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謝娘娘誇獎，請問您是如何慧眼識的英才，一眼看出奴婢的廚藝天賦的呢？”我趕緊轉移話題。

“直覺！”宮月明言簡意賅的回答了我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直覺，什麽意思？我林依曼長得像大廚？

“啊！娘娘果真神明啊！連直覺都不會有分毫錯誤！”我不由的讚美襲來，自己都覺得肉麻，忽地想起宮月明到蓉婲宮之前貌似在禦膳房呆了七年，他說的直覺莫不是這個？，“娘娘以前在禦膳房呆過一段時間，難怪手藝如此出色！”

我還在回味上次宮月明為趙擎天煲的烏雞湯那四散的香氣，卻驀地發現他臉色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異常沈郁，我不由的斂住了笑容，有些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

“禦膳房……？”沈默了半晌，他終於出了聲，輕輕的笑，在夜色中變得清淡，變得飄忽。

我突然意識到禦膳房一定曾經給他帶來了很不開心的記憶，我趕緊別開話題到，“娘娘，你看天，那個地方，勺子一樣的，那是北鬥七星吧……”

“我從小就長在禦膳房，直到七歲！”低沈的嗓音穿□來，話語娓娓，我不由的住了嘴，呆了一般的望著那個沈浸在思緒裏毫無表情的男人。

“沒有什麽像樣的記憶，只有辱罵和懲罰，你知道嗎？當時我最討厭聽的一句話是，哪裏來的野種！……”

我渾身一震，放在膝蓋上的手居然微微有些顫抖，反倒是宮月明這個當事人要比我平靜。

“……我常常莫名其妙被指責偷東西，被打的遍體鱗傷，被一群小太監當馬騎，逼著吃泥巴，第一次呢，我是拼命反抗，結果打的鼻青臉腫，我雖然小，但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認輸的，我使盡了法子，讓自己占到一點優勢，結果還是被打的很慘，第三次我就學乖了，他們讓我幹什麽，我就順著來，因為，被打一次要休息大半個月，工錢就被扣了，躺在床上的時候，很餓……”

宮月明的聲音異常平穩，像是一道傷疤好了之後，依然看得見印記，只是再也沒有痛感，我卻被他這種解開自己過去的淡定所刺痛。

幼小的年紀，便遭受這樣的侮辱，該是多麽大的陰影，也許一生的底色，都會染上黯淡的灰色。

一個人若能拋卻前塵過往，又要經歷多少次創傷，才能深埋悲傷到嘴角還停留著一絲微笑？

其實，我有種沖動，直接告訴他，“你不要說了！”即使他微笑著，淡然著，他的周身仍然是悲傷的。他越是講述，那些痛苦和悲傷就越發深刻，就越難以忘懷。

然而，我並沒有那樣做，因為，我不希望他再是一個人，現在，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希望，如果他回憶著過去並悲傷著，就把那些痛苦傾倒給我吧，雖然只是這微小的一點，但是我相信，仍然能夠讓你釋掉一小點包袱，讓你過得輕松一些。

“……這樣便好些，然而被打仍然是家常便飯，他們踩在我的胳膊上，頭上，第一次，我清晰的感到，什麽叫恨！你知道我是怎麽做的嗎？我在笑，討好的笑，否則，我會被打的更慘……”

“……我趴在剛下過雨的泥地上，看著自己狼狽的，泥血相混的四肢，心裏很難過，很絕望，當時我感覺，自己是不是真很可笑，從來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麽來的，只知道一送進來，我就不是男人了……是不是，做的太絕了？……”

