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清元母親死去的第五日的時候，紫衣與白九蓮便離開了沈宅，沈清元略有些憂愁的望著那一白、一紫的人影漸行漸遠，沈清元雖說是個沒讀過書的女人，也孤僻到了一定的地步，但也知道在子虛皇朝，姓紫的寥寥無幾，唯有那遠自烏有皇朝嫁來的和親公主，名叫紫衣。

雖然沈清元也不願意相信那位地位尊崇的公主會出現在她家裏，並且是住了幾日，但依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嫁那位於子虛皇朝權利頂峰的男人而嫁了個都督的怪脾性，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沈清元送走了紫衣與白九蓮，回身望著還在吹拉彈唱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的道士們，還有那一口薄薄的木棺材，在烈日下曝曬著，漸漸傳出令人感到惡心的味道。

但那裏邊躺著的，畢竟是她的母親啊。

沈清元掩著口鼻，例行完祭酒之禮，徐徐裊裊的回到西角樓上，看著門可羅雀的墻外，兩尊石獅子不畏風雨不顧炎寒的立在門口，守衛著一座沒有主人的沈宅，等一個不歸的人。

她偶爾也會望一望那滿是紫薇花浮雕的東角樓，那是她年幼時分最愛駐足發傻的地方，還有那個小胖墩子從一個圓坨坨的球長成了身材欣長的少年。

都是幼時彌足珍貴的回憶。

沈清元趴在窗臺上閉著眼，不知不覺間便落淚了。

此刻陽光很溫馨，但從此以後，她都只有一個人生活了。

不會再有人愛她，也不會再有人嘮叨她了。

那種一步一步被歲月逼迫著往前走不能回頭，眼睜睜的看著自個兒曾擁有過的所有，都化作了飛灰消散於眼前的感覺。

她只能想著，那些年桃花落盡，和她一起犯傻的將花瓣兒堆在一起往頭上撒的稚子。目色裏多了那麽一絲的生意，看著天色不早了，強撐著自個兒下樓煮飯招待那些個道士。

既是道士那再吃食上邊便是忌葷腥的，倒也少了沈清元很多事情，因了人多，這幾日的晚膳都是擺在那口薄棺材邊上的，看著他們用過晚膳，沈清元始終是沒什麽胃口，收拾了碗筷便回到樓上，不再搭理院子裏的動靜，反正沈宅是沒什麽值錢的事物的，也不怕人偷盜，是以沈清元倒是放心得緊，只是躺在那堅硬的木板床上，卻是怎麽也睡不著覺，翻來覆去的，於沈清元那空空的腦子裏，仿佛是住了一個無主的靈魂一般。

這諾大的沈宅之中，如今只剩她一人輾轉反側，孤盞長明。

直到第七日出殯之時，沈清元的眼下已是熬了幾個黑眼圈，她捧著沈母的靈位尋思了許久，才想好要將自個兒的母親葬在哪裏。

必定不是沈宅的，她的母親厭倦沈宅繁華之時的步步為營，更不喜那分文相爭的市裏生活。

她的母親，一生在那座困了她約莫二十餘年的沈宅之中追求著她的詩情畫意，風花雪月的浪漫……

想到這裏，沈清元幽幽的嘆了口氣，思索了半日，費勁的從她那空洞洞的腦子裏尋了一處出來——那是九龍山上的一處山腰，道士們給她選的地方不錯，走幾步便是一座涼亭，涼亭邊上小溪潺潺的流動著，說不出的詩情畫意，打那墓碑前放眼望去，便是這江南的朦朧煙雨，詩人最是喜歡讚的皎潔月色、霸上青柳，以及九龍山下的這座朦朧的城市，盡望於眼下，既滿足了她母親閑時喜好拿著琵琶彈幾下應景的想法，也應了她不想沈宅再添幾座墳的心思，踏青之時也方便了她順路來拜祭一二，雖然她並不能夠懂得那看似朦朧實則寒濕逼人的煙雨為何獨得了那群文人騷客的所愛。

這樣一舉三得的作為叫沈清元在心中自得了許久，隨著那幾位道士將棺木入了土，又行了幾圈墓前禮，立了墓碑之後，沈清元才踩著天邊染紅了雲頭的夕陽回到沈宅，彼時早她一步回到沈宅的道士們正在收拾行囊準備離去，沈清元幾番挽留都留不住，只得望著樓下廚房裏邊中午剩下的大鍋菜，這一番道士離去，這些個剩菜便註定是沈清元這幾日的湯飯了。

頭七一過，沈宅之中便歸覆了平靜，不，準確的說是比白九蓮來到沈宅之前還要死寂，微風吹過，野草漫長，沈清元的日子過得一日渾過一日，不知四時五節，一日裏晨時醒，說不得便是第二日晨時睡了，三餐不定，也可能是一日吃一頓，亦或者不吃，每夜裏獨身一人抱著被褥坐到天明，把一個本就十分單薄的姑娘過成了一個皮包骨的揚州瘦馬。

