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沈清元在這番華城中待了二十天左右，黃屠安排好了軍中事物便來尋她，見著楊世業帶著她在城中轉悠，手裏邊已經拎了幾個小包袱，面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來。

“黃長官來了。”

沈清元倒是頭一個看見黃屠的人，此刻轉身微笑，那笑容裏邊多了幾分往日裏沒有的幸福感來。

“楊先鋒。”

“嗯。”

楊世業見著黃屠過來，不冷不淡的點了點頭，牽著沈清元的手也松開了，牽著身旁的一匹棗紅馬，將沈清元送到番華城的城門口才與黃屠說了這麽一句話。

“小元寶便拜托你了。”

話語清淡，似乎也不怎麽含情，只是濃重的囑托意味在裏邊。

“楊先鋒放心，沈姑娘在黃屠這裏，保證能夠平安順利的回到江南。”

黃屠打包票的說道，彼時楊世業已扶著沈清元上馬。

清晨的太陽打在這二人的身上，黃屠站在那棗紅馬後邊，馬尾搖動著，帶著那麽幾分清新的馬糞味，陽光從他們身前照來，那種金色光刺得黃屠的眼睛生疼。

“我走了。”

沈清元看了一眼立在馬旁的楊世業。

這一眼她看得真切，看得深刻，她想要牢牢的記住晨光之下這一張剛毅的面孔，因為她不知道下一次見到他會是什麽時候，可能是一年、兩年之後。

也可能這一眼，便是永訣。

“嗯。”

楊世業立在馬下，擡手揉了揉沈清元那散在風中的長發，發間雕紫薇花的木簪子看起來也變得永恒。

他很想說一句，你不要再來了。

但他不敢。

萬一說出口之後，這一眼便是永訣。

若是不說，心裏邊還有個期待。

他也不能去問關於沈宅，關於他父母的事，沈宅的楊管家叛變，帶著沈宅的財帛投靠了梁家，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他沒有勇氣，也沒有膽量再去問。

“告辭。”

“嗯。”

黃屠向楊世業辭了行，便帶著沈清元往回走了。

“你那位情郎真的是個寡淡人。”

回程路上，黃屠有些郁悶的說道，好歹他手下也是有大幫子人的，向楊世業打個招呼，楊世業居然不冷不淡的“嗯”了一聲。

“呃，他這人就這樣，對待不熟悉的人都不咋地熱情。”

沈清元有些訕訕的說道，回身望了望黃屠身後趕著車騎著馬的官兵，那幾個不安分份子正私密的在說些什麽，於是乎沈清元心裏邊又估摸著到底要不要說出來，楊世業不是不愛跟不熟的人說話，而是根本不想搭理他，但見著黃屠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囫圇著把這句缺心眼的話吞了回去。

“你這麽說我心裏就舒服多了。”

黃屠聽了沈清元的話，心裏邊松快了點，也不管他身後的幾個小兔崽子怎麽瞎叫喚了。

“那是，黃大哥寬宏大量，便不要將這些小事往心裏去了。”

沈清元見狀又適當的拍了幾句馬屁，先將黃屠捧上天了再說，只無奈沈清元著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這些話語還是在妓院渾渾噩噩之中跟那些個跑腿的龜公們學的，但從她口中說出來，依舊是帶了幾分清冷的味道。

所幸黃屠不是個那麽在意這些細節的人，不然指不得沈清元這是在說反話嘲諷他來著。

返程依舊是要經過馮林縣，那一日風清日朗，除卻寒風有些刺骨，沈清元身上的衣裳有些臟了之外，旁的都是極好的，黃屠仗著自個兒騎術高超，夾著個馬背躺在馬屁股上邊，口中還故作閑散灑脫的模樣，飲了那麽幾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彼時沈清元見著了枯藤老樹，正四處張望著想要看看哪裏有昏鴉，哪裏有小橋什麽的，才恍然間想起，在江南的學堂裏，也曾有夫子這樣教過這麽兩句打油詩。

“黃押司，沈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馬兒慢悠悠的行過馮林縣的街道，沈清元一掃路上的厭厭之色，有些興奮的看著有些眼熟的沿街風景，正探頭探腦之際，街道旁的茶樓裏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馮林縣縣令蔡卓然正在茶樓裏邊喝茶，位置就在窗邊，只要微微探出個頭，便能夠將街頭巷尾的異動瞧個一清二楚，此刻正笑瞇瞇的看著沈清元。

“蔡縣令，好久不見。”

“嘿嘿，好久不見。”

沈清元擡起頭便見著蔡卓然，只得訕笑著點了點頭，眼瞅著黃屠應了蔡卓然的招呼勒馬停下，便覺著今日怕是要耽擱一陣子了，果不其然，蔡卓然似是與黃屠心有靈犀一般，見著黃屠停下馬之後盛情相邀。