我靜靜的聽著，凝視著他的眼睛，美麗的，瀲灩的，波光流轉，卻無絲毫波瀾。

高高在上的大魏月妃，在向我剖白他的過去。

璀璨的星輝，夜幕被染的透明。

透明的黑，卻比他眼底的幽深的過去還要明亮。

而他的過去，竟然這樣，痛苦靡爛，千瘡百孔。

我以為我聽了會很難過，女生或多或少都有點多愁善感，更何況，眼前坐著我愛的人，他的滿眼不經意承載者的憂傷，是那樣的讓人心碎。

然而，像是被他的平靜感染，我只是作著一個靜靜的坎坷，任他過去糜爛的回憶傾倒，隨著滿滿的星輝，淡去。

“……當時我實在禦膳房最陰暗的一個角落，樹木茂密，遮住了一切，我想著是否就這樣自生自滅，反正被打成這樣，也活不了了……”

“那可不行！”我情急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宮月明笑道，“那麽激動幹嘛？又不是真自生自滅了！”

“我自然也是知道你沒有啊……”我反應過來，撇撇嘴道，“誰讓你這麽能編故事啊！搞的我都迷進去了……”

宮月明聽了，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眼睛卻是望著夜空上飄灑下來的星輝，“你說的對，我確實很能編故事……當時我就是自己編了一個多麽美好的故事，然後我才站了起來……”

“當時天很黑，我的心也很黑，其實我現在，也還是怕，一個人待在漆黑的夜晚，我的臉埋在泥水裏，恨不得就把自己這樣溺死，然而……你猜，出現了什麽？”

他轉向我，眼睛微微的帶著笑意，明亮的月色，流動在眸子裏，晶亮的晃了我的眼睛，“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我幾乎要呆住了，為著他的神采癡迷，我凝視著他，慢慢吐出兩個字，“月亮。”

他的瀲灩的眸子一半驚訝，一半讚許，使他的眼睛比這燦爛的星天還要光輝奪目，“是啊，一輪非常美非常美的月亮，不經意間，就那樣撥開了雲層，不知怎麽就透過那樣深那樣密的樹叢，照在我眼前的水窪裏，讓我看清了自己的臉，看清了自己的眼睛，我當時只是想，即使父母不喜我將我拋棄，難道我就真的要認命嗎？我難道不該弄清楚自己的出生，我想如果，我可以找到父母，我一定要親口問一下，他們為何如此狠心，讓我置身這樣一個水深火熱的地方……我順著墻根慢慢站起來，撫著那凸凹不平的粗糙的墻體，走的一瘸一拐，我當時想……”

“所以你就給自己起了名字……？”我不由的問道。

“想不到你挺聰明的嘛！”他故意的多看了我兩眼，我無語的撇開他的目光，——不至於吧，都聽他說到這個地步了，難道還不是嗎？

“我一直望著那一輪月亮，一直看著，哪怕泥水流進了我的眼睛，也還是不舍得眨一下——今天宮裏的月亮真明亮啊！多好的日子，從今天以後，我不是什麽野種，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宮月明……”

“你找到你的父母了嗎？”想他在宮裏掌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既然他這樣想找他的父母，卻好像沒有聽見趙擎天有任何新封的國丈什麽的。

“怎麽找？”他笑的流光溢彩，明眸璀璨。

“很難？”我疑惑道，“子女和父母都很像啊，你長的這樣美麗，你的父母一定也是神仙眷侶，你遣人尋訪，總有一日會找到的……”

宮月明溫柔的笑了笑，眼眸亮的像有團火在裏面燃燒，“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做成的，即使你找到了，你也不一定能認……”

他悠然的聲音變的格外輕盈，似乎無形無狀，隨著夏風那樣彌散在天地間。

我不由的一震，安靜下來。

這句話像是包含了千萬中深意，又像是無數覆雜的感情，和他溫柔簡單的笑格格不入。

我無心去探究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呆呆的凝視著他，心痛的潮水漫卷而來，萬只螞蟻一齊啃噬著我的心。

從來都只看到他的光環四射，我以為他是在禦膳房待了幾年，又在蓉婲宮裏修身養性，然後就遇到趙擎天，即使他有過什麽痛苦的經歷，也不會是這樣不堪回首，他說的苦，他說的悲，應該只是他生活的一角，一個小小的薄層。

