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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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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人生有那麽多的徒勞無功,可每當想及你,我還是要一次次全力以赴

1/“我沒時間恨你。”

電話是從監獄裏打來的。

監獄長告訴葉餘生,她的父親葉莊嚴,患有嚴重肝病,將被保釋就醫,希望她能親自接回父親。她答應了。不然怎樣,難道像父親當年拋棄她那樣,去拋棄他一個重癥晚期病人?

流落園已開始著手裝修,她想找機會和他商量葉莊嚴出獄就醫的事,暫把懷孕的事給放在一邊。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說:“上月你送到辦公室的那盆枯萎的花,今天我發現已經打了花苞。還有大廈那邊裝修剩下的木材,我讓工人運到流落園,在草坪上搭了一個簡易的木屋。可以養養小動物。”

“噢,難怪最近你公司上下的員工,經常望著我說,任董真是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她極認真地說。

“對啊,我看著你前幾年的照片,再看看你現在,確實覺得自己化腐朽為神奇。”他卻逗她。

“不和你開玩笑了,跟你說件事,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她表情嚴肅。

他捏捏她的鼻尖,說:“你一本正經起來,我反而害怕了。說吧,除了悔婚,別的我都能承受。啊,你不會愛上別人了吧!”

“唉,比這個還棘手。你知道葉莊嚴吧,就是我的生父……他病了,挺嚴重的,肝出了問題,所以被提前保釋出來就醫。獄方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夠照顧葉莊嚴……我清楚這會令你為難,我也不懂他怎麽會找到我的聯系方式。”她臉漲得通紅,覺得開口提這個要求,很難以啟齒。

她給他添的麻煩夠多的了。

“傻瓜,胡說,怎麽會令我為難呢,他是你的父親,我和你結婚,就等於是我的父親。再說,你的聯系方式,是我留下的,我希望你們父女有生之年能夠化解開來,但我也不曾想他會得病。”他很坦然。

“居然是你給的聯系方式……我接他去治病,也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出於良心不安。我不會認他這個父親的,你更不可以認。”

“刀子嘴,豆腐心。好了,什麽時候出獄,我陪你一塊兒去接他。看來我們暫時要換個大房子住了,多一個人,這裏就不方便。”

“不用,反正流落園也快裝修好了。到時候讓他搬過去先住,也要看他的身體,也許離不開醫院呢。要是好些了,他住在那邊,還能暫時幫我們看看房子。”她說。

“也對,你現在是隨時都可能懷孕,不能接觸剛裝修過的房子,等半年之後,我們再搬去流落園。”他憧憬地說。

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有告訴他,她懷孕的事。

這是她有生之年裏,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她和任臨樹並肩站在監獄門口接葉莊嚴。當監獄大門打開,一個光著頭,瘦骨嶙峋的老人,低著頭走出來。按照葉莊嚴的年齡,不過五十出頭,卻蒼老佝僂如同七十歲。腹部出現腹水現象,高高鼓起的肚子和消瘦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

眼前陌生的老人,看起來隨時會被風吹倒,竟就是她的父親。

任臨樹上前接過葉莊嚴的行李包,主動說:“叔叔,我是葉餘生的未婚夫,我們一起來接你,先去醫院吧。”

“先回家吧!”葉莊嚴頭也不擡地說。

“那行,這邊上車。”任臨樹拉開車門。

葉餘生沒想到,葉莊嚴竟看都沒看她一眼。她也有些生氣,在她看來,葉莊嚴不僅沒有對當年拋妻棄女的行為感到內疚,反而好像照顧他是葉餘生應該履行的義務。

她將父親安排在房裏後,冷冷地說:“你就住這吧,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他頭也不擡,只是說:“叫那小子給我進來。”

她簡直無法忍受葉莊嚴的交流方式,對任臨樹喊道:“我不管他了,你來和他談談吧!”

