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目測了一下天明二人的間距，就馬上推翻了臆想的幹冰理論。

我就說嘛！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讓這個殺人如麻面不改色的至尊臉色有變，瞧，旁邊那位，借鼓掌之機甩開了他的龍爪，順便往旁邊挪了一下，唉……

我搖搖頭，目光往邊上挪了挪，繼續尋找目標。

只見趙擎天最寵幸的太監總管王海站在一邊，圓圓胖胖的臉帶著萬年不變的親和的微笑，頗具喜感，而旁邊的幹兒子李周全倒是一副讚嘆無比的樣子，我本想毒舌的探究探究他的讚嘆是真是假，卻不由的覺得索然無味，覺得脖子酸，眼皮酸，便扭頭去看那個萬人迷江之汀。

江之汀演奏後，發表演說，表達了對魏國皇室以及黎民百姓的誠摯問候，以及皇室優厚款待和珍貴饋贈的感謝，讚嘆了魏國的太平盛世，並大致講述了他周游魏國所見所喜的風土人情，詼諧幽默，深入淺出，成功的得到了滿堂喝彩，幾個正覺無聊的武官也喜笑顏開，可見其以豐富的閱歷，幽默的談吐在魏國上層統治者中建立了良好的口碑。

最後，音樂會的主辦方至尊趙擎天（此刻他的臉色為晴）發表講話，表達了對江之汀熱烈的歡迎，並代表廣大觀眾對他高超樂技以及劃時代的敢為人先的創新精神的進行了高度的評價。趙擎天的講話得到了廣大觀眾的一致好評（表現為持久的歡呼和喝彩）。

一泓笛音如同游魚一般在清亮的空氣中咻的一聲靈巧的竄出，牽開了一簾明山秀水的清新，游離著淡色卻新鮮的綠意，茶園層層葉尖上的露水，正在陽光中透明的滑翔。這是魏國東邊明秀的長龍雲波山水。

飛珠濺玉，上至霄漢極碧落，清清朗朗；下達幽潭清波起，水霧掩翠。飛白如練，水簾層密，聲如傾訴語聲細，氣勢磅礴震人心。一山嘆盡又一山，水波相連，飲盡悲歡離合。綠意漸濃的山群那般秀美，是墜落凡間的仙子，那一道又一道的瀑布，是她們思念愛人的淚。鏗鏗然，指尖靈活的描摹。一曲琵琶語盡了南方婉轉而又磅礴的澧縣九天瀑布群。

柔美清澈的箜篌，是繡戶侯門鐘鳴鼎食、春踏落花郊游的歡欣。

明脆暢快的腰鼓，是短褐白丁春耕秋收、綠禾金谷的殷殷期盼。

輕挑古琴，泛音玲瓏的雕琢了溪邊采蓮的婉約，按音清越出竹葉深處的書香。指腹一抹，深入名山深處尋青苔；指尖一挑，明晰了鬧市車馬喧囂。一吟，吟月下松間空明；一摘，摘披衣采露的相思……不知何時盡頭處，渾厚的散音回歸一片肅穆輝煌，將人引到置身的這所宮殿。

他的音樂，娓娓道來，就像講述著一個個美妙的故事。但，又不僅僅是故事，而是，一種胸懷，一種氣魄。

他的明山秀水，不是收斂著天地的靈動，而是海闊天空的意氣風發，游遍天下的豪情壯闊。

他的滾滾紅塵，是明媚的，紋飾的千瘡百孔下，是深深的悲天憫人。

他喜歡采擷不經意的舒心笑意，他喜歡點醒一瞬間的遺忘。

輕盈盡頭是瀟灑，獨立深處是悠然。

太明白，才會灑脫。

太重情，才會選擇遺忘。

樂技可以手把手教，然而氣質和胸懷無法覆制。

高度，亦無法超越。

所以，江之汀，天下至此一人。

一個年輕的神話，他的樂曲，極他人所不能極。

更重要的是，他的樂曲，給人們以希望。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至少，我們不會為生活所累，遺忘一些美好。