那麽，真正的痛，到底有多深？到底有多痛？

我根本無法感覺，無法感受……

優美如他，黑暗柔化了他的輪廓，一瞬間飄渺如仙，眼裏的他卻越來越模糊，似乎隨時要被夜色裹卷。

那一日的夢境，他悄然的離開，我傷心欲絕的無助……

“月明……”

情不自禁的喊出了他的名字。

包含著辛酸和淚水而又強大的名字。

我呆呆的註視著他，我想觸摸他，握住他纖涼的手指，把我火熱的愛慕和憐惜傳遞給他。

夜風沖淡了我的聲音，宮月明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聽到。

明月皎皎，你在這一眼望卻的親情，會有尋到的一日嗎？

我默默的吐出了一口氣，卻見他轉過了頭，凝視著我。

“你剛剛說什麽？”

我笑了笑，從懷裏掏出豆蔻送的紫竹笛，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娘娘，我發覺您真正的興趣在吃上面！”

“哦？”宮月明道。

“你看嘛！我樂藝這麽好，您從來都不怎麽在意我這方面的功力，只知道叫我，木香做點曲奇餅啊，做點肉松糕啊！唉，像我這麽個大好文藝青年，一身絕技就被埋沒了！”我一臉懷才不遇的悲憤。

“這樣來說，本宮還是埋沒人才了？”宮月明眉毛一挑，微微一笑，隨即有些期許道，“那木香準備吹些什麽來展示才藝呢？”

我翻翻眼睛，“《明月美人幾時有》！”

宮月明一聽居然嗆住了，手握成拳放在嘴邊低頭咳了幾聲，道，“明月美人？”

我點點頭道，“對呀對呀，觸景生情啊！”看他做徉怒狀這才改口道，“啊，對了，是明月幾時有，一時激動忘記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我唱不出王菲的空靈，唱不出東坡的灑脫，更唱不出一襲月色的千年相思。

聽我吹奏僅一遍的宮月明，卻深深的陷在了回環的旋律。

皎皎月色，人間無數的仰視，纏綿的相思，斷腸的掛牽，久遠的離別，只在這一支曲調裏清揚。

宮月明微微閉了眼睛，吹得忘情，許是這首歌契合了他的心境。

曲終，他慢慢放下笛子，念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寫的真好，敢問是哪位大師傑作？”

哦？

“這個嘛！是一個無聊的老爺子做的！”聽出了宮月明的曲調裏不減的悲哀，我恨不得給自己一棒槌，明知道人家心情不好，還搞一個曲調沈郁的來牽引他的心情，有我這樣勸慰人的麽？真是失敗啊失敗！

正在喟嘆，卻發現，大美人瞅著我不露聲色，夜風是溫熱的，吹散了我的發絲，長長的綿延，越過我的肩膀，落在他的眼簾，他慢慢扭過頭來，那絲頭發就在他的臉上柔嫩的劃過。

他明媚的大眼睛被星輝渲染著，如同蒙了一層水霧，他離的我這樣近，我不由的有些窒息，癡迷的看著他。

看清了他嘴角的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我這才清醒過來，暗中直拍自己腦袋，總是這樣丟人。

趕緊抓住在他臉上肆虐的那絲頭發，攏到耳後，卻是用手久久的梳理，神經兮兮的想從發梢間接的觸摸他的臉頰。

“古人雲，良辰美景，佳曲賞心，夏日是如此的美好，請欣賞一首夏日之歌——《寧夏》。”

大美人的眼睛瞇了起來。

這一夜，慢慢的浸在清揚旋律中，也就這樣過去了。

歡快的曲調從芳蓀山坡上隨風傾瀉滑落，漂漾在每一棵樹的上空，漂漾在碧滄湖的睡眠，牽開了清晨的魚肚白。

難得的一夜，幾乎無法想象的飛躍，我和宮月明之間仿佛認識了很久一般，如此的交心。

臨走前我註意到他臉上笑意，不由的嘴角上翹。

心裏默默的祈禱，希望昨夜，你真的開心，更希望你，能永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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