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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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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墳在一處僻遠的山上。山上林木蔥蘢,花朵環繞。秋初,淡黃的太陽光線在透明的空氣中亂舞,被葉兒棄了的樹枝丫在他頭頂上向他伸出乞憐的手足。竹離瀟已在這一帶區域找了三天三夜,此時他又累又渴,頭腦昏沈,卻宛如未覺。

終於,在他覺得氣力要支持不住了的時候,恍惚間於山腳下擡起頭,隱約看到了樹木掩映間,半山腰的地方立著一捧小小的壟土。

他猛然一下子停住了,如釘子一般在原地立了幾秒,隨後如悶雷一般拔腿往半山奔去。他摸不清自己此刻一個清楚的想法,只覺得他很想,很想過去,去看看究竟。

他喘著粗氣,一步一步逼向那捧壟土,上邊有一墓碑。視線順次往下看去,他慢慢瞪大了眼睛。

她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隱約在墓碑上浮現,含笑,含情,又微惱地,凝視著他。

不!!這或許是同名!他不願再凝視這墓碑和墓碑上出現的她的幻影,可他又不自覺地去凝視,去好奇和關心。

終於,在他看到旁邊的兩行小字的時候,竹離瀟內心如五雷轟頂:給這塊墓碑題字的人,署名歸雪。

他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幾步,腳跟已經到了山石邊緣,眼看便要掉下去,他忽然恍過神來了,眼疾手快地抓住旁邊一根粗大的藤條。藤條連著的草木枝幹亦被連動著嘩嘩地響,他廢了好大的勁才又重新站穩了。

“夕顏,不……”他朝她的墓碑走過去,手上的動作陡然間迅疾起來,他試圖拔掉那墓碑,用手刨開黃土去找她!

“住手!”和他一起的那位女子厲喝止道:“竹離瀟!她活著的時候你不珍惜,人都死了你還要驚擾她嗎?連我這旁觀者都看不下去!”

他刨土的動作一剎定格下來,一雙手停在半空,布滿血絲的眼慢慢轉過來,看著她毀容的臉。

……她說得對。

他有何資格刨開她的墳土?

“人也見到了,你該是達成心願了吧!”女子啐了一口,“若不是主人吩咐,我才不想救你性命!”

竹離瀟慢慢地開口,“你主人到底是誰?”

他未知這名女子的來路,卻甘願和她走,是因為他已經別無退路,不如冒險一試。但現在情況變了,他已經得以脫險。

女子並不回答他,只說:“你若記我救命之恩,便不要再打攪這位姑娘了,算是還我恩情。後會無期!”

見她要走,他鬼使神差地站起來,頭一回想認真看看她那被毀的面容。可只一瞬,她轉身離開了。

頓了頓,轉過身,他猶豫了許久,含著淚把那刨開了的黃土又堆上去。

他跪坐在她的墓前,月光大亮。此處倒是個有花有樹有鳥又清凈的好地方,不荒涼,不冷僻。她睡在這裏,該是很安寧吧。

他已經無瑕去思考她離開的緣由,只她已經離開這一件事情,便足夠他痛上半生了。歸雪似乎也已不在璇元了。她和蘇毓欽去了哪裏,都不得而知。心裏忽然竄起一股淒涼之感。曾經熟悉的人,是在何時都走散了呢?

她和他的過往,那些不長卻足以讓他銘記的過往,開始在他腦海中慢慢地回放。他開始發現他有太多的秘密沒有告訴過她,而她幾乎對他毫無保留。為什麽呢?他為何沒有告訴她呢?是自我封鎖的習慣使然,還是根本沒有像現在這般全身心在乎過她?時至今日,功名和她兩頭皆空,他回首來看,才覺淒愴。

他從未告訴過她自己以前的那些事情。一個庶出不受重視的身份,以流連煙花巷的做派來保全自己免受嫡母陷害……可流連著流連著,他還真喜歡上了那個地方。那些吟詩作畫、多情善感的女子,她們喜歡他,真心待他。她們把他寫的詞譜成曲,請他作畫喝茶,與他把酒閑話,在他科舉連連落第的時候給他安慰。

——她們不是蜜蜂蝴蝶。另外,我也不是登徒子。

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子做如此明晰的辯白,與他從前無所謂的態度對比鮮明。但他沒有與她詳說下去,便換來了她一個無奈的“才子佳人”的比喻。