“這裏是沈姑娘家嗎？”

這日沈清元尚還睡得有些朦朦朧朧的，聽見門外有人敲門，有人在喚她的姓氏，她有些茫然的睜開眼，望著房梁之上的勾心鬥角，用她那有些渾濁的腦子努力想了很久，還是沒想起來，究竟是什麽人會想到來找她，便也不再費腦，只聽得門外的人敲門敲得有些不耐煩，沈清元方才起身，披上一件洗得發白了的衣裳出門去。

此時天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看著朦朧的很，也美好的很，只這一地的潮濕叫沈清元有些皺眉，她身上這件外套弄臟了便沒有多的給她換了，畢竟這幾日衣裳堆在屋子角落，沈清元委實是沒什麽心情去洗衣裳的，她最近有點犯懶，什麽事情都不想做，如果不是必要，甚至連床都不想下，又是這樣的雨天裏，沈清元著實是佩服自個兒沒有倒在床上不起來。

門開了，是個穿著衙服的官差，一手撐著一把描了荷花的油紙傘，一手寶貝似得捧了一個小包裹。

“長官有什麽事嗎？”

沈清元興致缺缺的問道，實則在看到這位官差的時候，便知道是她那心心念念的人給她寄了東西，但沈清元不知為何，委實是高興不起來，只倚在開了一邊的大門上問那位冒雨前來送東西的官差。

“姑娘只怕是還不知道，前線敗了，那位自上戰場之後便從無一場敗局的葉大都督被烏有皇朝的兵馬逼至百丈崖上死守了幾夜，還是被活捉了五馬分屍了，當今陛下已經往烏有皇朝送去了降書，前線有幸存的都回來了……”

那位官差說著，駐足在沈宅那斑駁的大門前扼著腕發出一聲嘆息來，都怪到那位葉大都督自信過了頭成了自負，搭了自個兒的性命不說，還害得烏有皇朝虧損了一員大將，國庫損失了數十萬兩雪花銀，末了還與那烏有皇朝的三太子玉半山簽下不平等條約割地十裏。

官差說完，又嘆了一句。

英雄難過美人關。

沈清元聽得有些懵懂，才知道這位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官差也是個飽學之士，滿口之乎者也者也之乎的，顯得十分的有文化。

但那最後官差口中的那句“英雄難過美人關”，沈清元卻是聽懂了，這些年裏，那些個茶樓說書的沒少給她科普一些常識，“英雄難過美人關”的故事最是受那些個穿著長衫的秀才們所喜愛的了，常常一講便是良久，聲音從巷子外邊傳入沈宅，叫沈清元聽了，回味無窮。

“我正在派發著陣亡的將士們的遺物與骨灰，依著當時登記上冊的地址找到這裏，不知道姑娘可是姓沈，這沈宅之中可是出了個姓楊的士兵？”

那位官差見著沈清元尚在他所說的話語裏迷茫著，幹咳了一聲將沈清元的神魂從天際喚了回來，略帶同情的問道。

“是是……”

聽聞眼前這位長得並不斯文的官差講到那位姓楊的翩翩少年郎，沈清元有些紅了臉，沒有聽出這位官差語氣之中的那一抹憐憫的意味來，只連忙點頭稱是。

“這是那位楊姓士兵的遺物以及骨灰。”

官差聽了沈清元說是，仔細打量了一番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的沈清元，目色之中那一抹同情更盛了幾分，他將手中捧著的小包裹遞給了沈清元。

“哦……”

沈清元吶吶的點了點頭，道了聲謝，有些失神的看著官差撐著他的油紙傘消失在巷子盡頭，看了許久，沈清元才反應過來，那位官差說的話究竟是何意思。

那位姓楊的將士的遺物以及骨灰……

遺物，骨灰。

戰死後的骨灰？！

那個字眼，依稀仿佛是特別的刺耳。

沈清元在門口立了很久，懷中抱著那略有些沈重的骨灰盒，那一顆本就十分的仿徨迷離的心，一下子找不著回家的路了，腦子裏轟炸著“戰死”兩個字，不斷的播放著那戰場之上的陣仗，原來那多年的等待都化作了虛談。

沈清元近乎虛脫的靠在半開的門上，身子在光滑的門上往地上滑，地上冰冷而又毫無人氣，沈清元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塵被她驚得在飛起，轉瞬又被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回了地面，而沈清元懷中冰冷的骨灰盒卻不能夠給她一個否定的答案。

一個他還活著的謊言都無……

沈清元許是想著了什麽，那一雙杏目之中的灰敗之意散去，她慌裏慌張的奔上了西樓，將懷中的包裹擱在窗前的桌子上，借著時有飄雨飛進屋檐的天光裏，懷著一種忐忑的心理將那包裹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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