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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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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下人大概半旬能輪班休息一日,但若主人需要,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一轉眼,盈盈來到世民院中已大半年了,她幾乎沒有怎麽休息過。

世民儼然已經習慣了有盈盈在身邊侍奉。一切那麽自然舒適,盈盈似乎已經與自己的生活和節奏融為一體。這一晚盈盈不在,世民就明顯感覺到好像少了些什麽,左右不適,也不喜歡他人晃在眼前,便揮手讓婢女們盡數退下,一個人待在房中。

過了一會兒,李菁抱著一堆書進來,問道:“公子,這是你要的書。”世民不語,也示意他下去。李菁看到房中無人,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公子,我去把盈盈叫來……”

世民看到自己的心事被李菁看穿,輕笑了一下,“不必,她也難得休息。”李菁知趣地退下。過了一會兒,世民感覺煩悶,便不自覺地走出房門。

他擡頭,看到朗月星空,那種無邊無際的遼闊感染了他。想到自己多年的雄心壯志,大丈夫之心應該如這星空一般高尚無垠。雖然長居晉陽府第,他不是用功就是用功,但求這一切的辛勞能有所回報。他幾乎沒有仔細地看過這亭臺樓閣,感受過月光如水的夜色美妙。突然間,從回廊那邊傳來一陣琵琶聲。他被吸引住了,他知道這是盈盈。他循著琵琶聲向前走去,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盈盈的屋門,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府中下人居住的房前。盈盈並非是在彈奏流暢的樂曲,而是時斷時停,像是在試作新曲。他聽到幾個音節似乎不妥,便笑了起來。

盈盈發現外面有人,便放下手中琵琶,卷起窗簾向外望去,看見世民正背著手站在院中。她趕忙迎了出去,俯身行禮,“公子怎麽到這兒來了。”

世民回過身來,“出來走走,聽得這彈得亂七八糟的琵琶,很是好奇,便準備前來指點一二了。”盈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公子大駕光臨,奴婢怎麽敢當呢。”世民臉上盛滿笑容,“好啦,現在只有你我,再這樣謹慎豈不是太見外了。”盈盈輕笑道:“公子請。”

“欸……”盈盈知道世民想聽到自己喚他的名字。她不好意思起來,壓低了聲輕輕喚道,“世民……”

世民放松下來,進到盈盈房中。他定睛打量著這個姑娘寄居人下的棲身之處。雖然簡樸,但是明快靜雅,又不失情致。尤其是她改造出一張放在榻上的案幾,上面筆墨紙硯俱全。也讓他頗為驚訝。

屋子實在太小。她只能請世民坐在榻上,“這裏沒有茶相奉……這白水你就湊合著喝吧。”

世民並沒有接過杯盞,而是微笑著說:“原來你還真是喜歡讀書……怪不得四弟吵嚷著想去晉陽宮裏一飽眼福,原來大隋的掖庭宮女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

盈盈聽到他話中有話,便附和著:“陛下好大喜功是真,勞民傷財也是不假。但若論及詩書樂舞,建築漕運,亭臺樓閣,陛下卻也真的是才華橫溢,怕是當朝第一行家呢。”

“哦?”世民似乎沒從這個角度看過楊廣,於是問道:“就算掖庭宮中也教習詩詞樂舞,原本也是為了他自己享樂。你倒說說看,就算是行家又有何意義啊?”

