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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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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遠寒受了不輕的傷。

他昏睡了一段時間,再睜眼時,眼前是玄劍派穹頂上的劍紋,旁側有草藥熬久了的苦澀氣息。

這句人族的身軀太過脆弱了。他如此想。

江遠寒側過頭,看到一旁淡色的道袍袖擺。他沿著衣袖望上去,目光停留到那只持劍的手上。

小師叔停駐在他床畔。

江遠寒的腦海中一時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惱至極,但他的脾氣不允許自己表現出來。他等了一下,聽到小師叔問。

“那位女修托我謝你。”

江遠寒從心裏竄出來一道火氣,他的齒尖抵緊了,才壓制住自己咬碎什麽東西的欲望:“謝我做什麽?”

李承霜望著他:“謝你救她。”

“我只是手癢。”江遠寒道,“如果你沒有來,她也會死。”

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出這句話的真假,也不知道小師叔到底會相信他哪句話……但毫無疑問的是,江遠寒極厭惡被別人當成好人,在他心裏,善良的好人往往都會受盡折磨,他長久地抗拒。

對方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江遠寒聽到辟寒劍放到案上的微沈聲響。

他心裏一凝,莫名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轉移視線,看到李承霜面色不變地微攏衣袖,掀開了他身上為數不多的纖薄衣衫。

江遠寒眉心一跳,擡手猛地扣住他的腕,烏眸發寒的往上擡起:“你也不想活了?”

李承霜看了一眼他繃緊的指骨,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江遠寒沈寂一剎,他用餘光掃了一眼旁側,看到一瓶已揭開使用過的藥膏,隨後立即察覺到自己身上的傷口都敷有靈藥,才緩緩地松開了手。

李承霜坐在他身畔,把衣衫挑開,露出眼前這具遍體鱗傷的軀體,隨後拿起玄劍派傳承下來的外傷修覆藥膏,眸光無波地給他換藥。

“……這是按時辰換的?”江遠寒忽然問。

“嗯。”

“幾個時辰?”

“兩個。”

“……”江遠寒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腦海裏在想些什麽,停頓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昏過去多久?”

“整整一日。”

整整一日……十二個時辰,六次換藥。

江遠寒一時也說不出苛責他的話來了,他垂眸看著對方的手。

辟寒劍的劍主是琴劍雙修,他記得很清楚。小師叔的手非常好看,是那種線條利落、勁力充沛的漂亮,指節好似比常人要長一部分,修長如竹。

他的手帶著藥膏的涼意,熨帖地覆蓋刺痛難消的傷口。江遠寒對這些傷早已習慣,根本不覺得痛,但盯著李承霜專註不動的眼睛,忽地擡手勾住了他的脖頸。

李承霜知道他動作幅度太大會扯裂傷口,順勢低下了頭,不鹹不淡地問:“怎麽了。”

“廢物小師叔連自己門派的弟子都不能保護,”江遠寒懶洋洋地道,“今天不得跪下來給我磕一個?”

挺好的一個人,怎麽就長了張嘴呢。

李承霜不知道是因為習慣了他的脾氣,還是今日看他格外順眼,對這種嘲笑拉仇恨的話也能平靜以待。他就是渺雲山山巔上的一場雪,終年難化,眉宇不驚。

但江遠寒卻知道他遠非冰雪,這個人的心口是燙的,裏面活潑潑地跳著一顆善良俠義的心臟,連同他的五臟六腑,都沸熱得如此迷人。

“你承認是保護了麽。”李承霜道。

江遠寒自然不肯承認,他眼神晦暗下去片刻,似乎很厭煩對方這句話,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找到了新的樂子。

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小師叔的後頸,像摸某種小動物:“你今天生什麽氣?”

李承霜抿了抿唇,沒說話。

江遠寒怎麽會輕易地放過對方,他觀察著小師叔的神色,開玩笑似的:“難道你怪我搶了你英雄救美的機會?那個女孩……嘶。”

給他敷藥的手驟然重了一些,猝不及防、明顯故意的那種。

江遠寒剛剛習慣那種輕柔的力道,乍一稍重,也有點打斷思緒。他對上李承霜的眼眸,充滿好奇和探究地凝視過去,久久地駐留在他凈如琉璃的眼中。

小師叔原來長得還不錯。

他之前沒有這麽仔細地、以考察外貌的心態去註視對方。如今用上了能夠欣賞美的心態,自然能從對方的外貌之中察覺到很多優點。修真界的十大英傑之首,千萬女修的夢,果然名不虛傳。

就在江遠寒準備收回目光時,忽然感覺對方的手停在了胸口上,微涼的指腹被捂熱了,連帶著藥膏都熱融融地化開。

對方遲疑地開口:“蟒。”

“什麽?”