過後,她聽到葉莊嚴斥責任臨樹的聲音。

“你開著那麽好的車,就讓我女兒住在這種地方,她一個女孩子,怎麽能住有蟑螂的地方?都怪我,要不是我,她怎會受這份罪,你要對她好一點,我住哪都沒有關系,別委屈了她。我又有這肝病,你們從這兒搬走吧,我一個人住這裏就行了。醫院我自己會去。”葉莊嚴語氣生硬。

“叔叔,我也提出要換大點的房子住,正好我們新家還在裝修階段,也是她對這裏住得有感情了,不舍得搬。我覺得大家住一起挺好的,相互有個照應。”任臨樹嘴甜手勤,幫葉莊嚴收拾著衣物。

葉莊嚴並不領情,拒人於千裏之外,說:“你有這份心,還是用在她身上吧!我不用你管,別碰我的東西,離我遠點說話!”

她實在聽不下去了,進來拉著任臨樹就往外走。

“別理他,好心沒好報,反拿你一頓訓的。”她說。

那天夜裏,她和他都失眠了。半夜他聽到葉莊嚴咳嗽,還特意起來,去倒杯熱水,很快就被葉莊嚴給罵了出來。

任臨樹隱隱感覺這個未來岳父,不好相處。所以第二天去醫院,她執意不要他去,讓他去公司上班,她一個人帶葉莊嚴去掛號看病辦理住院就行了。

她想著只要住院了,請個護工,也算是對葉莊嚴做到該做的份上了。

事情遠遠比想象的覆雜。

在醫生詳細檢查後,單獨找葉餘生進行了一次談話。

“照目前來看,你父親的病情,除了肝移植,沒有別的辦法能救。住院治療也沒有多少意義,只能是減輕痛苦,但不能改變死亡的局面。你考慮一下肝移植吧,不過手術費比較高。最刺手的是,想等到合適的肝源配型,也非常難。”醫生給出建議。

“肝移植?就是換肝?手術費我能想辦法。肝源要等多久?”葉餘生焦心地問。

“要多久目前無法估計,況且你父親的身體狀況也等不了多久,他最長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除非有直系親屬捐肝,否則希望很渺茫。”

葉餘生走出醫生辦公室,站在醫院走廊上,腦子裏回想著醫生說的話。她似乎明白了點什麽,當初拋棄她和母親的父親,最終的生死抉擇經掌握在她的手裏,兩個月根本不可能等到醫學界的捐肝了,而葉莊嚴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直系親屬,只有她,只有她能救他。

但她想到當年母親在絕望中死去,年幼的她顛肺流離,是他的殘忍絕情造成的悲劇。他恨她,毫無疑問。他健康力壯的時候沒有盡一天做父親的義務,如今他病入膏肓卻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

如果不是因為腹中的孩子,她還不會有這麽多的顧慮。值得嗎?為了這樣一個“父親”,毀掉原本的幸福生活。假使沒有重病的葉莊嚴的闖入,她和任臨樹就可以滿懷期待的迎接他們的孩子。

辦理好住院手續之後,她也沒有多說話,放下一些錢,轉身就打算離開。

“你還記得你媽怎麽和你說起我的嗎?”葉莊嚴忽然問起。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媽啊。她說你是個負心漢,是個拋妻棄女不負責任的渣,她時候她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認識你!你滿意了嗎?”說完,她大步離開。

連續三天,她都在煎熬中度過。直到她偷偷跑去醫院,聽到葉莊嚴正在和護工談心事的一段對話——

“我有個好女兒,我根本不配做她的父親。我從來沒有履行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現在有得了這種要死不活的病,拖累她,她也是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我怕長久下來,不知那個小夥子會不會因為我這個負擔而離開她。我真巴不得路死路埋,不要給女兒添負擔。”葉莊嚴說著,顫抖著手抹去眼淚。

“我說大哥,哪能你這樣想,女兒這麽孝順,你更要治好病,多陪著女兒。你們父女見面還沒有多久,要是你真死了,你舍得下她嗎?”護工阿姨問。

“不舍得啊,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我關在裏面這麽多年,最想的人就是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和她媽。”

“那就要活下去,以後幫女兒帶外孫,想想就挺美的對吧!”