“宮廷樂舞,秦漢都已有之。為君王侍宴本就是其職責,原也無可厚非。後來樂舞傳入民間,惹文人雅士效仿,填詞做樂,詩歌樂府如井水一般,才使得民間生活處處生機。”世民聽著頗有興味,若有所思。盈盈細細道來:“六朝文風繁瑣,本就更多惻艷之詞。陛下也有詩才,一改民歌的輕薄,令其力漸柔而采漸縟。於是更多綺麗霓珍,風姿曼妙。其實,若不傷及民力,不過度奢華,這盛世宮廷也是一番景象啊。”

世民聽了這話感到很是新鮮,沒想到盈盈竟對此事對答如流,說出這樣一篇話來。盈盈見他走神了,忙停下裏問道,“是不是我哪裏說得不對,唐突了?”“不會。沒想到你對此倒是頗有見識。只是如今已是亂世之末,卻空談文辭華美,又生活荒淫,追求放蕩,國計民生一片蕭條,實非明君之道。”盈盈陪笑著:“公子說的是。我哪懂那麽多,都是少年時在宮中閑來無事,便多翻樂府詩章,讓自己不那麽虛度罷了。”

“好了,不說這個,讓我好好看看你”,世民有些動情。

“世民……”盈盈羞澀了起來。今晚不需當值,也沒想到世民會過來,盈盈裝扮隨意很多。她穿一件家常的淡藍色抹胸襦裙,長發稀松地挽著,只插上世民送她的那只珠簪。

世民嘖嘖讚著:“好看,和你平時的樣子都不一樣,倒像是個大方雅致的鄰家小妹”。

“這是人家自己帶來的衣服,總算周身有一樣不是公子所賜。”

“你自己繡的?”“是啊,現下公子可也知道掖庭宮女的寂寞了吧”

“嗯,我了解,如你所說,也是職責所在麽。”

“公子,你知道陛下一共在大興城(長安)住過多少日子?”

“哦?若說準確的時日還真是答不上來,但他四處巡幸,倒行逆施卻是不假。”

“當然不假,只是皇上在長安的日子,除了史官,怕只有掖庭宮女最清楚不過了。”

“哦?這話怎麽說?”

“盈盈少時見過多少姿色美麗的宮女,渴望聖恩而不得,只得尋些計數日子的法子。比如皇上在宮中的時候,便結繩,作畫,織布,畫眉,刺繡。結果結繩的都斷掉,作畫的色已幹,織布的也就幾匹,刺繡的不得圖案。後來大家就反過來,皇上不在宮中的時候再暗自做下記號。結果宮裏結繩如瀑,布用不完,刺繡可以供養好幾個行宮……”

世民聽的入神。盈盈繼續道:“這當然是玩笑了。不過,不管用什麽方法,大家的結果都是一樣。而陛下在長安,只不過一百三十多天。”盈盈停了一下,“這便是掖庭宮女的人生希冀了。我想,這也是為什麽父親一定要千回百轉的換我出宮。想是這世上任何一處,也比掖庭宮中更像人間罷了。”

“所以,盈盈如此幸運,得以來到公子身邊,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若公子不棄,盈盈願意一生侍奉公子,無怨無悔。”盈盈也不知為什麽,說到此處便很是動情。她眼裏含著淚水,一直忍著沒有流出來。

世民沒想到盈盈在這樣的時候竟然對自己有所表白。他把盈盈輕輕地攬入懷裏,“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啊,倒讓你傷心了。”但他卻不知道該從何處安慰她,“盈盈,我了解。我都了解,我知道,現在真是委屈你了,你放心。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盈盈把頭埋在世民高大寬厚的懷中,不得一句言語。在她此時的心中,明白這可能是世民對她最深刻的承諾了。也許她確實有過更多期待,但命運之手似乎來自那個遙遠而神秘的暗夜,已經將他們遠遠的分開。不,也許不是遠遠的,而是近在咫尺,就令他們相隔。世民偶聽琵琶而賜予她的名字“盈盈”也似乎一語成讖,讓她在“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寓意中度過一生。

“對了,剛才我聽你的琵琶,為什麽是斷斷續續的呢?像是在做新曲。”

“只說曲有誤,周郎顧。我這已經錯到離譜了,你竟然現在才問起,我可不是故意錯彈的哦。”這個新的話題一下子讓氣氛緩和了起來。盈盈接下去說道,“眼見前些日子三秋蕭瑟,便想試著為魏文帝所作的《燕歌行》譜曲。這斷斷續續的,還沒想好,就被公子聞聽了。”

“寫到那一句了?”“你猜猜?”“憂來思君不敢忘,對不對?”“世民,你果然知音……”

“你這曲子,還差得遠呢,就與我妄稱知音了?”

