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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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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以雲本來就瘦弱,來紫煙宮後,每日憂思,心情甚少開懷,前幾日為朱琰試毒後,身子還沒好全,又遇到這樣的事。病來如山倒,額頭燙了幾天,如今到最兇險的境地,竟是十二個時辰不曾回過意識。

朱琰緊緊皺著眉頭。

幾個太醫在他面前忙上忙下,他眉宇間充滿焦灼,臉色陰沈得能滴水:“這就是你們治病的結果?”

一個太醫大著膽子說:“公主殿下,這位公公的病看起來是風寒,但用治療風寒的藥都不管用,恐怕是什麽疑難雜癥,恕臣無能為力!”

朱琰牙齒咬住嘴巴下唇的軟肉,一用力,舌尖嘗到一股血腥的鐵銹味,讓他能沒有被盛怒剝奪所有理智。

他看向床上的謝以雲。

謝以雲睡在耳房的小床上,回暖的春季,她卻裹著兩頂厚厚的棉被,額上蓋著沾水的白布,一張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幹得脫皮,雙眼緊閉,一動不動的。

朱琰的神色有些恍惚,他才發現,謝以雲很脆弱。

他想起小時候放風箏,牽著風箏的線因為崩得過緊,突然“啪”地一聲斷裂,風箏在他的視野裏慢慢消失,而他無能為力。

謝以雲猶如這風箏,好像下一刻就要逃離他的掌控。

掩藏在高衣領下的喉結一晃,他被自己這種感覺攝住,伸手觸摸她的脖頸,直到感覺到血液的搏動,才慢慢收回手指。

朱琰緩緩閉上眼睛。

向來條條有理的思緒,如今混亂不堪攪成一團線,什麽朱瑉、什麽貴妃、什麽皇帝,世家勢力之間的彎彎繞繞,這些本來應該放在他心裏第一位的東西,全部被拋開,這一團線裏,只剩一個清醒的念頭:謝以雲不能死。

一想到她可能會死……不,他不能設想,他也不會讓這個設想成真。

朱琰嘴巴裏含著一口血氣,他問太醫:“什麽治療辦法都用上了?”

安靜了一會兒,終於,三個太醫中,資歷和年齡較老的太醫出來,他恭恭敬敬說:“回長公主,目前我等都商量過,但還有一個辦法,不一定有用……”

朱琰怒道:“還不快試試!”

其餘兩個太醫看向那個老太醫,心裏多有埋怨,對太醫來說,有時候治病救命不是首要的,首要的是考慮權貴的心情,這個辦法不是不能試,只是試過之後,這位長公主怕是要更為惱火,要是因此被遷怒,真是得不償失。

但老太醫還是著手嘗試。

他拿出幾根細長的銀針,朝謝以雲腦袋上幾個大穴一紮,他的手很穩,沒有任何失誤,只是看起來有點煞人,叫人不禁擔心。

朱琰明白術業有專攻,只有糊塗人才會埋怨太醫,但他現在心亂糟糟得很,看這場景居然也皺起眉頭。

老太醫調整著銀針,一邊觀察謝以雲的呼吸。

忽然,謝以雲“咳咳”地喘口氣,終於不再死氣沈沈,朱琰心內一喜,說:“這法子能用,為什麽不一開始就用上?”

老太醫解釋:“試過別的方法,公公一直不肯醒來,我等只能猜測其實還是心疾,只要讓他恢覆點意識,了卻心事,才能對癥下藥。”

朱琰說:“好,治好他,重重有賞。”

招數果然有效,昏迷整整十二個時辰的謝以雲皺皺眉,艱難地睜開眼睛。

她兩眼無神,眼珠子僵硬地移到老太醫那,老太醫慈祥地笑了笑,說:“雲公公,你還記得老夫麽,老夫是前幾天用你試毒的。”

老太醫故意說起那段痛苦的經歷,想試試能不能刺激謝以雲,但謝以雲只是對他眨眨眼,顯然,她不在乎當時的苦痛是由這個太醫造成的。

老太醫一笑,讓開身子,好讓謝以雲看到朱琰。

朱琰往前走一步。

然而讓他也料想不到的是,謝以雲驀地睜大眼睛。

比起看到老太醫的平淡,看到朱琰,她像是看到什麽極為害怕的東西,一雙圓眼瞬間醞出淚水,霧蒙蒙的,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其中驚懼意味,任誰都能看懂。

朱琰臉上的喜色漸漸淡去。

他不信,朝謝以雲又走近一步,可謝以雲縮在被子裏,她想躲他,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朱琰再靠近,她就要一命嗚呼。

朱琰咬著牙,問:“這是什麽意思。”

另兩個太醫立刻緊張起來。

其實太醫們早就看出來,謝以雲的心疾是長公主,正如前面說過的,他們害怕因此讓長公主把火撒到他們身上,在太醫院當值,更應該考慮權貴的心情。

所以,兩個年輕太醫不敢吭聲,還是老太醫頂著朱琰的怒火:“回長公主,這位公公的心疾是您,請您回避。”

這句話果然點炸朱琰的怒火,他好像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謝以雲是因為本公主,不想醒來?”

