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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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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瑛從李淵帳中離開。她淒楚地望向帳內,搖了搖頭。又停下來擦拭著淚水,再繼續前行。這一切被世民看在眼中。他想到應該是父親已經找蘭瑛談過了,只怕是一個不能讓兩人如願的結果。

蘭瑛似乎感覺到了世民的存在,突然回頭,兩人目光就在暗弱的光線中交匯了一下,又很快錯開了。世民準備喚她的時候,卻見蘭瑛已經快步回到隔壁的帳中去了。

世民本來是要去向父親問個究竟的。他看到蘭瑛的神色,覺得似乎也不必要再問了。他暗自失落起來。

他明白自己心中對蘭瑛有萬般的喜歡,似乎應該前去向父親爭取一下。但在上次父親向他透露蘭瑛的身世後,他已經猜到了父親所顧忌的種種,都在情理之中。若自己還在堅持,豈不是太不懂事,也會失去父親的歡心。

他也明白自己還有一樁來自父母之命的婚事,怕也就在眼前了。自己一向是父親心中明理、睿智的兒子,又怎能做出忤逆父親意思的事呢。他又揣摩到心中蠢蠢欲動的理想,不能因為兒女情長之事而受到影響……

但突然間蘭瑛清麗溫柔的身影又出現在眼前。他有些責備自己。卻似乎有一個覆雜的天枰,在心中左右搖擺,反覆衡量著。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他要的總是自己的堅決果敢,堅定剛毅。好吧,就這麽決定下來。他選擇聽從父親的安排,不,在他看來是命運的安排,也是眼下最周全的安排。只是有些辜負蘭瑛了。但他心中的天枰似乎回到了正中,又最終平靜了下來,他也能夠對這樣的自己滿意。

世民並不知道,李淵雖然已經做了決定,但卻一直在等他。他怕來自世民的渴望和央求,但又覺得他應該前來,應該如此。他若來了,他也許會破例允許蘭瑛現在就做世民的側室。他甚至還冒出過把這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據為己有的念頭。所以他盼著世民的到來,但世民卻沒有,只是心照不宣,接受於無形。他知道世民的心中是愛著蘭瑛的。但為了他們共同的那個未來,只好暫作罷,這難道不是成大事者的風度和胸懷麽。他又暗暗讚許著這個兒子。欲圖大計,就要依靠世民了。

世民的心中也滿是苦痛。他明白,戰場上是自由的,這段和蘭瑛在一起的日子是多麽美好。晉陽府邸雖是家園,但人多口雜,他們又能如何呢。而自己未來,讀書、習武,娶親,還有舉大事的計劃,不知何時才能再與蘭瑛如此愜意隨性了。他暗自想,以後出門征戰,一定要帶上蘭瑛,“情來共相憶”,回顧屬於他們倆的那段自由馳騁的日子。

他想去看望蘭瑛,不可一世的想念她。但他卻也明白,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晚如此純粹、如此單一、如此赤誠的想念她了。未來,他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只會越來越覆雜、紛擾。而此時此刻,怕是他心裏最寧靜,最令人感懷的年少之夢了。

世民不自覺得踱步到蘭瑛帳外。他沒有進去,他怕看到她的眼淚,也不想把這在他心底裏最後的純粹的日子變得哭啼、傷感,或者說發生任何不快而破壞那種完美。

遠遠望去,蘭瑛帳中昏暗,她正懷抱琵琶,獨自彈奏著漢樂府名篇“河漢清且淺,相去覆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他被蘭瑛曲中那種隱忍不發的憂傷和無處安放的深情所感染了。這是她的命運嗎,不,不要。

他想快步進去擁抱她,哪怕一生中只這一夜。但突然間,他看到了蘭瑛的眼淚,腦海裏閃出一種蚌必成珠的美感……他突然明白,辜負可能也是一種美吧。看著她傷心的樣子,他竟然產生出一種欣賞和滿足的念頭。但這琵琶一曲腸堪斷的撩撥他哪裏經受得住,終究還是快步離開了,在山野微風和淩冽月色下回到自己帳中。

他又有些厭惡自己剛才的想法,但這是不是太狠心了。他想找些理由讓自己不要再如此惦念她。什麽身份、等級、獲罪、潛在危險;什麽不夠美貌傾城,不夠艷紅妖冶;還有什麽父親會因此而欣賞自己顧全大局明理懂事會更加器重自己;還有什麽自己年紀還輕需讀書習武而不能分心親近女色;甚至這只不過是一個女人,以後還有更多更好……都一一想了個遍。

這些理由,每一條都很充分,都能夠說服自己不再去討要蘭瑛,也不要再傷感。事實上他也沒有爭取過,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之間。父親,自己,蘭瑛,仿佛已經達成了默契……但越反覆想著,便有一個念頭更加清晰,他忘不了蘭瑛,蘭瑛是他的。即使僅僅在今夜,一個女人能讓自己有這一夜如此相思至如此深刻,怕也是值得了。