“無論曲好不好,先有知音的緣分啊,否則怎麽能被公子聽到呢……”

盈盈嬌聲婉轉,兩人對話如流水行雲,世民心情變得十分愉悅。“請君留楚調,聽我吟燕歌。這琵琶聲若有情,便似無骨,你可得好好琢磨呀。以後說不定排上大用場。”

“想不到公子文武雙全,竟然還雅善音律”,盈盈眼見這翩翩公子,仿佛逐漸明白什麽叫十全十美,完美無缺……

“好了,我在這兒聽你的斷續琵琶,又說了這許多話,這水也涼了,是不是也該為我再倒一了?”,盈盈滿眼笑意,“公子稍候”。

盈盈為世民奉上杯盞,世民伸手接過來,說:“你坐啊。不是說過今夜我們不要哪些虛禮的嘛”。盈盈依言,陪坐在世民身側。世民倒真是放松了下來。他接著剛才的話題:“府中父親最善琵琶,若有機會倒真的可以找他請教,他會很開心的。”“是嗎,那不知道以後有沒有這個榮幸。”

“哎……”提到父親,世民眉頭一皺。“怎麽了,有什麽不妥嗎?”

“說與你也是無妨。近些日子我們已經在暗中計劃起兵反隋。這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但父親卻始終不肯表態,不知道父親的心意究竟如何。”

“公子,這國家大事,盈盈不便多言,此事還需公子與唐公大人謹慎謀劃,從長計議才是。”盈盈實在沒想到世民的話風竟然突然轉向起兵反隋。她有些驚愕,心下琢磨,此等大事又何嘗會輕易向人透露呢。

“盈盈,你會支持我的決定嗎?”世民發出這樣一問,盈盈聽了,心下十分感動。原來世民心中是如此信任自己,她驚愕之餘,明白了世民對自己的信任絕非尋常人可比。

“公子,陛下若人在長安,且女子也可手持兵刃的話,我想掖庭宮女恐怕也會一呼百應,起來反抗陛下的。更可況公子雄才大略,智勇雙全,自當挽救天下萬民於水火啊……”

世民聽了這番話,覺得這個比喻實在生動,又很合自己的心意,他激動地把盈盈攏在肩頭。

“世民,盈盈願陪伴你左右。出生入死,竭力效忠,直到你完成這個偉大的夢想,可好?”“盈盈……謝謝你,你讓我感到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力量。”

屋中月光彌漫,星輝搖落。孤獨,這個亙古幽靈似乎在這一刻從兩人的心中永遠褪去。無需泣涕,無需多言,亦無需寬慰。只需輕輕地相擁,只需那從容自在的呼吸,只需是那個對的人,在肩頭,在身邊……

世民回到房中睡下已是深夜,他睡得格外踏實。

盈盈卻在世民走後久久不能平靜。她回味著剛才靠在世民肩頭的感覺。那種氣息長時間地保留著,令她沈醉。這樣的世民怎麽能不讓人深愛呢。他值得最深的愛,值得最深刻的憧憬和最美好的感情。一切的一切,都應該屬於他。

但對自己來說,又能奉獻多少呢,又能不斷的給予他多少……這也許不是自己要擔心的,而是未來她的妻子的責任。

他的妻子會是什麽模樣?他的人生中又會有多少女人?自己又能在他心裏存在多久呢?

不過,她也有欣慰。至少有這麽一段時日,她比所有的女人,包括世民的妻子都更早的在他身邊,在他即將展開的,那波瀾壯闊的宏偉一生中獨享著他的肩膀,他的思想和時間。

雖然只能以這樣的身份,雖然他們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這也足以慰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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