老太醫沒有正面回應,只重覆說:“請您回避。”

朱琰利刃一樣的鋒利目光掃向床榻,謝以雲在觸及他的目光時,忽然毫無章法地掙紮起來。

對她來說,她不知道這周圍的一切是夢還是現實,帷幔是扭曲的,幾個太醫都是看不清臉色的,唯有朱琰,明明是艷麗俊美無儔的面容,但在她意識裏,是最真切的恐懼。

她的掙紮很可能傷到自己,老太醫連忙讓兩個太醫按住她的手,他拔下紮在頭上的銀針。

可謝以雲還是掙紮,默默落下的眼淚在臉上糊成一團,哭得鼻子塞住,只能張開嘴巴呼吸,老太醫說:“來,灌藥!”

這時候另兩人手腳利落地把湯藥往她嘴裏灌。

可她的目光卻一直看向朱琰那邊,瞳孔渙散,老太醫試圖喚醒她的意識:“走了,長公主走了,你很快見不到她!”

謝以雲搖頭,希冀與絕望在她腦海裏碰撞,讓她大腦泛疼,識海一片混亂。

老太醫回過頭,人命關頭,他也不客氣了:“殿下,若想公公冷靜下來,請您回避!”

朱琰背在身後的手掌緊緊攥在一起,指節發白。

他轉過身。

他的步伐,緩緩向後退,直到退出碧雲軒的耳房,步態穩定地朝自己的裏屋走,沒有絲毫紊亂,緙絲鞋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反光。

直到這雙鞋、這腳步停在碧雲軒的一張桌前。

過了小一會兒,短暫的冷靜被暴怒覆蓋,朱琰擡起腳,踹飛那一臺桌子,他臉色陰沈,怒火聚攏在俊朗的雙目之中,鼻尖那顆紅色小痣變成這場熊熊燃燒烈焰的痕跡。

在他一直以為她溫順如水,可以輕易搓揉時,謝以雲圓眼裏的悚然沒有騙人。

她是如此地抗拒他。

謝以雲針對他躲閃的動作、強行被餵藥時的痛苦掙紮、老太醫的“請您回避”……每一幕相互交織,都如沖撞車上的巨大木樁,木樁沖擊他理智的城門,來回擺動,轟鳴響徹。

好啊,非常好啊。

他頭腦內“咚咚”地跳,心裏郁結之氣更盛。

朱琰喘著粗氣,掃下一個瓷瓶,動靜把紫煙宮的宮女吸引而來,兩個宮女一看滿地的碎屑,嚇得不敢出聲。

朱琰盯著她們,像是想到什麽,斥道:“跪下!”

宮女心裏害怕,連忙提著裙子跪下。

朱琰踩著一地碎瓷器,腳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走過來,冷冷地斜覷兩個宮女:“你們怕本公主麽?”

宮女回:“公主威儀,奴婢們心中敬仰,是又敬又畏。”

朱琰忽然想把他曾對謝以雲做的事都算一遍,他倒是想知道,一切是在哪一步變成今日這樣。

他說:“趴下學狗走。”

兩個宮女不敢違抗,跪趴在地。

盯著兩個宮女,朱琰慢慢冷靜下來,謝以雲也曾是這樣一個姿勢待在他身邊。

他閉上眼睛,不對,找這些宮女嘗試沒有用,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些宮女的心情,哪怕是讓她們跪著爬在一地的瓷器碎片,割得到處是血,他都毫無波動。

正如他一開始,他也是這麽對謝以雲,甚至覺得謝以雲死了也無所謂。

朱琰揮手趕她們:“滾罷!”

改變在不知不覺中,但他不留意自己最初對謝以雲的事,因為一切在他看來理所當然,但是,在謝以雲看來呢?

所以謝以雲怕他,怕到骨子裏,如果在她清醒時,她也是絕不敢像現在這樣對他,以至於腦子燒糊塗就暴露了。

要不是這一次,朱琰卻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心思瞞著自己。

一時間,過往許多細節浮現在他腦海裏,他如此聰慧,很快想通這一切的根源,其實就是謝以雲想離開紫煙宮。

可笑的是,他之前一直以為,謝以雲想離開紫煙宮,是因為待遇不如意,才摸到一點真相的邊緣——謝以雲想離開紫煙宮,與多少的金銀珠寶沒有關系,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只是想離開紫煙宮。

她想離開他。

一股暴虐又浮上他的心頭,朱琰狠狠踩碎腳下的白瓷碎片,鞋底下接連發出瓷器崩裂的聲音。

不許,他不允許,謝以雲永遠只能是他的人。

可現在,謝以雲在耳房,太醫為她忙上忙下餵藥,他不像和她同一個世界的人,只能在裏屋發火。

謝以雲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在今天知道什麽叫反省,而朱琰也永遠不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