“外孫……我都不敢想的事,要是有個外孫,來喊我外公,那真是死都要笑醒了……”葉莊嚴喜極而泣。

葉餘生臉上,兩行清淚,緩緩滑落。

手足無措的她想到了阿姜。

“阿姜,我懷孕了。”電話裏,她直接地說。

“恭喜你啊!你家任Boss一定開心得不得了吧!太棒了,我這個準幹媽看來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紅包。讓我猜猜,是幹兒子呢,還是幹女兒?”阿姜樂得像自己要當媽一樣。

“他回來了。”她欲言又止。

“誰?”

“葉莊嚴。出獄了。”

“怎麽突然出獄了?”

“肝病晚期,保外就醫。現在在等待肝源。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辦,我還沒敢把懷孕的事告訴任臨樹。”她不知從何說起。

“我覺得你們能夠接納他,給他治病,已經沒話說了。死馬當活馬醫,別讓他影響你們的感情。”

“死馬當活馬醫?可他畢竟和我血濃於水,如果我可以救他,能做到眼睜睜見死不救嗎?”

“救他?你什麽意思?”

“阿姜,你認真地回答我,換做你是我,你會捐肝嗎?”她希望能得到阿姜的一點點支持。

可阿姜情緒激動,嚷著:“神經病啊,你冒著生命危險去捐肝救一個拋棄你的父親?他算什麽父親,天底下有這麽容易當父親的嗎,他配嗎?你救他,那你的孩子呢,你如何對得起任臨樹?你給我趁早死了這條心,想都別想,你膽子還真大,竟敢有這樣的念頭。”

“我們還年輕,孩子以後還會有的……”葉餘生低語著。

“胡扯!孩子是獨一無二的!那種人都不配你有這個想法,是不是他怕死所以提出讓你捐肝救他的?要是的話,我去罵死他!誰敢打我幹兒子幹女兒的主意!”阿姜火冒三丈。

“對這個孩子所犯下的罪孽,我願意承受,但是他畢竟是活生生的人,是我的父親。我能怎麽辦,我如果不救他,怕是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那你就得了他你就能安寧了?你對得起你的孩子?對得起任臨樹?”阿姜反問。

其實對於阿姜的反對,葉餘生並不意外,她甚至可以聯想到任臨樹知道後的反應。她摸摸腹部,要是不出意外,半年後她也會為人母。可現在一邊是拋棄她的父親,一邊是她和任臨樹的第一個孩子。她根本無從選擇,她最終決定見一次池之譽,或許這個旁觀者能幫她解開這個結。

在池之譽的心理診室,她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葉餘生,你這個難題比媽媽和女朋友同時掉進水裏先救哪一個還難回答。因為你的父親,在很多人眼裏,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我了解你的性格,當年你母親的死,還有周得晚的事,你內疚至今,被病魘糾纏。生命面前,一切愛恨都不值一提。尚未出生的孩子,同樣是寶貴的生命。但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葉莊嚴是一個非常疼愛你的好父親,你是不是不需要這麽糾結了?”池之譽問。

“嗯。”她點頭。

“這就是癥結所在。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帶著仇恨,你就不要再有就他的念頭,不要內疚地活著,心安理得地去過你的生活,就當沒有這個父親。沒有任何一條法律或道德要求你必須捐肝,也不會有任何人罵你不孝,你做得到嗎?”

她搖搖頭。

“我知道你做不到,否則你就不會來問我。我給不了你答案,你自己考慮清楚。從醫學上來講,孩子出生之後才是真正的生命體。你還年輕,將來還可以再擁有孩子。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也許聽起來有些殘忍,但我必須分析給你聽。”

“我知道了。”她已理解了生命的定義。

在一萬個不舍得的掙紮中,在親情與倫理、愛情的抉擇裏,她無奈選擇了捐肝。在等待配型的時間裏,她沒有再去醫院,倒是任臨樹一個人跑了好幾次病房去看望葉莊嚴。

最終,她得到醫院通知,配型成功,她符合捐肝救父的條件。但醫生還是拒絕了她,因為她已懷有四個月的身孕,根本不能做捐肝的手術。於是她獨自一人去了醫院婦產科。

而之後任臨樹意外發現了她包裏的引產請示單,如同晴天驚雷,他將引產單抵在她面前,痛苦地說:“你來解釋解釋,這是怎麽回事?”