他也沒告訴過她他的志向。他本是常林人,無奈後來,堯河一戰中南楚大敗常林。故土被侵占,原常林百姓不知該何去何從。他便稀裏糊塗地,如被命運大手撥弄的一顆棋子般,從常林到了南楚。但他還是時常會懷念故土家鄉,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到從前。科舉連連落榜,四處登門自薦,沒人看得起他。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風靈樓的采香姑娘。並在數年後,通過她結識了蘇毓欽——那個能幫助他實現抱負的人,他的伯樂。奉城之戰中,他再也忍不住內心激憤激動的心情,星夜獨自去了前線,混作他的故國常林的軍隊中的一員。但萬沒想到的是,那天奉城被毀,□□漫天,沒想到他還能在這被毀的城中僥幸活下來,沒想到他會偶然結識了一個和他同樣僥幸的敵國士兵。更沒想到這次偶然的結識,會在後面給他們彼此帶來如此之大的影響……

而在這所有所有的經歷中,她對他來說又算什麽?

他滿心的志向抱負,根本無心再去想其他。萌動已久的情愛的芽兒,在他自己習慣性的忽視當中,慢慢地萎謝了。一旦失去,再不可覆得。

“夕顏……”竹離瀟靜坐在月光下,身上如披了一層寒霜,動了動嘴,喚出她的名字。

“我來看你了。”

風吹草動,月夜透涼。

“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常林遺民……遺民,遺民你懂麽?呵……哦,是我傻了。你怎麽會懂呢?不過我但願你永遠都不要懂。懂了,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月光越來越亮了。慢慢地,在他和她的墳墓間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他伸出手向前去,好像覺得被月光阻隔住了。

——離瀟,你可知道心如死灰的滋味麽?

最後相見時她的聲音又響在耳邊。他仿佛看到她那雙變得哀怨的眼睛,慢慢地,搖了搖頭。

——至少,那時候不知道。

她不懂他,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她。他也不懂她,因為他在她死前從未把對她的情愛認清。他們彼此各有各深切的痛苦,是在兩個平行世界裏的。在她生前,她不懂他的苦痛,他亦不懂她的,可他們還偏要相愛。

他開始迷惑了。或許,破月才更適合她?

——她在等我。

這又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朔風寒雪夜,千裏奔襲,只為一人。

他忽然很羨慕那種感覺,那種寧為一人舍棄所有的自私和執著。可現在沒有誰能讓他那樣做了,沒有誰。唯一的那個女子,已經走了。當時他接過蘇毓欽命令的時候,只知道好好遵循不出岔子,卻並未細細體味對方此舉背後的意義。現在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是滄海桑田。

“夕顏,對不起……”他終於慢慢地站起來,眸光悠悠似乎穿過了那道墓碑。摘了一朵牽牛花,放在她的壟前。

“我是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

寒冷的夜風吹幹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眼淚。在心肺欲裂的痛苦中,他強迫著自己轉過身,邁開步子,絕不要再回頭看她的墳墓一眼。他怕再看一眼,他會義無反顧地也到那墳墓裏去,下黃泉再去找她。

以後能去哪,能做什麽?曾經那些朋友都在什麽地方?洶湧的倦意一陣陣襲來,他強撐著,慢慢地下山。

月光拉長了他的背影,耳邊傳來秋蟲的鳴唱。他靜靜地聽著,頭一回覺得那秋夜裏再尋常不過的蟲鳴聲,竟是那樣悲哀淒涼。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擡頭看了一眼深藍的天空,卻不見玉衡閃爍。

忙忙碌碌,也曾得蘇毓欽援手實現了些功名志向,然到此時此刻,什麽都沒有了。錦衣輝煌,戰功赫赫,加官進爵,什麽都沒了……一切歸於零。竹家早已將他除名,忙碌半生的事業也已夭折,朋友們風流雲散,愛著的女子與他陰陽兩隔。現在的他,又要再從什麽地方開始?

又或許,這天下所有人,無論貧窮富貴、才能高低,都只是命運天數這只大手中的棋子而已。再如何掙紮,也逃不過那巨大力量的撥弄。人又怎麽能與命運相抗衡呢?可能那力量就是想叫他們都散了,叫天下都亂了,叫一切都虛無了。

他不無悲哀地這樣想著。走著走著,已經到了山腳下。

今日之後的竹離瀟,將不再是以前那個竹離瀟了。

一朵被風幹的牽牛花被他別在了腰間的穗子上,淺橙色的,朦朧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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