江遠寒沒反應過來,隨著小師叔的視線看了一眼,見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白蟒魔紋,在李承霜的指下緩慢地爬行移動,宛若活物。

白蟒移到他的脖頸上,鮮紅的信子像是在舔舐他的喉嚨。

江遠寒看了一會兒:“它好像在調戲我。”

李承霜點了點頭。

江遠寒緩慢地擡起眼:“你好像也在調戲我。”

對方動作猛地一滯,臉色驟紅,倏地收回了手,隨後才意識到這是江遠寒的荒唐玩笑,是他的隨口調侃。

小狐貍果然笑得喘不過氣。

江遠寒覺得捉弄到他了,才道:“看來辟寒劍上的魔紋更喜歡我,而不是你這個劍主。小師叔,修道人不必太過拘泥於禮,你困縛自己太久,也壓制了魔劍的本性。但越是如此,你以後行進的就會越困難。你將它當作本命之劍一樣溫養,可是結果呢?”

他看著李承霜,眼神裏看不出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在取笑他。

“你得釋放天性。”江遠寒道,“墨守成規,哪得寸進。看看這條不請自來的蟒,倒是鬧得厲害。”

魔族對魔紋非常熟悉,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將這道白蟒魔紋引入死寂狀態,便不會讓它如此活躍地在自己身上移動。但江遠寒並沒在意這條蟒,也就沒註意到小師叔的臉色不僅沒有和緩,甚至連那雙如淵的眼眸都泛起愧意。

李承霜移動視線,看了看那條肆意的魔紋,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太對勁——此刻魔紋的觸感,他竟也能感覺到。

溫熱的、細膩的,但又傷痕交錯。血跡凝涸的緊繃,軀體放松的柔軟,淡而隱蔽的香氣。

不知為何,他明明正人君子、衣冠楚楚地站在這裏,卻在剎那間覺得自己卑鄙無恥得無所遁形,他被迫地對另一個人如此親近,交融的氣息強硬而無法抗拒地占據了他的心神,而與之同時,他甚至還要聽對方說什麽釋放天性……

李承霜轉過了頭,望著窗外掠去的飛鴻,腦海裏回蕩著江遠寒勾著他脖頸的樣子。

太惡劣了。他鄭重地譴責了一句,隨後緊繃的弦松下來,後續冒出了另半句話。

但是……讓人並不討厭。

————

江遠寒的傷養了不久就痊愈了。魔氣對於修覆傷體這方面來說,倒是很有用處。

這期間,他徹底跟玄劍派的諸位弟子混熟了面具。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帶著黑白面具的青年是他們小師叔的朋友。但由於江遠寒實在是來無影去無蹤,他們具體卻又沒怎麽接觸過。

明月千裏。

妖兵在周遭近乎絕跡,百姓轉移到了防衛嚴密的內部。此刻月光潑灑,天地靜寂,光芒籠罩草木四野,爍爍如銀。

江遠寒坐在玄劍派最高的建築之頂上,他沒戴面具,拎了一壺極烈的酒,眺望著遠處晚歸巢的鷹。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體會過這麽安寧的氣氛了。在他腦海裏,見過最多的就是刀鋒、屍骸,匯成溪流的腥甜血水,還有指責。

許多的指責。

有的指責他為什麽要插手人族內務,有的指責他破壞了他們準備已久的犧牲,有的指責他的身份、他的種族、他的外貌,指責他行事的動機、他的險惡用心,好像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是不對的。

江遠寒沈默地想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可笑,但他只是揚起了唇角,卻笑不出來。

烈酒猛地灌過喉嚨,卻在熾烈中透出清甜如蜜的味道。就在江遠寒覺得風有點冷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很輕的落地聲。

光是從術法也能辨認出是誰。江遠寒沒有回頭,而是把酒壺拋給了對方,似乎很無聊地問:“找了我很久?”

“半刻鐘。”

小師叔接住了酒壺,走到他身邊。

“你好像越來越懂得怎麽找到我了。”江遠寒道,“此處暫時安穩,玄劍派沒讓你回去嗎?”