“對不起,忘了告訴你,我也是才檢查出來的,我懷孕了,不過……胎兒有點問題,只能放棄,我怕你難過,所以沒告訴你。”她竭力鎮定,把假話說得像真話似的。

“還在騙我?葉餘生,你是不是瘋了!你居然有要拿掉我們的孩子,還編這種謊言,我知道你想捐肝救人!我告訴你,你父親生病了,我也一樣難過,哪怕出再多錢,從國外請醫生給他治都行!你要是想肝移植,我們可以等合適的肝源!但我絕對不同意,你為此拋棄我們的孩子!”任臨樹從未有過這樣憤怒的語氣和她吼道。

“我已經決定了!胎兒還不是獨立的生命,但他的病情等不了肝源了。如果孩子月份大點,我還可以再等一下,提前剖腹,現在月份太小了……”

“你和我說這些沒用,孩子誰都不許動,我決不允許你冒著生命危險以我孩子為代價去救一個對社會無益、還拋棄你的人!你要是敢打孩子的主意,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他表明立場,絕不退步。

“說到底,你還是看不起他。對,他是個惡人,我也恨她,我的母親,還有周深信對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可我能怎麽辦,眼睜睜看他死嗎?”

“不是在想辦法救他嗎?要是你配型不符呢?還不是要找別的辦法!”

“問題是配型完全符合!”她痛苦地抱住頭,蹲在地上。

“你要是敢這麽做,我和你就完了!”他說完,摔門而出。

那是任臨樹唯一的一晚徹夜未歸。

她也通宵未合眼,已能強烈地感覺到腹中胎兒用力的胎動,他是在踢打媽媽,責怪媽媽不要他了嗎?

第二天一早,醫院打來電話,說葉莊嚴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

她趕緊出門找,奔波一天,找尋未果,又發動阿姜在各個媒體平臺的進行尋人啟事,再跑去派出所報警。直到夜裏十點多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沒吃飯也沒喝水。

他冷著臉,坐在客廳裏,見她回來了,起身往廚房走,說:“我去給你做些吃的。”

“你站住!”她叫住他,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是你讓他走的吧?”

“他有知情權,我不過是問他以自己的親外孫為代價來得到女兒的肝!”他得理不饒人的氣勢。

“你這麽做,無疑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她痛苦不堪。

“那我也不能失去我的孩子!”他不相讓步。

“我們還沒結婚,你憑什麽說孩子是你的,我有完全的自主權!”

“好——葉餘生,話說得如此決裂的人是你,你真殘忍。”

“那你走啊!”她指著門,喊道。

他並沒有走,還是在廚房裏,下了一碗青菜雞蛋面端給她。然後拿著枕頭和被子,睡在了沙發上。他們之間,產生了間隙。可彼此似乎都沒有過錯。

兩天後,葉莊嚴最終被發現死在路旁,死因是病發不治身亡。葉餘生趕到先現場後,目睹慘狀,受到沈重的打擊,加上連日的尋找操勞,飲食不定營養不良,她暈倒在地。直接的後果是,她小產了。

一時之間,她失去父親、胎兒、還有他……

雖然任臨樹厚葬了葉莊嚴,依舊對葉餘生悉心照料。但他每日沈默寡言,他和她沒有了往昔的恩愛甜蜜,氣氛變得凝重,死氣沈沈。

他唯一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是——“我沒時間恨你。”

