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並沒有講完，但月亮已經高高的掛在了天上，許先生不說話了，似是在沈思。

虎娃年紀小，睡的早，不知何時，挨著阿松的大腿睡著了，燈光下黑暗裏隱隱憧憧，看得出來，瑯琊鎮上的百姓們都還很精神，倒是不知何時坐進人群的鎮長看出了許先生臉上的疲態，驅散了人群。

人群漸漸散去，連熟睡的虎娃也被阿松給抱走了。

“很抱歉。”許先生沖鎮長歉然一笑，吹滅了案上的油燈，一步步走下了露臺。

“鎮長想必是有話要與小女子講吧？”

五月初的夜裏還有點濕氣，許先生的衣衫似是被浸濕了一般，在月下黑了一大塊，沒有了油燈照明，鎮長那一眼望過去，好像是看見了一個身受重傷而死的人又立了起來一般。

可怖極了。

“姑娘，老朽知曉姑娘是個有學識的才女，也知道姑娘大有來頭，只是這些宮中秘聞，實在不適合講給這些淳樸的百姓聽。”

鎮長撫摸著他那廣袖上銀線繡著的紋路，輕聲說道。

他沒有說的是，瑯琊鎮雖然只是子虛皇朝的一個平凡小鎮，但這裏離上京極近，若是叫這些宮闈秘聞越傳越遠，傳進天家耳中，不說旁人，他這個鎮長便是頭一個倒黴的了。

他在這瑯琊鎮當了幾十年鎮長，一輩子小心警惕，從未想過會惹此大禍。

“倒是叫鎮長為難了。”

許先生沈吟了片刻，才緩緩說道。

她的聲音並不算太好聽，時常會有點嘔啞嘲哳的老嫗一般的感覺，叫鎮長這人生都要走到盡頭的人的有些不習慣。

“不不不，是老朽叫姑娘為難了。”

鎮長雖然並不是什麽大官，但官場之中的門道總歸是要比普通小老百姓知道的多一點的，理了理袖子朝著許先生便行了一個大禮，並且雙手奉上了一袋子銀錢。

這便是要趕她走的意思了。

“鎮長不必行如此大禮，快快請起。”

許先生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將就要跪下的鎮長扶起，也沒有收他送上的銀錢，便緩緩往那間破舊的客棧走去。

這是瑯琊鎮上唯一的一座客棧，客棧不大，房間不多，只有一個年邁的掌櫃和他約莫十歲的孫女。

給許先生開門的正是老掌櫃的孫女秋卉，她此刻還有點睡眼稀松，顯然並沒有去瞧許先生說書，見了許先生孤身一人踏月回來，瞇細著眼給她帶路。

許先生辭別了鎮長，跟著秋卉摸黑走回自己的房間。

房間裏依舊是漆黑一片，許先生見著秋卉轉身便要走，攔住了她。

“秋卉姑娘，能否為我尋只蠟燭來？”

許先生開著門，門外蟲鳴聲作響，黑乎乎的，她靠在門上，一眼望著她剛才說書的地方，槐樹的遮掩下，比這四周的夜色更黑了。

“我去找找。”

黑夜裏，小姑娘就那麽熟練的踩著咯吱咯吱的木板走了，絲毫不怕踏空一步，不一會兒連她那黑漆漆的背影也融入了夜色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才再次聽見那小姑娘的腳步聲。

“真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客棧沒有蠟燭，只有油燈。”

她確乎是習慣了這樣的黑，駕輕就熟的將油燈擱在許先生的屋子裏有拿火石打燃了點上。

乍然而來的燈光叫立在門口的許先生竟有些睜不開眼來了，瞇細了半會兒，才敢直視舊桌子上散發著昏黃的光的油燈。

那桌子上空落落的。

“謝謝了。”

許先生似是滿意極了，打發走了秋卉，也不關門，就著這樣的夜色和這樣的油燈，從來時的包裹裏翻出一壇上貢的武夷春來，自飲自酌。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重樓……”

飲著飲著，許是有些醉意了，許先生拍著手唱道，“愛上重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如雋，你可知道？”

你一定是不知道的，她坐在簡陋的桌子前，目中光怪陸離，許多人影從她眼前晃過。

深愛者之如那一身黑色衣袍貴如瓊枝碧樹的虞濱宮，憐之者如清俊秀逸的蘇如雋，再後來，是一生命運坎坷的紫衣、阿玨，也知道劉瑾大義的取舍，趙時宋對她的遺憾，宣於邈對沈青柔的愛恨，或許還有許多，沈青霜、謝沅辰……

還有曾經的白九蓮。

那含醉的眸子裏仿佛看見一個女子婉約的身段，在燈下起舞，在月下起舞，在花上起舞，她的眉目裏暗含著情誼，她的姿態裏藏著妖嬈。

她的愛恨情仇都寫在臉上。

那後來呢？

酒醉的許先生無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額頭，一陣夜風吹來，後腦勺隱隱作痛，耳畔隱約聽見有人說話的嘈雜聲，不大，但是細細碎碎的。