身後的舞娘，剛剛輕舒廣袖，如蝴蝶一般翩躚，旋轉停止，她們神情癡然，已經忘卻了舞動。

所有的樂師都停下了來，靜靜聆聽著這天籟之音。

也許，他們都無法契合這樣靈動超脫有自信闊大的樂魂。

太久太久的宮廷禮樂教化，遲鈍了她們感知世界的靈敏的心。

一個柔美的音符如同石子兒投入湖水，熟悉的旋律展開。我擡頭，如沐春風的面容，優雅高貴的氣質，沈浸在悠揚旋律中的眸子亮晶晶的格外迷人。

江之汀望下臺來，尋到我的註目，和我相視一笑，正是在樂器庫我奏的那一段《凝眸醉》。

靈活有力的指尖與琴弦的一次次相遇，清揚出半醉半醒的惺忪，長長的睫毛下深情的眼眸，透過模糊的精致勾勒愛人的形象，淡淡的幸福包裹，一層又一層，最深的摯戀，滲透在心間……

我心中驀地一動，直覺這不是江之汀內心的情感流露。一般人彈奏時都或多或少的流淌出自己內心的感情。而江之汀，則更關註曲子本身，能細細描摹譜曲者的內心，再現的也許是譜曲者都已遺忘的最真實的感情，所以……

我下意識朝樓上看，只見宮月明俊臉顏色已變，璀璨的眸子微微睜大，卻變得呆呆的，身體僵硬的前傾，胸膛微微的起伏，似乎在壓抑什麽。趙擎天則不動聲色，眼簾緊閉不知在想什麽。

溫柔的旋律流淌著，柔和的融化了旁人的心。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散向四方，所有人還沈浸在其中回味甘甜。

江之汀慢慢站起身來，款款欠身一禮，微笑道，“此曲是江某在魏宮偶爾聽得，深為曲者的精妙構思所折服，然而剛剛試奏，卻無法盡現此曲美韻，不知可否請譜者切磋一奏？”

眾人一片驚嘆，難道還有這等譜子，這等樂師，連江之汀都不能表現出來的美韻？驚訝之餘又有許多期許。

制樂這邊卻是一片怔楞，江之汀可是無意中觸犯了宮廷之諱啊！——盡管這裏崇尚音樂，但不代表宮妃也可以像樂師一樣拋頭露面在眾人面前獻藝。

司禮官正欲回話，制樂長楊峰連忙上前，耳語一番，司禮官馬上變了色，走上臺，對江之汀一行禮，解釋了一番。

江之汀一聽也微微有些驚訝，向二樓方向一拱手，滿懷歉意道，“江某不知是月妃娘娘大作，適才無禮了，還請原諒！”

眾人一聽，比剛剛還要震驚，不由得收斂神色，表情莊重起來。

“無妨！”帶有少年清澈明麗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耳朵，明知窺視宮妃不合理，還是有很多人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向樓上。

宮月明緩緩站起來，俊健頎長的身姿格外優美，華美的朱色錦袍卻沒有給他帶上一絲一毫的奢侈繁重的氣息，周圍明黃的華蓋映襯的他風華絕代，“江先生相邀切磋，正是榮幸之至，本宮豈敢不應。”

說罷，他頓了頓，面無表情，頭微微朝趙擎天的那個方向偏了偏，卻並沒有看他，徑直邁開步子，緩慢而優雅的下了樓，走向舞臺。

趙擎天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視線纏著他的一舉一動，之前的陰霾卻無影無蹤，只是平日裏那種深深的摯愛，那種讓我們這些旁人看了都感動的眷戀。

宮月明慢慢的走上了臺，坐在的天蠶冰弦琴旁，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似乎本該就是六弦一般，伸出水蔥般的纖纖玉手，慢慢的挑著琴弦，寬大袖袍的邊沿從細膩的皓腕滑下，露出一段藕段般的胳膊，肩膀微微一動，柔順的黑發滑落衣襟，美人擡起頭，一瞬間瀲灩的杏眼映照了滿殿光輝。