是啊,他對她一定是無愛也無恨了。

愛恨顛轉。終其一生,求而不得,這是宿命。

“你是不知道……我一想到就要哭,那個小小胎兒,是個小男孩,任臨樹一看到那景象,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對他來說,太慘了。葉餘生,你別怪他了,他的痛苦也不亞於你啊!你們能走到今天,容易嗎?別再相互折磨了,就原諒他吧。”阿姜哭著說。

“是他不會原諒我了……我也無法原諒我自己。我不怪他,怪我自己。我才是最該死的人,所有人都是我害的……”

哀莫過於心死。

出院後,他帶著她搬到了北山的流落園。卻再也回不到過去,她患有嚴重抑郁癥。失眠,無緣無故地哭泣,摔打自己,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封閉起來,沒有食欲,沒有笑容,沒有話語,就像一個會呼吸的植物。

他看她痛苦,承受著更大的煎熬。每次吃飯都要想方設法哄著她吃一點,一口一口像餵孩子一樣餵她。喝水也是,只有他遞過來,強制讓她喝,她才會喝一點。其他的時間,就坐在窗戶旁邊,一句話也不說。

她一點點消瘦下去,這讓他擔心得要命。無論他怎麽安慰,她都沒有反應。他恨自己強加了那麽多的情緒在她身上,如果事情出了之後,他第一時間不是冷漠對她,而是陪她承受,或許她也不會發展這麽嚴重的地步。

池之譽開始幫助葉餘生治療,並對任臨樹說:“她內心是清醒的。道理她比誰都懂,你讓我對她說什麽,那些話都是她會說出來安慰別人的。她負罪感太重,從她幼年母親的死,再到今天,她覺得對不起所有的人,也包括你。藥物只能抑制一時,最關鍵還是要她自己走出來,你要有耐心,多陪陪她。”

任臨樹放下一切事回到她身邊,二十四小時陪伴她,寸步不離,將公司的事暫交給李厲處理。她的抑郁癥時而發作,她控制不住地沖他哭鬧大吵嘶喊,他只有抱住她,任由她發瘋,甚至動手傷害他。他眼睜睜看她從一個頑強野生的獨立女子,變成今天這副模樣,他何嘗不是痛不欲生。

“你走啊!別管我,別再出現在我面前!”她哭著拍打桌子,要他消失。

他卻根本不敢離開半步。

愛上一個患有抑郁癥的人,成了她的伴侶,大概就像愛上體內有喪屍病毒的人。他永遠不知接下來的哪一天,她突然死氣沈沈,萬念俱灰,沒有食欲,失眠,無法停止的哭,原先所有的快樂都消失。他擔憂她會死,他無從安慰。她不斷重覆一個話題來和他哭訴,他在她情緒失控時任她傷害。

她始終更多在攻擊自己,因此,他寧願她攻擊的人是他。

他守護著她,哪怕放下千樹集團,也只要她一人平安。

偶爾,他們也會有和平相處的一面。比如一起看月亮,她有時心情好,還會親自做他喜歡吃的菜。但這都是暫時的。

那段細碎破裂不失溫柔的生活,在小心翼翼中度過了一個月。

某個淩晨,他被她的啜泣聲驚醒,她不斷重覆自己是個有罪的人。

“是我的罪過,求求你快好起來,我要你振作起來!”

“你要記著,無論我變成什麽樣,無論說出如何傷害你的話,無論說多少遍我們分開吧,無論我活著或死去,你都要記著,我深愛你。而我也要記著。”她滿臉淚,朝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他們都身疲力盡。

在一次又一次的哭鬧摔打後,她逐漸清醒,她不能毀了他。一天夜裏,他睡著了,她久久註視他的臉,看到他面龐上還有她抓傷的痕跡,她咬住自己的拳頭,無聲地哭了。不能再這樣傷害他了。她悄然起身,留下一紙書信,不告而別。

臨樹吾愛:

有很多人說我遇見你很幸運,但對你來說是很不幸運遇見我。想了好久的話,終究說不出口。所以,在紙上寫下來。一想到以後不能和你在一起,就想哭。

大概還有很久很就才能平靜面對和你有關的一切。

在我寫這封信之前,我腦中已把我們十多年的記憶都回放了一遍。你是真的很愛我吧,尋找我,等待我,包容我,也救贖我……值得嗎,對你來說,我這樣無望的人,是在浪費你的愛。