“蘇如雋，我要那個鳥巢！”

那是蘇如雋住進如鸞宮的第二十一天，恰逢下雨，年邁的徐太傅因為老寒腿，不能夠親自來如鸞宮授課，因此今天不必見到平昭，然而就在他以為他熬過了這刁蠻的小公主所有折磨，以為自己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天，心裏邊盤算著怎麽過自己的小日子的時候，這刁蠻而又乏趣的小公主一眼就看見了大樹上的被雨淋得濕透的鳥巢，鳥巢裏還有幾只屋頂照明的東珠般大小的蛋，作為如鸞宮這個連太監都沒有一個的地方的唯一一只非雌性靈長動物，他很悲憤的被派出去了，不雅的紮起了褲腳，脫了錦鞋，頭頂披風手拿麻袋冒雨抓鳥巢，當他渾身濕透的捧著鳥巢和裏面十分無辜的鳥蛋到她面前獻寶的時候，她卻十分傲嬌的哼了一聲，將頭轉到一邊去，甚至叫宮女將他鎖在大殿外，那時他只有一個心情，那就是“我在家門前受著冷風吹，誰來給我開門”，他捧著鳥巢在大殿外濕漉漉的站了半晌的結果便是大病了數月。

其實無怪乎平昭愛折騰，如鸞宮的太監不知在何日被那大太監張、春、賢大手一揮，帶走了，整個如鸞宮中只剩下一堆呆楞、無趣兼遵規守矩的宮女兒，這群宮女又都是女流之輩，是以蘇如雋便倒黴悲催的成了這平昭的出氣筒了。

平昭徹底被禁足的原因是因為在蘇如雋起的了床的那一天，在大玉河邊拿了一塊石子打傷了蘇是國的大王子蘇如瀧，但其中根源究竟是為什麽，便不得而知了。

蘇如雋一直以為平昭是驕縱天真的，雖然平日裏他總是被平昭欺負的很慘，但仔細想想，就算平昭國破了家亡了依舊有另一人寵著她，她的幸福是那麽的讓人羨慕與嫉妒，那麽為什麽她的黑夜裏總是抽泣，當他單薄著衣衫一次又一次將她打翻的被子蓋在身上，迎著夜風，風滿襟袖。

值得一提的是平昭晚上總是會做噩夢，白日裏再是刁蠻任性不過的小公主一到了晚上就扯著蘇如雋的褲腿不放手，鬧得蘇如雋晚上也只得睡在寢殿之中。

“你到底在哭泣著什麽呢？”微涼的手指拂去她臉頰的熱淚，仿佛被燙傷了一樣，蘇如雋神神叨叨的念叨了一會兒才起身去關緊窗戶，他的床在外間，隔了一扇描金屏風的小榻，雖然窄小，但舒適程度遠比他原來的住處要好得多。

他躺在床上，無人的時候總是會想很多，比如後來小鄧子有沒有想過要來找他再獻忠心，雖然他一直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比如平昭究竟夢見了什麽恐怖的事情，亦或者她究竟經歷了什麽，甚至充滿惡意的想著平昭夢中的壞人一定很像蘇擎霖。

他的父王。

想著後花園裏埋著的從平昭這裏拐來的金銀飾品何日能夠帶出如鸞宮轉賣成銀錢。

想著太醫院的張太醫什麽時候來給他看病。

想著自己的母親究竟長了一張怎麽樣的臉。

還有平昭壓在身子底下的鳥蛋什麽時候才能孵出真正的鳥來，或者是個人，畢竟人是人他媽生的，豬是豬他媽生的，鳥都是被鳥孵出來的，可若平昭孵出來的是個人，會不會管平昭叫母親，這滿宮只有他一只雄性生物，會不會管他叫父親。

父親……

蘇如雋蜷著身子合衣睡去，不知內殿的人一個翻身，壓碎了一只鳥蛋，聲音清脆卻也不可察覺，寢殿之中守夜的宮人早便被平昭小公主大袖一揮攆走了，這阻止平昭孵出鳥的人便也只有蘇如雋一個了，是的，她天真的以為自己能夠孵出小鳥來，卻在第二天早上哭聲震地，惡聲惡氣的指著他的鼻頭說一定是他半夜過去捏碎的，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不梳不洗亦不吃早飯，蘇如雋當時只覺得自己比那飄渺大陸傳來的那什麽娥還冤啊，拖著還有些發熱的身子起來給她賠不是，一直到徐太傅板著一張臉出現在小荷齋，這刁蠻的小公主才一抹鼻涕，從地上爬起來，慢吞吞的將自己交給身旁伺候的宮女兒洗漱。

“五王子的氣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徐澤等了半晌不見兩人出現在小荷齋，便自個兒邁步來正殿，遠遠地就見著了蘇如雋身披外袍，長發尚未被挽起，隨風而蕩，許多見過蘇如雋的人都覺得他生錯了身子，若是女兒身，該是怎樣的卓約多姿，風華絕世呢？

徐太傅也這麽想，同時還想起了十年前他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女子。

穿越時空，這兩人的容顏竟是長得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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