哎,自己實在太年輕了,感情的事竟然如此拖沓,未來如何成就大事……在這樣紛繁覆雜的思緒中,世民竟早早地胡亂睡去。以至李菁入帳中為他更衣,熄滅燈盞,他竟然渾然不知……

這一夜,蘭瑛心裏的感受要比世民覆雜多了。她想到自己也曾有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有著無憂無慮做著相府千金的時刻。想到罰沒掖庭之後的勞役苦楚,想到那日夜□□勤學苦練的樂舞歌聲,想到父親與吳恒是如何拼盡全力將自己偷換出宮,想到那冰冷幽暗又漫長的宮廷深夜……她怕是一生再也不想進入宮廷了,能有一個得以度日的地方,哪怕以後的人生平平淡淡,她也願意。

她從未想過,她的父親將她托付給晉陽這樣一家世襲爵位的公侯府邸。也從未想到過竟然在路上機緣巧合遇到了李世民。她隱約覺得自己的人生將要因為此人而改寫。改寫的動因是情竇初開,她何嘗不是第一眼就愛上了這位風度翩翩的公子。他的笑,他的威武,他的智慧溫存,讓她久久不能忘懷。她也沒有想到過會和世民有過這樣美麗的一段行營生涯,他們幾乎朝夕相伴。沒有身份、世俗的牽絆,只有彼此。那麽放松,那麽自如,那麽專註,那麽值得回味。或許這就是人生初見吧。但改寫的後來呢,這樣的美好又意味著什麽呢。她毫無把握。

可她似乎比一般人更明白未來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在李淵明白的告訴她之前,她幻想過成為他的妻子,成為可以名正言順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但她知道這不可能。哪家官宦公子的正妻不看門第與權勢,不過期待著通過聯姻而鞏固地位,能夠未來幫助他完成大業。至於兒女私情,又怎能與之相提並論。她也曾經期待過世民納她為妾,或者李淵非常大方的放在世民房中。如果兩人有情,這怕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了。

她想到掖庭宮中多少女子,一生無非只是期待一夜雲雨歡愉,哪裏又能指望什麽夫君所愛。她又能如何呢,這一生,幾乎不能完整擁有一個丈夫。最好的歸宿便是作為侍妾而等待著,與人分享一個男人那短暫的,破碎的,隨時可以消失的一點點時光。

她在掖庭宮中看慣了女子的眼淚。若是換了旁人,她恐怕會哭損殘年。但世民,卻是她無可抵禦的。只需幾個眼神,偶然的交談,甚至很少的故事,就足以讓她義無反顧的卷入。

她深深的愛上了世民,可以不計較任何身份,做侍妾,歌伎,侍女,奴婢……只要能夠在他身邊,她都是真心實意而心滿意足的。但她明白,不用有這樣的假設,這恐怕就是她此後的命運了。如果能永遠侍奉在他的身側,怕這就是她和世民之間的續寫緣分的方式。但命運似乎已經十分憐憫,竟然讓她擁有了這樣一段獨自擁有世民的時光。這就夠了,足夠慰藉一生。這是緣分的開始,也是這段緣分最美好、最飽滿和極致的模樣。

她明白世民心裏是有她的,至少是現在。或者可以說現在,她是世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這很難長久。回到晉陽府就是第一個變化,然後是他的大婚,他的功業……她更深切地明白他的志向不在於此,這些男女之情恐怕只是他的人生中一個不那麽重要的點綴。

更何況,恐怕會有越來越多的女人前赴後繼的來到他的生命中。如她一般飄零,在家世上一無所有的女子又有什麽可以長久倚重的呢。但這相思的痛苦,如何緩解,這已經刻骨銘心而永世不忘的愛,要如何去舒緩,化解,讓它煙消雲散……正如自己所承諾過的毫無非分之想呢。這怕是一道無解之題了。

她也知道,未來萬般的不確定,但有一樣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她現在,還有將來很久一段時間裏她便只能是世民房中的侍女。想想這個角色,她也曾經是那麽的熟悉。掖庭宮中七年,無一日不是謹遵繁覆的規矩禮儀,一身一心無非是練就各種侍奉主上的各種技藝,無非是卑下又伶俐,無非是夜半天明的小心勤謹。

她倒是突然想通了,自己原本就是宮女啊……若不是練習琵琶樂舞都得了師傅賞識,她這因罪入宮的恐怕也只能做做粗活。侍女也罷了,至少侍奉的是自己心愛之人,至少可以每天都見到他,甚至比妻妾都能擁有他更多的時間……自己還有什麽苛求呢。想到相思摯愛,若能化作日日侍奉身前,讓他安享,讓他舒心順意,不也是一種幸福麽。

世民畢竟是個胸懷壯志又剛毅果敢的男人,雖然這些日子朝夕相伴,但許多地方她還不能琢磨得透。他身邊有一條清晰而威嚴的界限,休想輕易碰觸。她忍住自己想去世民帳中看看的心思,只是痛苦地撩撥著燭花。燭光斜影,夜色昏暗,她的眼淚沒有止住的流了下來。明天若是再見到這位已經是自己主子的男子,她似乎應該明白的第一件事,是自己也許還並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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