你不應該留在流落園,陪著一個靈魂殘疾的人。我更不忍心讓你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你很久沒有笑過了,也沒有去公司了。千樹集團是你爺爺和爸爸的心血,你要守護好這個企業。

阿姜說,每次我看你的眼神,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們二人。是啊,身邊人來來去去那麽多,可是長住心裏的只有你一個。原來,我以為跨過面前的小溝壑我們就能在一起,卻沒想到那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我已粉身碎骨。

我們永遠失去了我們的孩子,這是我深重的罪孽。

李厲給你打電話,我都聽到了。你回千樹吧,不要再找我來浪費時間了。我不能再戰戰兢兢地待在你身邊。

你這一生不用被我毀了。

願你找個比我更愛你的人生活著。而我,恐怕永失吾愛。

不要絕望,就此告辭。

我會在你看不到的星空下,祝福你。不要找我,你可以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了。

——餘生泣別

六天後,北山懸崖,發現一個包,一條手絹,裏面包著那枚糖紙樹葉。

他找遍了懸崖底部,也沒有發現她。他不信她死了。

他又回到前幾年那樣的狀態,除了拼命工作,其餘時間都是在不停地尋找她。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如同大夢一場。那條舊巷子還在,怎麽會是夢境呢。

有人說在崇明島看到了他,他開了一夜的車抵達島上,最後發現,不過是一個和她長相相似的女人。

葉餘生,你究竟在哪兒。

2/“一生已過。”

她走之後,他做了很多與她有關的夢,他將那些清晰的夢,悉數記下來:

夢見和你打了一整晚的電話,醒來手機記錄卻沒有,真難受你知道嗎。夢裏你還柔柔地對我笑,叮囑我少喝酒少應酬,要給樹澆水。就像你平日裏囑托我的口氣一樣。

夢到你給我寫了一封信,夾在書房的一本書裏,等我睡起來後跑去書房翻書,把書房所有的書翻完之後,沒有找到任何信件。這才想起這是個夢,我坐在一堆淩亂的書中哭了。

昨夜努力看了無數便就是沒看清你的臉,但我十分確信,我夢到的是你,因為太熟悉你的輪廓了。

夢裏翻以往我們的語音的聊天記錄,一遍遍重覆聽,一直找不到你語音發給我的那句我愛你。你是根本沒有發過給我嗎?

夢見你的墳墓,雜草叢生。從你離開後,我過得很不好。午夜夢回,夢的都是你。

十一月七。我夢見你在過生日,蛋糕上寫著你的年紀,你怎麽可以還是那個年紀呢,如果你不長大,我可以快點老去嗎?任太太,我愛你。

夢見你說,你要是再酗酒,我就不和你結婚了。我笑著說:你不是已經不和我結婚了嗎?我在夢裏都承認你不和我在一起了。

夢見在長白山,大雪飛揚,之後,雪停,你變成一個雪人,在陽光下,一點點消失,我夢中淚如雨下,差點相信你真的和我陰陽相隔。你走之後,連你以前和我吵架兇我的每一句話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們真的此生此世都不得相見了嗎?

……

又一年冬天。

他去長白山,帶著他們上一次來的共同的記憶。恍如昨日,如果求婚之後,沒有再發生葉莊嚴病危這些事,他和她是不是已經在流落園正逗著孩子?

