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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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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遠寒還是沒能休息。

對方的傷不是簡單就能愈合的,即便已經運行道法開始療愈傷口,但那股天道劫雷捅下去、碾得破碎的地方,需要將殘餘的雷霆一點點消解下去,才能比較完整的愈合。

血跡從榻上往下滴落。

江遠寒跟他感同身受,疼得根本睡不著。他轉了個身,看了一眼自己被包紮治療得細致溫柔的手心,白白的繃帶纏繞完整,末端打了一個很精巧的結,裏面的傷不僅用靈氣處理了一遍,還塗了效果很好的傷藥。

但就跟李凝淵的傷一樣,那把黑刀碎片弄出來的傷口都需要消解天劫雷霆,江遠寒也需要時間才能治好。

他睜著眼,用久違的清晰視線打量了一下室內的陳設。爐煙飄蕩,在眼前逐漸散開,徐徐彌散向四周。

江遠寒眼睛有點花,在眨眼的瞬間,腦海中猛地湧上一股不屬於他的畫面,隨後,這個畫面占據了他的眼前景象,把他拖曳向了另一個人內心的深淵。

牽心鎖發出伶仃的響聲。

江遠寒不知道這個記憶到底能融到什麽程度,他已經做好自己的秘密會有些洩露的打算了——這具身體殺不了他,但織月鮫的身體很快就會消失潰散,到時候他的真身一定會來宰了這人……因為李凝淵太危險了。

但他也想知道有關於蓬萊上院的事情,才忍受這種風險。付出和報酬往往是相等的。

這是別人的記憶,江遠寒心裏很清楚。而且對方那邊應該也開始交融了。

但這記憶的視角仿佛並不是李凝淵的視角,好像是旁觀者的感覺。他手心裏慢慢地把玩著自己的血紅短刃,指節勾著外邊的環轉了幾圈,隨著對方的情緒穿梭過四周的黑暗。

黑暗中騰起午五彩斑斕的炫光,一道赤紅的光芒最為強烈,在光輝依次亮起又熄滅之後,江遠寒終於見到了會動的畫面。

他看到了樹下有兩個人的身影,在下棋。

棋盤上黑白縱橫。江遠寒悄然靠近,突然覺得這根本不像是對方的記憶——如果說是記憶的話,最先融合的應該是日期最近、也是最日常的,或者是最為刻骨銘心的。

可眼下場面根本不是這樣,他不覺得一盤普通的棋局有什麽刻骨銘心。

他靠近到了一定程度,樹下兩人的身影漸漸清晰。這棵樹很古怪,左邊長滿了白色的桂花,香氣撲面,而右邊則是滿樹的桃花,開得艷烈又爛漫。

江遠寒慢慢看清眼前的兩個人是誰了。

是李凝淵跟……小師叔。

他猛然呆住,半晌都沒找回自己的神智,滿腦子都是問號。而也是在此刻,江遠寒才發現自己本該墜落於他人記憶的身軀,踩在草地上,居然是有聲音的,就像是他的元神被抽離了身體,參破的束縛,來旁觀一場無與倫比的棋局。

棋局的外側,似乎特意為他留下了一個座位。

江遠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他太過震驚,乃至於整個人都有點懵。直到坐到兩人身旁,才看到小師叔轉過了頭。

他……他能、看到我?

江遠寒怔怔地望著對方的眼眸。

李承霜似乎一切如故,但仿佛又有哪裏不太一樣。他穿著一件熟悉的淡青色道袍,鵝黃色的劍穗兒軟軟地垂落下來,明明已經碎裂的辟寒劍卻好似完整無損地出現在他的身邊。

“……好久不見。”他說。

江遠寒腦海裏嗡得一聲,差一點忘記呼吸,他從沒有再次這麽清晰地見過對方,乃至於讓他暫時忘卻自己到底是在什麽地方。

他毫不猶豫地、迫切到甚至慌亂地撲過去抱住了對方,出乎意料地抱到了實體——只不過是神魂上的實體。

江遠寒有點想哭,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眼淚就已經止不住了。李承霜的手繞過身側,慢慢地、安撫地覆蓋在他的脊背之間。

“你……你沒死。你真的是……還存在,你……”他說話亂七八糟的,隨後話語未完,就被小師叔扶著腰壓在了棋盤之上,原本下到一盤的局面全被拂亂,漫天的白桂花紛亂落下,香氣沾滿襟袖。

江遠寒被對方輕柔地親吻了唇,但他卻宛若對鮮血充滿渴望的野獸一般,對這種撲面而來的纏綿氣息毫不放手。小瘋子被思念煎熬得太久了,他沒辦法讓對方離開。

直到冰涼的蛇信探進喉口,攫取幹凈最後一點氧氣。江遠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一邊換氣一邊埋進對方懷裏。

小師叔溫和地抱著他,低聲道:“這不是李凝淵的記憶。”

“我知道。”江遠寒環著他的脖頸,挨著對方蹭了蹭,“這是哪裏?”