“相逢便是有緣，本官也沒什麽好東西可以招待二位，二位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的，不如先上樓吃杯茶，再去驛站歇息可好？”

說著，蔡卓然在窗前站了起來，甚是好客的說道。

黃屠是很巴不得的，聽了蔡卓然邀他喝茶，雖然是粗人一個，卻也下馬囑托了馬匹後的小兵先回驛站，整了整衣冠之後，看著還在馬背上有些扭捏的沈清元。

沈清元磨磨蹭蹭的從馬上下來，又擡頭望了一眼看著甚是誠懇的蔡卓然，心中覺著人家都如此誠懇的邀請你去了，你不去吧，叫人家多沒面子啊，你去吧，關於那鳳鳴苑中發生的事，對於沈清元來說，始終是塊石頭疙瘩，叫她每次見著蔡卓然的時候，心中都有點發虛。

有點躡手躡腳的隨著黃屠進了茶樓，蔡卓然已經坐回了位置，他的位置對面坐了個嬌滴滴的姑娘，身穿大紅羅銷金裙襖，圍著繡牡丹胸帶，披著青綠羅彩畫雲肩，腳蹬一雙描金牡丹花皂靴，本就長得唇紅齒白，點了唇脂之後愈發的艷麗了幾分，沈清元小心翼翼的站在黃屠身後，見著坐在蔡卓然對面的姑娘，思慮了良久，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鳳鳴苑的花魁柳姑娘。

“蔡縣令。”

“黃押司。”

兩人打完招呼之後，黃屠便毫不客氣的坐下了，沈清元有些尷尬的站在黃屠身後，裝作是個貼身小跟班，她偷偷的看了一眼面色不霽的立在柳姑娘身後的丫鬟，想來黃屠身前那滿滿的一杯茶，應當是出自柳姑娘之手了。

“這位是？”

才一坐下，黃屠便看著柳姑娘開口問道，畢竟是一上樓便仔細打量過的人了，黃屠很難不問出口。

正常人家的姑娘大多是不會穿的如此艷麗以及暴露的，當然在這些個正常人家的姑娘之中，說不得也會有幾個興致風騷的女孩兒，但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穿著在街上轉悠。

“這位是鳳鳴苑的花魁柳姑娘。”

蔡卓然一本正經的介紹著那位柳姑娘的身份，黃屠也一本正經的見禮著，若非是入夜之後沈清元睡不著，見著黃屠整整衣冠便往鳳鳴苑的方向去了，說不得沈清元也是相信了黃屠對眼前的這位柳姑娘沒有一點見色起意的想法了。

“久仰。”

沈清元站在黃屠身後眼觀鼻鼻觀心，努力縮小自個兒的存在感。

她乍一被拐賣進鳳鳴苑的時候，本也是十分的不聽話的，一個從小養在深宅的姑娘，哪裏知道外面的世界人心背向，只曉得自個兒被人拐賣到了一處不幹凈的場所，老鴇過來瞧她的模樣，還沖著老鴇的臉吐了口水，惹得老鴇兩耳刮子將她打得找不著北。

那不是沈清元長這麽大頭一回挨打，卻是頭一回感到心頭有一腔憤怒與無助，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無人相識，被人拐賣進了這樣一個地方，被人冠上一個從來不屬於她的名字，可能被人玩弄致死，致死也不會有人知道她叫什麽，來自哪裏，要往何處去。

想要見什麽人。

當沈清元被雙手反剪著捆著丟在那破舊的小柴房的時候，是她眼前這位柳姑娘出現了，告訴她怎麽做才能夠不被打，不挨餓，不受涼。

順從老鴇的意願，順從客人的意願，被人調戲了占了便宜了也要笑著去逢迎。

“啊……”

沈清元有些茫然的擡起頭，看著黑黑的柴房門外，那俏麗的背影已經匿去，像是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她是茫然的，迄今為之，她的有生之年裏，不曾識過字，在她母親、沈宅的二姨娘眼中，識字這玩意兒委實是個害人的東西，而沈清元也對那些個之乎者也者也之乎的事情著實是沒什麽興趣，是以沈清元不是很懂。

女子成親是為了傳宗接代，如若生不出兒子來，夫主有權利納個小妾。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只是沈清元有時候要用她那空空的腦袋思量很久，也不能想清楚，女子同樣是父母生命的延續，為何一定要生就一個男孩來傳遞香火。

她曾凝思苦想了很久，也得不到一個結果。

如今，更是不能夠認同那位為她“指點迷津”，救她脫離苦海的大恩人所說的這些話的，雖是不認同，但沈清元到底是沒有鉆牛角尖，只是順從著老鴇，將那些個茶房龜公口中所說的馬屁話全用在了老鴇身上。

這姑娘本身也是長得水靈靈的，入得了老鴇的法眼，才將她調教了幾日便叫她出臺接客了。

也是沈清元運氣好，遇著了才上任的縣令蔡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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