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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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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星整個人都慌了,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正待補救之時,就見到對方平常難以顯露出來的毛絨大尾巴繞了過來。

江遠寒低頭埋進自己的尾巴裏,腦海中有點迷茫,又有點懵,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打了一巴掌,無論怎麽應對都覺得措手不及。

他陷入柔軟的黑暗裏。額角上短而透明的角隨著情緒劇烈的起伏變化而略微泛紅。隨後,江遠寒擡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擡手擦掉眼角的濕潤,聲音微啞:“……不會這樣的,他說等我,他……”

鶴望星哪還有心思釣魚,把魚竿往旁邊一放,連忙道:“小祖宗,這是蓬萊上院的修士,這又是你什麽人?你怎麽……”

“他是我道侶。”

鶴望星楞住了,嘴裏的話一下子就卡了殼。

“我不相信。”江遠寒擡手揉捏著眉心,緩解腦中陣陣的疼痛,“我不相信會這樣。”

“……我並沒有騙你。”鶴望星坐在他身側,解釋補充道,“他們都說沖夷仙君早就走火入魔了,說書人和納善娘娘那裏昨日還在議論此事……令人奇怪的是,他那時引動天雷跟林暮舟相鬥,劫雷未曾如何傷他,到了問心劫那裏,沖夷仙君才完全地敗下陣來。”

他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本來我還好奇,為什麽沖夷仙君會毫無理由地脫離蓬萊上院,還跟自己的昔日同僚動起手來,既然你說他是你的道侶,那我也明白這是為什麽了。”

“……”江遠寒低頭看著水面,他的手指按住心口,輕聲道,“他……不止是因這個。”

鶴望星沒有插話。

“我與他共同行在道途之上,其中的艱難險阻、坎坷不公,向道之人盡皆經歷。他只是因為我的存在,而去探明了蓬萊上院昔年所做的骯臟之事。君子之德,不願與小人為伍,為我,也為他自己。”江遠寒聲音低緩,“也許我是原因之一……但我更希望,李凝淵是為自己的本心而死,而不該為我。”

鶴望星沈默片刻,道:“能修到洞虛境的修士,心志堅定,有自己選擇如何行路的權利。”

江遠寒坐在河邊,目光落在冥河的幽然河面上,沒有應答。

他僅剩的理智都用光了,視線茫然放空時,心中不停轉動著的,全部都是回籠的情緒。

瘋狂和暴戾蠶食著此刻的寧靜。

這才是報覆到我了。江遠寒靜靜地想,難道你覺得天南海北,紅塵萬千,我們一定可以相遇?大能轉世就能這麽任性嗎?

江遠寒還是第一次有指責別人任性的時候。

他跟對方說不要等,跟對方說頂峰相見,但聽過了師兄的承諾,他還是當真了,即便這麽努力地渡過心境道劫,這麽怕來不及,可還是慢了一步。

江遠寒覺得很委屈,可他心中又明白——李凝淵的每一步都沒有錯,錯只錯在他太急了,自己也是。

他急於渡劫,急於探尋真相,急於窺探頂峰道路上的風景,可世上沒有這麽簡單就能達成的事情,每一步踏錯,都會讓一切跌入更無盡頭的深淵。

但這次,江遠寒至少明白他喜歡的人還活著,不至於像上次那樣發瘋。

等下一次見到你,我一定不理你了。

小孩子生氣都是這樣的,再難過也只是到這個程度而已,仿佛不理會對方就是天大的懲罰——因為感同身受,倘若對方不理會自己,他同樣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犯了嚴重的錯。

“你也別太傷心了。”鶴望星道,“總會有下一個的。”

江遠寒想到對方的化身也不知道有幾個,跟著念叨:“對。”

鶴望星:“……?”

魔族不是忠貞不二嗎?我就是象征性地勸了一句,你怎麽一下子就移情別戀、收拾收拾換下一個了?

“不等我就不等我,”江遠寒不太高興地嘀咕,“沒準兒下一個長得更好看。”

鶴望星:“……你,你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太好的。”江遠寒看起來有些生氣,“半斤對八兩,誰比誰誠實?他都死了,我不找下一個難道給他守寡嗎?”

鶴望星一個頭兩個大,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這樣回魔界不會被常魔君打嗎?”

江遠寒瞥了他一眼,又伸手捏了捏眉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林暮舟受了什麽傷。”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鶴望星道,“半步金仙受了什麽傷,你就是去茶樓問納善娘娘,連她也不一定能知道……”

“那就親自試試。”江遠寒打斷了他。

“……你說什麽?”

“我說,那就讓我試一試。”江遠寒站起身,手中轉動了幾下血紅短刃,唇邊露出一點乖戾陰郁的笑意,“欺負我道侶,總不能一點代價都沒有吧?”