“尚不安穩。”李承霜道,“四野有妖母窺視。”

“妖母那種東西,在沒有兵士的情況下,是不會貿然進攻的,這個你大可放心。而且妖兵被斬殺殆盡,估計短時間內是不會出現在渺雲山下了。”

江遠寒轉頭看他,指了指酒壺:“怎麽不喝,怕我下毒?”

李承霜真不知道這個人是意識不到避嫌,還是真的有意勾引他。他忍了忍,含蓄地道:“親疏有別。”

“哦——”江遠寒點點頭,“利用完了,嫌我煩?”

他這人講話向來就沒有什麽道理。李承霜每次告訴自己別生氣,但還是被氣得太陽穴亂跳。他坐在了江遠寒身側,本想跟對方說“天寒了,夜風很冷,怎麽還不回去?”,但目光移動,望見他的眼睛,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說出口的是:“月色很美,可以多看看。”

其實他想說的也不是這句話,他想說的是,你不戴面具這麽好看,應該讓人多看幾眼。

但這個念頭只在“正人君子”的腦海裏打轉了一瞬間,很快就被他嚴厲地驅逐出境。三清祖師,福生無量天尊,玄劍祖師……能想的人他都想了一遍,他默念弟子有錯,愧起雜念,但又猛地見到對方轉過了頭。

兩人的鼻尖差一點碰到一起。

江遠寒轉過了頭,才發現小師叔坐得這麽近。他眨了眨眼,道:“別躲。”

李承霜下意識地沒有躲。

但他也沒有去看江遠寒,他那顆寂然安寧的心像是被對方給撥動了,一陣陣溫熱的吐息蔓延開來,讓他焦慮心慌、急促難安,連心跳的頻率都不屬於自己了。

小師叔覺得挫敗至極。他從沒有過被這樣離奇地打敗過。

江遠寒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唇。

不是那種薄情的形狀,反而很合適,卻又帶著那種孤直名士的清寡氣質。他的手停了一下,壓根兒沒意識到自己在目標上前進了多大一步,而是反手把那個酒壺抵到了他唇畔,送到對方手心裏。

“其實很好喝的。”他難得真誠推薦,“我家鄉的酒是甜的。”

李承霜半晌沒動,隨後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地灌了自己一大口。

夜風繾綣,連那點微薄的寒意也吹不醒他的思緒。江遠寒被此舉震驚到了,涼涼地問他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是壞掉了。李承霜恨恨地想。而且還不知道要怎麽修好。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遇到了什麽情愛之事,但他覺得自己癡於貌美,想法很是不堪。

江遠寒見他面色不虞,還真以為小師叔是覺得請神容易送神難,憋著心事想把自己攆走。他越是覺得自己猜中了,就越不會直說,而是讓對方自己為難。

“你喝得太急了。這雖然是甜酒,但其實烈得很,我天生千杯不醉,但你……”

他話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為辟寒劍就停在他眼前,鋒芒如雪。這把魔劍出鞘了半寸,露出密密的魔紋和刻字。

李承霜道:“打一架。”

江遠寒伸出手,屈指彈了一下辟寒劍的劍鞘,唇邊露出一個愉快的、熱烈的笑容。

“好啊。”

他從小師叔的身上,感受到了除了善良的另一種瑰麗的焰火,狂縱而強悍的刀與劍,趁月、趁酒、趁滿山風醉,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玄劍派最高之處的道法波光映亮天際,那些交鋒的痕跡絢爛如星雨。但沒有人知道,那天喝醉的小師叔,心裏究竟在想著什麽。

天將破曉,他戰至力竭,對方也是同樣。辟寒劍抵入玄瓦中,擦過江遠寒側頰的餘發。他聽到小狐貍暢快的笑聲,聽到對方笑著嘲諷,說他“平日少喝了酒,才打得那麽綿軟”。

這次倒是動手得極其兇悍了。

李承霜撤開劍鋒,在註意到對方的側頰被劍氣刺出淡淡的紅痕。他剛剛放松的心弦霎時緊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在意。

李承霜擡起手,緩緩地給他撥弄了一下頭發,低低地問:“你說得話都算數嗎?”

江遠寒想了想:“有的算數,有的不算,看我什麽時候想說謊,那麽哪句就不算。但我其實時時刻刻都想騙人,比如之前我說打不過和合二仙,其實……”

他還沒有說完,就看到李承霜沈默地站起身,忽然一言不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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