“我的元神。”

“你的元神,那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有……”江遠寒的話語卡了殼,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對面重新擺棋的白衣劍修,迷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師叔。

“這也是我的元神。”李凝淵的聲音淡淡響起。

江遠寒:“……啊?”

對方卻一點都沒有再度解釋,他重新擺好了棋局,擡眼望了一眼對面的男人。江遠寒被小師叔拍了拍手背,下意識地就坐到一邊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有一些不由自主。

“沒想到上一次殘留的執念,也能化作人形,還見到了最後一面。”李凝淵道。

“是我的幸運。”小師叔笑了笑,“我本來不想影響所有人的……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你真是害我。”

“借口。倘若你堅不可摧,我又會有什麽作用。可你如今的樣子……”

“……”李凝淵不再說話了。

棋盤上的黑白錯落,兩人的對弈漸漸走到了比較緊要的關頭,一步比一步慢,只有風吹過滿樹,交雜的花香融合,籠成一片熏人欲醉的氣息。

江遠寒一直記得小師叔大能轉世的身份,他已經有了一些猜測,只不過這些猜測都太過可怕,他壓在嗓子裏,一個字都不敢說出來。

“你要輸了。”李凝淵說。

“輸贏都沒什麽。我已回歸真身,只有這一點殘餘執念還在作祟,等到了他,也該散了。”

“那我呢。”李凝淵擡起眼眸,沒有看江遠寒,但江遠寒卻覺得他字字句句連血帶淚,每一個字眼都是在說自己,“那我什麽時候能放下,那我什麽時候能……”

他的話停了,轉過頭看著身旁的人。

那股錐心之痛再次迸發。江遠寒疼得忍受不住。他的手按住心口,手腕卻被李凝淵收攏在掌心。

對方的手也很冷,像是融合小師叔的體溫,但又有一絲與眾不同的強硬。

江遠寒被他的手捧起臉頰,被迫擡起頭,他看著對方的神情,對方的形貌身形,眼中心中都產生了一股強烈至極的幻覺。

他不能……不能在小師叔面前認錯人……這……

“你覺得我是誰?”李凝淵望著他,聲音幽冷。

江遠寒怔怔地看著他。

“小寒。”他說,“你還不肯相信嗎?”

江遠寒的喉結微微動了動,他想要去看另一邊時,卻發覺李承霜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仿佛從來都沒有來過。仿佛剛剛兩人的接觸,兩人的擁抱親吻,都只是一道可有可無的幻覺。

“這只是一個執念的幻影。”對方低聲道,“如今瘋得已經不是曾經,而是眼下……不是上一世,是這一世,也不怪他,怪我自己。”

江遠寒暫時喪失了語言能力,他茫然地看著李凝淵,聲音艱澀:“……你也是……轉世?還是某人的一部分?”

“是化身,同一個人的化身。”

李凝淵低下身,與他十指相扣,目光靜默無波,也窺不見一絲的光芒。

“其實我不想放下。”

江遠寒難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他甚至都沒辦法思考小師叔跟他究竟算不算一個人,也來不及思索自己喜歡的到底是不是那個“同一個人”。

但此刻,李承霜在他眼前消散,他卻絲毫沒有得知對方死訊時那股強烈的震動。他甚至覺得小師叔就在身邊,就在眼前,這實在是一種令人痛恨的感覺,江遠寒覺得這一點簡直是在質疑他的專一。

但事實好像就是這樣,他自以為是的專一,根本就是執拗犯錯,根本就是無藥可救的偏激頑疾。

江遠寒慢慢地被對方抱住了。

他沒有反抗,心裏一團亂麻。李凝淵的聲音也有點壓抑。

“我不放下,也不放過。不想求解脫。”

江遠寒閉上了眼,半晌才道:“……死不是解脫,釋懷才是。”

“永遠不要釋懷。”他說,“記住我。”

江遠寒覺得可笑,但他笑不出來:“你憑什麽要我不釋懷,你……”

他說著說著,又沒辦法說下去了,這種習慣性地諷刺和嘲笑仿佛一直以來紮傷的都不是對方,而是他自己。

過了片刻,江遠寒才低低地道:“我確實不能釋懷。你是……師兄。你是李凝淵。”

“但在我心裏,我就像他一樣跟你相愛過。你們的愛恨遺憾,喜悅痛苦,一絲一毫,我都全部領教。如今你只喜歡著一段……一段破碎的記憶,而不願意看看我,只要你跳出過去的框架,你也會……”

他不敢說“你也會喜歡我”,過度的偏執和惶恐占據了他的心臟,把相信自己會被喜歡的念頭擠壓到了角落裏。李凝淵沒有說下去,而是慢慢地嘆了口氣。

“就算有牽心鎖的機會,但這種地方,我不應該拖你過來。”

“不是這樣的。這也許是你做的最正確的決定……這段對話,會出現在你的記憶裏嗎?”