修真界,蓬萊上院。

鶴望星沒有想到他的膽子真有這麽大。

冬夜寒風凜,刮在臉頰上跟刀子似的。他苦著臉坐在墻頭上,看著江遠寒甩了甩手腕,一身漆黑的勁裝,衣衫邊緣用血色封邊兒,魔族的角與尾全都隱匿了下去,只露出那張看起來乖巧無害的盛世美顏。

乖巧無害是偽裝,這是一只渴血的野獸。

“蓬萊塔是蓬萊仙尊性命相牽的法器,你要炸這東西,根本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鶴望星緊了緊身上的羽氅,“我真是欠了你的才跟你一起過來。”

“你大可以現在就掉頭就走,我沒攔你。”江遠寒將手心的火雷石盤轉了幾下,目光遙遙地盯著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塔尖。

他們兩人的境界都很高深,尋常的守山弟子根本無法察覺。就算沒有刻意隱匿自己,但境界的壓制足以避讓開那些蓬萊上院的弟子們。

蓬萊塔位於蓬萊上院的中央,蓬萊上院是隱世宗門,藏在數不勝數的深山之中,只有熟悉者才能沿著路徑尋找過來——恰好江遠寒就是熟悉之人。

最高的這座山峰之內,就放置著比山峰更高一重的蓬萊塔。而林暮舟卻常常不在此處,其他麾下的仙君們的居所呈放射狀分布,正東方就是李凝淵的落花仙府……不過時至今日,不知道落花仙府是否仍在。

林暮舟一般情況下都在閉關,這次受傷了,恐怕更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江遠寒計算了一下距離,掐著天地陰氣最重之時,手中的火雷石正好作為相反的元素來維系符咒大陣。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小小年紀就這麽無情。”鶴望星其實知道對方的年齡並不小,但相處久了總把他當弟弟照顧,一邊念叨一邊從襟袖裏取出一張明黃的符咒。“別傷了自己,一擊不中迅速遁逃,這可是人家的老巢……”

“我知道。”江遠寒接過符咒,舔了舔唇,眼眸之中漸漸湧起興奮之感,“道理我都知道。”

“結果從不聽話,屢教不改。”鶴望星感嘆了一句,就在自己周身布置了一個緩沖抵抗的結界,並且拉遠了距離,以免對方上頭的時候,被寒淵魔君一起炸了。

不是沒有可能,小瘋子的思路沒人預料得到。

他佇立在安全之處,身形隱在昏暗古木之中,遙遙見到一道暗色流光從夜空中劃過,恍若錯覺一般撞入視野之中。

但這不是錯覺。

風雨欲來之前,有兩三個呼吸的靜默沈寂,隨後——烈火與雷電一起響起,天邊黑暗的天空被撕開一個缺口,雷霆被引導而下,轟然落入蓬萊塔的塔尖。

就在雷電與地火交匯之時,一重一重密密麻麻的符咒篆文從半空之中亮起,巨大的咒文連通成一體,凝聚而成的陰氣伴隨著天雷地火一同鎮起符咒,明黃色的符咒篆光一條一條地亮起

漫天都是咒文法華之光,天際被雷霆映得慘白,又被猛然躥起的烈焰燒成通紅,四周的光影全都黯淡下去了,只有夜幕中至極的絢爛。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快到守山未眠的弟子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快到留居蓬萊上院的仙君長老直至雷聲響起才猛地睜眼望去。

就多人向震響聲匯集時,天邊的明黃符咒篆光一條條地染紅,像是一種力量膨脹到了極致,這種力量勾纏著降下的天雷和澎湃的烈焰,讓中間化為真空地帶。

就在靳溫書與風見月趕到此處時,符咒的紋路正好演化為徹底的火紅。

膨脹,龐大的力量在膨脹——尋求釋放的缺口。

靳溫書眼皮一跳,強烈的危險預感籠罩在了他的頭上,他當即拉住風見月的手腕,轉身飛遁後退——但略微遲了。

轟隆!

巨大的爆炸聲從蓬萊塔的中心響起,聲波直接貫穿了洞虛境的護體法光,震得耳膜轟鳴一片,淌下鮮血,令人頭暈目眩,難以為繼。

這段時間發生的意外太多了,就算是善於排布局面的明心聖蔔也有些應付不來。他伸手擦掉耳畔的血跡,腦海中還回蕩著巨大的炸響聲,根本聽不見任何環境音。

靳溫書罕見地撕破了溫文柔和的面具,露出一個稍顯冷厲的神情。他按住了風見月的肩膀,等到被炸裂聲貫穿的聽覺恢覆了一些,才開口道:“別過去,是江遠寒。”

蓬萊上院也沒有第二個有如此能力、又如此瘋狂的對手了。

悟元仙君風見月。人是最近兩日才回來的,剛喝上一口熱乎茶,轉頭就差點讓江魔君一個符咒給炸沒了。他捂著胸口咳了半天,才惱怒地道:“他到底有完沒完!”