當他慢步走到美人松森林時,他竟意外發現她的身影,她蹲在雪地裏,餵一只瘸腿的鹿,陽光照耀在她身上,那麽得不真實。他靜靜看著,以為自己又在夢中。

“鵲鵲,是你嗎?”他喃喃地呼喚,走上前。

她起身看著他,沖他微笑地點頭。真的是她,她還活著。

“沒想到這麽巧,你還會來這兒。”她有些拘謹,搓了搓手。

“這是我們的約定,我不會忘記。這就是你說的那只鹿嗎,終於見到它了。”他望著她身旁的鹿,眼裏是無盡的喜悅。

“是它。對不起,我走之後,你恨我嗎?我去了非洲,參與當地野生動物保護組織,為從狩獵者手裏救下一只受傷的野象,我也差點被發狂的野象踩踏死。但我深深愛著這些驕傲的生命們。”

“聽起來很風光,你過得好,就好。”他笑著說。

“你呢,過得好嗎?”

“和從前一樣,找你,等你,所以我還是老樣子。除此之外,就是和李厲一起,把北山項目竣工了。我們也建立了瀕危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你或許對這個感興趣。”他輕描淡寫,好像習慣了。

“我和過去有區別嗎?”她走到他身旁,仰起臉問。

“沒有區別。似乎又黑了點兒。我不嫌棄生個巧克力色的孩子。”他說著,牽起她的手,就像過去那樣自然,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

她忍不住笑,擁住他的手臂,講述她在非洲的故事,在原始部落族裏,她差點要被迫嫁給族長的兒子。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

“我記得非洲有個部落,女人的嘴都會用盤子撐住,撐得很大。來,讓我看看你的嘴。”他說完,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他的唇貼了過來。

天地有如開始旋轉般令人眩暈,吻化了所有的隔閡。

“我終於走出了抑郁。離開你,我也痛苦,痛恨自己當初的決定,回到長白山,抱著一種僥幸心理,能夠再見到你,我再也不會抗拒了。”她訴說著。

去過許多的地方,結識不同的人,也離開那座城市,斷了全部你與有關圈子的聯系。我就像,就像愚公,你是我心頭的那座山。想一點點搬走你,你卻巋然不動。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而你,與日俱增。

他們的身影行走在雪地裏,留下兩行腳印。他轉身拍下這些長長的腳印。

“我們忘掉過去,從這一秒開始,認真去相愛。已經浪費太多寶貴的時間了。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分開我們。”他生怕還會失去她。

她蹲下身,抓起一捧雪,朝他的身上丟去,笑鬧著說:“那就先贏我一場雪仗開始吧!”

“好——居然這麽狡猾,看我怎麽教訓你……”他追逐她,她大笑著朝前狂奔,在得到一定的安全距離後,就迅速彎身準備雪球。他在被她打中四次之後,趁她不備,一下沖上去,抱住她,兩個人倒在雪地中。

“我認輸了!”她見他眉毛間都有雪,伸手拂開。

“認輸就嫁給我。”他低柔地說。

“好,那你不許反悔!”

“絕不反悔,你也不許臨陣脫逃。我擁有你,一生已過。”他伸出手指,要和她拉鉤。

“那如果我打算換個職業,你介意嗎?”她問。

“不介意,只要不換老公,你想換什麽都行。”他滿口答應。

——Whateveryoudecidetodo,Iwillloveyoufortherestofmylife。(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我都會用盡我的餘生去愛你。)

他們回到北山,住進流落園。自她走後,他就沒住過這裏。經過一番修葺,園子恢覆往日的生機。

她致力並負責瀕危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要將更多的愛給於這些每天都在一點點消失的物種。從一個關心人類的心理師,變成野生動物學家。

阿姜來看她。

“葉餘生,你一走就是這麽久,都不和我聯系,太叫我難過了。為你的下落不明牽腸掛肚,你看我瘦的,都是因為你。再也不可以做這樣令我們擔驚受怕的事了。回來了就好……”阿姜說著,低頭擦拭淚水。

“都是我不好,現在對我來說,最最重要的兩個人,就是他和你了。不說一聲就去非洲,是我做過最任性的事,但也令我好像獲得重生,我不再局限於個人的悲喜困頓中。愛,不僅是愛一個男人,而是愛這個世界。”她的心境開闊,也找到熱愛的事業。

“對啊,這才是我們最完美的葉餘生。我可是等你們的婚禮等到現在,就為了當年承諾要做你的伴娘。這次你們婚禮,我和杜宴清是伴娘伴郎。看著你出嫁,我才放心。”

