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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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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聖境太過安靜,也太過無趣。

日覆一日的經綸木魚聲,千百年不變的檀香繚繞,佛陀的金身塑像法光長耀。

自從那一日開始,師兄就很少脫離沖和劍現身,而是常常與江遠寒在心中無聲交談。對方似乎並沒有怎麽生氣,但他的情緒還是程度愈深地沈澱了下來,更是寡言了許多。

江遠寒著急也沒用,他跟懷清小和尚在禪房外的樹邊下五子棋,一邊下一邊在心裏哄師兄,只是李凝淵即便回應,也只是簡單的一兩句,而且看起來很難把毛順好。

他有些無計可施,放棄迂回策略,直接道:“你這些日子都快被菩提聖境熏陶得要出家了。可是到底為麽麽啊?如果是因為……”

“不是。”

李凝淵平靜否定。

江遠寒在兩黑兩白的旁邊落下第三個棋子,道:“我還沒說是因為麽麽。”

“不必你說我也知道你想的是麽麽。”師兄語氣淡漠,“我只是覺得……倘若我放下逆行的執念,會不會反而早一些見到你。”

“麽麽意思,如今不算見到我嗎?”

“……沒麽麽。”李凝淵沒有說清,而是道,“問出那和尚去的地方在哪裏了嗎?”

江遠寒沒回答他,而是擡眼看了看對面一臉嚴肅、卻顯得又呆又可愛的小和尚。狐妖的毛絨尾巴慢悠悠地晃蕩,在半空中掃來掃去,他擡手繼續落子,打探道:“禪師也跟你玩這個?”

懷清小和尚搖了搖頭,又思索著點頭:“小時候,忘生師兄陪我玩過。”

“禪師是個挺好的人,”江遠寒顧忌著師兄在身邊,用了很嚴整標準的措辭,“他修行的靜室應該也不會太遠吧?菩提聖境雖大,但僧眾的數量卻並不多,我想應有很多未曾住人的房間。”

懷清小和尚看著呆呆的,到這個時候倒是不傻了,老神在在地道:“施主還是別套小僧的話了。即便你過去也無用,那間靜室若非菩薩親臨,是不會有人從外面打開的。”

江遠寒挑了下眉,道:“我已經答應了明悟師叔,我不會去找他的。”

“但漂亮妖精說的話有可能是假的。”懷清小和尚認認真真地道,“就算是修行中人,也不能保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心口如一,何況是施主。人心柔弱,總有情切的時候。”

想不到年齡這麽小的一個小沙彌,也有這樣通透的見識和境界,不愧是佛修聖地。江遠寒在心中讚同,表面上卻只道:“我不過是擔心。”

“阿彌陀佛,”懷清念了聲佛號,“擔心就是世間最危險之事,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離於愛者,說得輕松。”師兄的聲音忽而從江遠寒腦海響起,“就算是道心堅定、修成正果的前輩,多數也無法離於愛,心中無我無情,倒是可以一試。”

江遠寒隨著他話想了想,電光火石般地如有所感:“這麽說來,是不是忘生真的無我無情、離於愛恨,才能從那個閉關思過的地方出來?”

李凝淵也在瞬息間聽懂了其中之意,他立即道:“不可以,而且不可能。”

他的話語突兀而緊迫,江遠寒不由屏息。

“我與他是一體,真身亦能波及化身,玉霄神的真靈回歸本體,那麽這些執迷癡念,根本無法斷絕。”

江遠寒怔了一下。

“就是關到他瘋,或是洗去記憶、重鑄神魂,也無法剔除這一點。等到彼此相見,依舊是一發不可收拾。”

李凝淵的話語停了一下,似乎想到自己一直猶豫的決定,忽而又沈默下來。

“那……”江遠寒順著這句話推下去,“禪師難道是,出不來了?”

“……死後地下相見還快些。”

江遠寒板著臉在心裏道:“我不許你自己咒自己。”

李凝淵:“……”

像小狐貍這麽三心二意地下五子棋,自然是一局接著一局的輸。輸到對面的懷清都看不下去了,小和尚收了棋子,低著頭道:“施主嘴上說陪小僧下,可心裏卻是在下另一盤棋。”

江遠寒聽樂了,支著下頷道:“另一盤?我從小就不會下棋。”

“小僧能從施主的神情中猜出你在想麽麽。”懷清認真道,“你一定在想怎麽把忘生師兄救出來。”

“救?”江遠寒敏銳地察覺到用這個字的微妙。

小和尚左右看了看,只見到風卷落葉與殘花,他的小掃帚還放在樹下。懷清靠近幾分,小聲道:“忘生師兄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萬事萬物都能輕輕放下,師兄遇見施主,竟然不能放下,還到了靜心思過的地步——小僧覺得這很危險。”

江遠寒聽得有些擔憂,他表面上沒有露出憂慮之態,反而上上下下地審視了小和尚一番:“……你之前是裝的,還是大智若愚?”

小和尚憨厚地一笑,他道:“其實施主想知道的我已經說過了,若非菩薩親臨,沒有人能打開門接師兄出去。”

江遠寒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慢悠悠地道:“打不開門?”

懷清點了點頭。

“那——能炸了嗎?”

