越。

“回皇上，這是今年的狀元，您看看。”

劉慶歡叫江錦儷擡起頭來，給那位可能早已看不清了的皇帝仔細看看，但實則便是少不更事的阿玨也知道，這寢殿裏邊黑燈瞎火的，只床前一盞蓋了防火罩的蠟燭燃著，看人也只能夠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仔細不了的。

“像得很。”

不過便是很多日子之後，阿玨也要感慨一句劉慶歡看人之準，那位被劉慶歡相中的少年皇帝當真是與自個兒的父皇存了三分相像，那行為舉止之間，亦是無可挑剔的像極了，當老皇帝駕崩之後，江錦儷站了出來，聲稱自個兒是流落民間，憑著那長相和劉慶歡的力證，竟也是熬過了那段質疑的高峰期。

難以置信啊……

阿玨閉了閉眼，聽著自個兒的老父皇在聽了劉慶歡的話語之後，那堆滿痰的喉嚨裏邊發出“咯咯嗚咯”之類的難聽的聲音，那手指費力的擡著，指著江錦儷。

她不敢擡頭看一眼，但也知道，那渾濁的眼中，定是滿目的絕望。

“老奴知道了，老奴會按您事先安排好的去做的。”

劉慶歡忽然有些嗚咽的說道，那目含關切的眼望著老皇帝，看著他的那一只手頹然垂下，宣告了老皇帝的死亡。

阿玨亦是看得雙目含淚，但她知道，她不得不離開了，她雖然沒有被告知過自個兒父皇對身後事的安排，但大抵的還是能夠猜測出來的，而那位江錦儷，果真也是個聰明人，聽著劉慶歡如此說道，也知道老皇帝在剛才已然咽氣歸天，他仿佛能夠預感到，自個兒是踩了一大坨狗屎，走了狗屎運……哦不不不，不能夠這樣講……

江錦儷閉了閉眼，猛然跪在那光可鑒人的地板上，再擡頭的時候，看著主持這一切的劉慶歡手中拿著一道明黃色的聖旨從老皇帝的床邊走出，遞給了那個穿著宮裝的女子。

“公主，若是以後皇帝待你不好，你便將這聖旨拿出來，昭告天下。”

劉慶歡語氣沈重的說道，跪在地上的江錦儷卻心有若感的看著那身穿宮裝的女子，他的欣喜若狂都掩飾得極好，那目中悲戚，宛若死了自個兒的親生父親，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老皇帝分明什麽都沒說，亦什麽都沒做，劉慶歡卻能夠按照指示去做，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眼前擺了一坨天大的……哦不，重要的是，這一夜過後，他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古人說，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果然是不曾欺騙他的。

江錦儷無比慶幸的想道，然而此時阿玨已經是借著這宣德殿中的密道離去了，劉慶歡點燃了寢殿之中所有的蠟燭——在子虛皇朝之中，若是有人在夜裏死去，當為那人點七七四十九天的白燭，防止那人的靈魂在黑夜之中看不清前路，錯過了前往地府投胎的時辰。

是以劉慶歡這蠟燭一點燃，一直守候在宣德殿外的小太監們便一個個哭響了嗓子。

“皇上去了——”

那聲音此起彼伏的，在皇宮之中飄蕩，一時之間，江錦儷竟是覺著滲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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