靳溫書瞥了他一眼,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勾了勾唇:“先把你躍躍欲試取刀的手給我收回去,再張嘴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風見月一身白紫交疊的廣袖長袍,手中剛剛凝聚出那把破幻刀,念頭才騰起一瞬間就被同僚給叫破,頓時有些尷尬。

“無憂子還在養傷。”靳溫書指得是伊夢愁,“那兩姐弟估計也快要來了,但即便我等傾巢而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也能也……”

就在他跟對方說話時,那邊的符咒篆光驟然大亮,一聲比剛才還劇烈的雷鳴炸裂,沖擊掃蕩而過的波將周遭所有方向的地面都猛地騰起一層,碎裂的石塊混雜著地上的裂縫。建築早在第一次的時候就盡數倒塌,此刻已被強烈的沖擊全部攪碎,瓦礫化灰。

靳溫書被光波掀出去十幾米,護體法光完全碎掉了。連他都如此,更別提其他的修士了。不過道修的身體素質一向不如其他同道,這一點情有可原。

青衣道修單手按在地面上,耳朵又進入了持久的轟鳴之中,甚至連腦海都跟著空白了。四周的建築全都坍塌,把蓬萊上院綿延於深山、建築於靈池邊緣的妙居碾作飛灰。舉目盡是烏黑夜空、蒼白刺目的滾滾雷雲。

靳溫書低頭嘔出一口血,擡眼時轟鳴嘈雜的耳朵裏隱約聽見又一聲巨響。他擡起頭,見到千年始終屹立不倒的蓬萊塔,下陷了一層。

第十八層……崩裂了。

就在塔尖崩裂的裂隙之間,一個單薄卻又鮮明的身軀坐在殘破的頂峰,單手轉著一把血紅的短刀。

“他會驚動老祖的。”靳溫書盯著他道,“還不跑?”

風見月沒比他好到哪裏去,但終究比道修強一些。他起身過去把靳溫書拉了起來,正巧聽見這句話,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了蓬萊塔的頂端。

電閃雷鳴,慘白的光華在天邊驀然照亮一聲,映亮那張絕美而又危險的面龐。

有一剎那,風見月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跟著發燙沸騰了。他冷寂不變的神經像是被這種狂妄的挑釁點燃了。

“太漂亮了。”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笑意,“真希望他能弱一點,不必讓我們追得那麽辛苦。”

靳溫書又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不輕不重地諷刺了一句:“……要是真這樣唾手可得,那還有什麽珍惜之處?”

人的骨子裏都是犯賤的,越是愛答不理、恨意如山,難以靠近,就越容易激起劣根性,激起征服和獨占的欲望。而真正的捉到手中的已得之物,卻根本不會在乎。

他沒有說出這句話,而是盯著江遠寒的身影,就在下一剎那,一道金色的旋渦從天空上浮現,破除了符咒勾動的滾滾雷雲,夜空之中繁星點綴,似乎山河日月都被這金色的旋渦容納其中。

漩渦之中,探下一只金色的巨手,帶著沈重至極的封印壓制之力蓋頭而下,籠罩住了蓬萊塔的塔尖。

“老祖來了。”靳溫書輕輕地道,“去助陣吧。”

風見月皺了下眉,露出一股隱蔽的不太願意的情緒,但隨後卻什麽都沒說,而是如言升上半空。

據兩人不遠的蓬萊塔塔尖之處,金色巨手帶著境界的威壓強摁下來,直接緊緊地扣住了蓬萊塔頂端,但內中確實中空屈起的,宛如在捕捉一只漂亮的蝴蝶。

既不願意讓他掙脫,又不願意傷到他的性命。

江遠寒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把手中的血刃收回了脈搏之中,而是取出隱匿在魔氣之中、隨他一並回到真身的黑刀碎片。

如果是往日,他還真對這一招沒什麽辦法,但如今不同。

黑刀碎片被灌註進充足的魔氣,鋒銳的刃破開金色的手掌,如同切割豆腐一般貫穿壓蓋住他的一切。

金色巨手的形影瞬間消散,江遠寒立在蓬萊塔第十八層的殘骸之上,望著金色漩渦之中匯聚而成的模糊白影,起身懸立半空。

“哎喲,還真不是什麽小傷。”江遠寒托著下巴打量對方,笑瞇瞇地道,“林暮舟,你再不突破,等我下一次來蓬萊上院,就不再是炸這座塔,而是要你的項上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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