“一起結婚啊,多好。”

“不,那天,我要做你的伴娘。”阿姜執著地說。

她和阿姜,便是一生一世的知己了。

婚禮在北山森林舉辦。

遵照她的想法,婚禮從簡從素,只邀請了雙方重要的朋友,佟卓堯一家四口,當然是必來的貴客,而黎回黎聲也是婚禮上的花童。黎回穿著黑色燕尾禮服,像個小紳士。黎聲則穿白色紗裙,頭戴著皇冠,被爸爸抱在懷裏。

宋師傅親自現場為婚禮制作桂梔糕,之後,也作為證婚人被邀請上臺。

“各位來賓,感謝你們百忙之中來參加任臨樹先生和葉餘生小姐的婚禮。我作為今天婚禮的證婚人,倍感榮幸。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非富非貴,只是一名糕點師。當初,我隱居鄉下,過田園生活。任先生親自來找我,他希望我能夠出山,到他的酒店工作。我以為他和所有的商人一樣,所以一口回絕了他。直到最後一次,他來和我說了一個故事。他告訴我,他喜歡了十四年的女孩子,很喜歡吃我做的桂梔糕,那時候大家都年少,他沒有足夠的經濟

能力。後來,他和女孩失散,但他從未放棄過尋找她。他希望我能出山,將來若有天,那個女孩子要是不記得他了,一定還記得桂梔糕……”話風一轉,底下人都從感動轉為爆笑。

原來是一個吃貨的愛情。

“我真的被這個故事給打動了,我在想,到底最後他能不能找到她,她還記不記得他,重點是,她還記不記得我的桂梔糕呢……”宋師傅深情不失幽默。

又是一片笑聲。

“來,新娘,故事中的女孩,請你嘗一口桂梔糕,寓意你們婚後歲月靜好,步步升高。”宋師傅簡直是專業司儀的水準。

黎回端著一盤桂梔糕,走向葉餘生。

她嬌笑著拿起一塊桂梔糕,輕輕咬了一口,配合地說:“嗯,還是記憶裏的味道。”

“葉阿姨,我也要嘗嘗是不是記憶裏的味道!”黎聲跑過來,抿了抿嘴唇,咽下口水,央求著說。

葉餘生遞給黎聲一塊桂梔糕,小家夥可愛地邊吃邊點頭,說:“嗯,真好吃。爸爸,你也把宋師傅請回你的公司吧。”

佟卓堯笑:“爸爸可沒有你樹叔叔那麽大的本事。”

曼君站在一側,滿眼溫柔地望著他們父女。

森林主題的婚禮,除了全場的來賓,還來了許多的不速之客,好多的小動物。擺放在餐桌上的水果,被倒掛在樹枝上的猴子給偷走,松鼠在大膽吃松子,喜鵲在樹梢上啼叫。

婚禮其中有個環節,是杜宴清特別為任臨樹定制的。

只見杜宴清推來一個餐車,用粉色布蓋得嚴嚴實實。“接下來是親吻新娘的環節,相信新郎新娘背著我們已經將這個環節實戰無數次了。不過大家想不想看他們親吻?對了,未滿十八歲的小朋友,請他們的父母自覺地擋住孩子的眼睛啊。”杜宴清清了清嗓子,說,“可是我女朋友是新娘的娘家人啊,她說不能那麽容易讓新郎吻到新娘,除非他先親了這兩樣東西。”

眾人的目光都一齊註視著餐車,充滿期待。

“大家猜猜,這裏面是什麽呢?”杜宴清神秘地說。

“猜不到,快揭開吧!”何蔗蔗喊。

“是老虎!”黎聲搶答。

“妹妹,你太笨了,哪有這麽小的老虎!”黎回捂住妹妹的嘴。

“到底是什麽呢,讓我們的新郎做好準備,當當當——”餐布被拉開,赫然出現一只大閘蟹和一條金黃色的小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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