傷害不能被彌補。

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道屏障,是天生的,也是人為的,若強行打破這個屏障,只會兩敗俱傷,把彼此折騰得傷痕累累。

可朱琰一直不明白。

等朱琰總算把心腔內的惡氣出完,再走出碧雲軒時,他臉色沈靜,一點都不像為了一個小太監情緒失控的上位者。

他站在耳房外的窗口,看老太醫收拾銀針等器具,老太醫發現他,一揖:“殿下,公公的燒有退卻跡象,不用到今夜,只要燒完全退了,就沒有大礙,以後好生調養即可。”

朱琰從喉頭應了一聲:“嗯。”

老太醫帶著另外兩個太醫:“臣等告退。”

朱琰突然說:“等等。”

“之後要怎麽……調養?”他的目光從謝以雲放在額上的白布移開,說,“本公主要讓他的身體無恙。”

老太醫斟酌說:“公公這個身體,不可泡水,看脈象,公公該是曾在炎夏泡過水卻沒打理好身子,這樣經年累月不註意,容易落下病根,”接著他說了個理由,“太……監的身體,本就有殘缺,要小心應對才是。”

實際上,老太醫從脈象知道謝以雲月事不穩,因為女子身體特殊,要註意防寒,尤其是暑末寒氣入體,容易引起一系列病癥,導致身體越來越虛弱。

不過,即使老太醫把出這脈象,他深谙在宮裏多說多錯,不說不錯,於是將錯就錯只說謝以雲是太監。

老太醫的無心之語,卻應證謝以雲來紫煙宮後的事。

朱琰自言自語,“泡水。”

當時,是朱琰讓她跳下去找鐲子的。

他捏捏指節,心臟微微一縮。

沒關系,他想,過去確實曾讓她跳下水泡在湖中,以後,他沒理由再讓她下水。

他坐在床沿看著謝以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嘗試去想紫煙宮外那些爾虞我詐,卻總是在中途就被打斷,每一次,都會忍不住把註意力放到床上睡著的人兒上。

在知道謝以雲想走後,朱琰除了怒外,還有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在謝以雲面前很想做點什麽,他想不順著這種感覺走,但逆著會讓他心內一陣陣發堵,堵不如疏。

朱琰微微歪頭,好像從遇刺那日到現在,這種感覺尤盛。

只看謝以雲睡得嘴巴微微張開,怪可愛的。

他不由地伸出手輕輕描摹她的眼廓,忽然,謝以雲睜開眼睛。

不似灌藥時的混沌,此時她雙眼清楚,但一看到朱琰,眼中的恐懼一閃而逝,轉而變成服從,她聲音十分幹澀:“殿下……”

如果是以前,朱琰察覺不到她掩飾起來的恐懼,但現在,他看到了。

他不太高興地收回手,挑眉說:“怎麽,這回認得人了?”

謝以雲對自己昏睡中的反應沒有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一聽朱琰的語氣,擔心起來:“奴才燒糊塗了,若對殿下有什麽冒犯……”

她說著,還想爬起來磕頭。

朱琰按住她肩膀:“別起來。”

謝以雲果然渾身沒有力氣,這麽一動,整個胃好像翻騰起來,“哇”的一聲根本無法控制地嘔出一口藥汁。

朱琰看著自己手上淅淅瀝瀝往下掉的酸臭藥汁,目光陰鷙,臉色黑得和煤炭灰似的。

謝以雲嚇得半條命都飛了,她下意識覺得朱琰要將她從床榻上踹下來,整個人六神無主地往後躲,嘴裏喃喃:“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朱琰甩甩手上的汙穢之物,用力擦在布巾上,白皙的手背都摩紅了,緊接著,果然向她伸出手。

謝以雲瞪著圓眼,眼看朱琰的手落在她前衣襟上,她連忙閉起眼睛,害怕得縮起來,反正不是第一次被朱琰提溜起來,她已經習慣了。

然而,並沒有熟悉的懸空感。

朱琰的手指順著她的衣襟下滑,落在她腰帶上。

謝以雲呆呆睜開眼睛看著朱琰:“殿下,您這是……”

朱琰臭著一張臉,略有些嫌棄:“衣服太臟了,脫掉。”

謝以雲低頭,果然她一嘔,遭殃最多的還是床榻和衣服,藥汁吐在前襟,混合著她發燒流的汗濕,很臟。

她著急地伸手攥住自己腰帶,回:“好,好,奴才這就去換。”

可是她渾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別說爬起來換衣服了,就是自己脫衣服也不得力。

朱琰看著她掙紮,決定順從自己的感覺,於是,手仍在她腰帶上,只說:“我給你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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