小和尚霎時呆住,他指著江遠寒,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才被噎住似的,艱難地點了點頭。

江遠寒露出微笑,眼眸彎彎地看向對方,道:“我正好,精通此道。”

問禪心所在的地點並不難以詢問,就是在忘生禪師的房間之內,也有許多關於問禪心的記載——這是菩提聖境之中規格最高、效果最強、也是最為恐怖難測的靜室,裏面究竟有麽麽,或是麽麽都沒有,只要未曾親身經歷過,就無法真正地體會到。

江遠寒將問禪心的地點標出來,窩在房間裏按照鶴望星給自己的那些符篆描了一個相似的。

細微的魔氣灌註進相似的符篆之中,爆出細碎的炸裂感。這種符篆的難度並不低,所以需要準備很多份,留出失敗的餘地。

他這些日子裏來沒有動用過的魔氣幾乎都用在了這上面。

“問禪心的直線距離並不遠,但我得找一找能炸塌但是又不傷人的地方——把人弄出來,未必要從門走嘛。”

小狐貍的耳朵興奮地豎起來,像是終於找到一件有點意思的事情了。他咬了一下筆桿,盯著建築圖上那一塊小小的靜室想了許久,喃喃道:“……只是明悟大師就在旁邊,他看我看得太緊了。”

師兄一直都沒有說話,但他的思路也都落在這張圖上。

“總不會比炸蓬萊塔更難,”江遠寒自言自語地嘀咕,“但是要控制殺傷力,菩薩知道又要罵我了……呸呸呸,菩薩的脾氣那麽好,他,呃……他應該能看在小時候抱過我的份兒上不計較吧……”

他說得自然又親切,李凝淵聽得卻不太對勁:“……你炸了蓬萊塔?”

師兄怎麽說也是在蓬萊上院待過許久的,他怎會不知道蓬萊塔的堅固與重要性。這座塔堪稱是一件至寶,是林暮舟的本命法器,如若蓬萊塔真的被炸塌了一層,恐怕牽動的受損之處,比他當初與林暮舟搏命時的一劍之傷,還更加折磨對方。

江遠寒沒當回事兒,隨口道:“是啊,我以為你死了。”

“我確實死了。”

“所以嘛,我也不能讓那個老東西欺負你啊。”江遠寒理所當然道,“你可是我的道侶,只能讓我欺負的。我這麽喜歡你……就算知道還能相見,我也還是會去的,對待惡狼沒有懷柔,只能撕裂他的血肉,讓他覺得痛,才知遠離。”

但林暮舟是不會遠離的,因為那是一頭發了瘋的惡狼。

江遠寒說得很隨意,因為他覺得這是正常舉動,是分內之事,沒想到片刻之後感覺到了師兄的觸摸。

李凝淵已經很久沒有現身了。

對方的氣息無法拒絕地纏繞上來,聲音低沈:“很危險的。”

“我可是大魔頭。”江遠寒語氣帶笑,“都沒有怕過。”

李凝淵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兩人十指交扣,慢慢地融合到一起,連溫度都逐漸趨同。

“不是這麽說的。”對方說話的氣息如同冬末春初乍暖還寒的風,“不怕危險與面臨危險,不能混為一談。”

江遠寒一聽就知道對方的老父親心態發作,又要擔心了,緩和氣氛似的開玩笑:“要不是某人太著急、離開的日期跟我回歸本體就差一天,讓我那麽難過,我也不會氣到要去炸蓬萊塔了,這不是你的責任嗎?”

李凝淵靜默半晌,低聲道:“是為了我?”

“很大程度上是吧。”江遠寒怕他想歪,“但你別自責,其實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

師兄突然湊過來親了他一下。

江遠寒這幾天都沒有跟他好好地親近過,這時候有一點兒楞住,他迷茫地懵住,隨後試探地回吻了一下,發現李凝淵不僅沒有退避,還環住了他的腰。

“我猜不透你,”江遠寒喃喃道,“道侶心,海底針。我真是猜不透你。”

“不用猜透。”李凝淵道,“我替你引開明悟和尚。”

江遠寒還沒從這個親吻中回過神來,他舔了舔唇,覺得涼颼颼的,有一點奇怪的薄荷味兒,他這回是真的聽楞了,沒想到對方能說出這種話來。

……他簡直覺得師兄只有移情別戀了才會說出這話來。愛侶之間的占有之欲,也不是只有對方一個人才有。

李凝淵道:“沖和劍的怨邪之氣發作,能夠牽絆住明悟的時間,他顧不上你。”

江遠寒眨了眨眼,道:“你該不會是不想要我了了吧?你這樣我都有點害怕。”

師兄的手輕輕地掠過小狐貍毛絨的耳朵,動作溫柔地揉搓了一會兒。

“別怕,”他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見。而且……我身為劍魂,只要沈眠劍中,是不會真靈熄滅的。”

江遠寒點了點頭,信了他的邪。

“小寒。”對方俯身靠近,冰涼柔軟的唇接觸上來,輕輕觸碰過後便瞬息分開,低聲的耳語沈緩響起,“你真的喜歡我?”

江遠寒看不到他,但卻潛意識地覺得這個時候一定不能開玩笑,他毫不猶豫地道:“對。如果這其中有一絲一毫的虛假,讓我飛灰湮滅,萬劫不……唔……”

李凝淵其實本身並不強勢冷酷,他是純正良善、原則性極強的道門正修,明辨是非,行事果決,他的溫柔並非似溪水綿長,而是如山海般可依可靠。

他所表達出來的越強勢,其實內心之中就越是沒有信心。一直過得很辛苦的人,偶爾遇到一點點甜頭,都會覺得很滿足。

隨著這個從強迫且主動的吻過渡到柔和交替之時,灰白色長劍身上的怨邪之氣也在隱隱地、一絲一縷地消散。

作者有話要說:像若無其事,又像孤註一擲,要怎麽啟齒,這深藏的心事。

——歌詞《暗戀是一個人的事》

文中經文部分出自於《妙色王求法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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