任是無情也動人……

盡管眾人收斂心智，還是有不少人都驚嘆出聲，或是癡然的看著忘了閉住嘴巴。

圓潤的音符滑出琴弦，清遠恬靜的旋律緩緩流瀉，仿佛煦暖的春風撲面而來，讓人清新神往。

嫻熟，悠然，動聽，醉人……

若說江之汀能賦予所有的樂器以鮮活的魂靈，是一個全能的樂師，宮月明可以說是彈琴最優美的曲者，迄今為止，我在宮裏確實沒有發現彈琴比他更美的人。

他一出手，不需用心就可以把聽者領入一種曲境，然而，他彈這首曲子的時候，卻又不經意的浮躁，我聽得出來，曲子的氣息並不平和，而是有細密的波動，不該有的地方卻是微微的急促。

一陣幽雅迷離的鳳簫聲仿佛被通明古淡的琴音所牽引，慢慢從高空滑落。

我擡頭，只見看臺上，一人佇立闌幹邊，一支玉屏紫簫，氣息流動，醇厚的音符自如的追逐著，纏繞著回蕩的琴音。

趙擎天鳳目湧動著深深的情意，凝望著臺中的那個絕美的身影，眼神明亮異常，仿佛那個人，就是整個世界。

從來沒有看到過，或者說註意過這樣的趙擎天。

完全陌生的表情，分外熟悉的感覺。

琴音卻似乎不想與之糾纏，亦不抗爭，聲線平和，總是從簫音的縫隙中走迅速溜走，簫音靈敏異常，每次都能迅速發現琴音，圍追堵截，卻溫柔異常，絲絲相扣，似在安撫。琴音卻冷了，天蠶冰弦流動著冰涼的光澤，這個音不曾破壞曲子的基調，卻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然而這之後，簫音卻緩緩放開，不再糾纏，越發的幽怨低沈，如泣如訴，宛如一頭受傷的孤狼在殘陽餘暉下淺淡的隱沒。

琴音似乎被這轉瞬即逝怔住，明顯的振顫。

宮月明微闔雙眼，臉上沒有表情，他纖長黑亮的睫毛卻隨琴的顫音一起拂動，四周的春風般的氣息再也不能維持，慢慢黯淡，籠上一層悲哀。

這種悲哀愈濃，琴弦波動也一圈圈擴大。簫音卻驀地頓住，隨即卻變得渾厚，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流暢，也越來越溫柔。輕柔而充滿愛憐的包裹住琴音，細細密密如同親吻一般。琴音越發微細，漸漸的軟了下來，被簫音托起，搖曳開來，就像迷醉了一般。

琴音簫音輕柔的纏繞，漸漸融為一體。樂音清逸雅亮，就好象一泓纖塵不染的清泉，簌簌的流動，潺潺的傾瀉，漸漸映出天光，映出綠意，映出兩個相依的影子。

陽光的照耀，清泉泠泠，碎了陽光的璀璨，幻化成流轉的秋波。

秋波中映照著，漫天花雨飄落，鋪落滿地的芬芳，溫柔的，你的發梢，撫過我的面龐，癡迷的愛戀，望進彼此的眼簾，心醉了，從此再也無法挪開視線，一醉成癡。

凝眸醉，醉流年，如花笑靨為誰妍……

伊人已癡，美麗的杏眼，回憶牽引著秋波流轉。

宮月明擡起頭，對上趙擎天的視線，便深深的纏繞，再也無法挪開。他的眼眸竟微微帶上了笑意，連細細的眉梢也流溢著幸福的光彩，沈浸在愛意中的美麗的臉分外柔和，越發讓人移不開視線。

落霄殿一片寂靜，靜得連羽毛落地的聲音也聽不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破壞了這副絕美絕塵的人間至美景色。

多少年過去了，落霄殿聽曲的人亦無法遺忘當時的情景，只覺得自己恍然之間來到了仙境，耳邊是天籟般的琴簫和鳴，眼前，更是一位絕代風華讓人忘記時光流轉的誤落塵寰的仙子。他的美麗，他的風華，千百年來，千百年後，再也不可能有人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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