“不會。”他說,“我跟他一樣,只是一段執念,本質上並沒有什麽區別。此刻的你,也是靠著一點執念才能沈浸到這裏。只不過我的執念在增強,而他,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江遠寒喃喃。

“他等到你了。”

“那你呢?”

“我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你也是要跟我見面嗎?可是我也見到你了啊。”

“我等的不是這個。”

“……是什麽?”

“雞蛋鑿穿堅冰,冬天萬物覆蘇,從石頭裏開出花來。”

“這怎麽可能?”

“對。”李凝淵看著他道,“這怎麽可能。”

江遠寒陡然產生了一股劇烈的心慌,他擡起手去觸碰對方,卻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在潰散,漫天的花瓣紛落搖下,棋盤與人影都一吹就散,就好像留不住的手中砂,抓不緊的時光匆促,看不到的最後一眼。

一切都寂靜下來了。他又在黑暗之中穿行,不知道上浮了多久,才在眼中見到真正的、屬於李凝淵的記憶。

零碎,散漫,混亂不堪。斷斷續續地上演著沖夷仙君的修道之途,順利的不可思議,除了閉關兩千年悟道之外,唯一遇到的劫難,就是自己。

他一頭撞了進去,不管前面有沒有路。

通感的作用,能讓江遠寒體驗到對方的心情,但程度是由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來定的。即便他感受得程度不深,但依舊被那股絕望感逼得快要窒息。

等到江遠寒承受不住,終於睜開眼時,時間已經進入黑夜。他胸口前的疼痛已經減弱了很多,足以說明李凝淵的恢覆效果還是不錯的。

他坐在原處想了很久,但很久也沒有想通,無論是關於“化身”,還是關於自己,或是關於眼前這個人的。

李凝淵。

怎麽辦才好。

江遠寒伸手揉著太陽穴,等到稍微放松了些,才慢慢蹭到李凝淵打坐之地的一側,他估計對方還沒有從記憶交融中醒過來,托腮盯了對方一會兒。

也有很多地方跟小師叔並不相同。相貌,性格,都有一些自己獨特的個性,如果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的化身的話,那本尊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他由衷地產生了濃重的好奇,但再好奇,也不能阻擋他凝聚出自己血色短刃放在手中把玩,以防李凝淵掙脫記憶旋渦之後,張嘴就把自己的老底兒給抖掉了。

這可是蓬萊上院的雲舟上,就算師兄是……非常勉強地算是自己人,那伊夢愁也不是。

大概等了半燭香左右的時間,李凝淵睜開了眼。

江遠寒的面容映入眼簾。織月鮫的睫羽反射著漫進來的月光,眼眸漂亮且靈動,此刻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裏的匕首。

不待李凝淵開口,江遠寒就率先道:“怎麽樣,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

至少他就是寒淵魔君,就算是記憶碎片,但這個總該能看到吧。

李凝淵沒有說話。

“別不說話啊,你都知道些什麽。”江遠寒湊過去問,“我可是什麽機密都沒看到,太浪費了,來,看完我的過去有什麽感想?對貴院的所作所為還能忍耐否?我跟小師叔的床事有沒有見到……”

李凝淵沈默地看著他,直到對方說到最後一句時才猛地伸出手,攥住了眼前小鮫人的衣領,把對方拉到了眼前。

“什麽都沒有。”他字句清晰地道,“一片漆黑。”

江遠寒:“……啊?”

“我是在療傷。”他的話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絲危險的意味繼續問道,“什麽床事,你介紹一下?”

江遠寒:“……那個,不太好吧……”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魔界。

自從妖族積蓄已久的怨氣釋放在那次沖天血雨之後,妖族的神智就在慢慢地恢覆,跟修真界的關系也逐漸地趨於和緩。只不過要真正地和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這麽說來,公儀將軍和釋將軍很快就能回到魔界了。”常乾給對方倒了杯茶,思索著道,“正好,玄通巨門雖然有尊主坐鎮,但是大千世界裏已經出現了其他的裂縫,他們兩個回來,也能讓我喘口氣了。”

阿楚跟他交流完妖界的事情,拿起茶杯淺淺地嘗了一口,嘆道:“但龍君的狀況卻需要慢慢恢覆,沒有個一二百年,很難像正常半步金仙一樣出手。”

“這已經算是小事了。”常乾道,“對了,我前兩天遇到了小寒。”

“小寒?他的消息我最近一直打探不到。發生什麽了嗎?”

靈鹿道人的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常乾組織了一下語言,道:“他又換了一個殼子,在沖夷仙君身邊,被戴了牽心鎖……你不用擔心,沖夷仙君沒有動用通感,只是鎖著他,目前沒什麽問題。”

阿楚蹙了下眉,擡頭看向對方,疑惑道:“有什麽可擔心的,他身上不是有金仙道祖的護體法印麽,這世上還有東西能夠破掉這重屏障,進入他的記憶,來讀他的心嗎?”

常乾楞了一下,也反應了過來,搖頭笑了笑:“我太忙了,都把這事忘了。”

“等釋哥回來,你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寒:……留條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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