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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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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晚冬漸漸變得濕潤,連天邊的星鬥都帶上了幾分朦朧,輕飄的雲霭遮擋著窗頭新月,在玻璃窗上切割出一片片碎影。

李見坤原本已經睡下了,偏偏又被潮濕的空氣悶得睡不著。到了他這個年紀本來能睡的時間就不多,再碰上這種鬼天氣,李見坤是徹底睡不著了。

他坐到書桌前看書。

這書是幾天以前的老戰友寄過來的,紙張還新得很,油墨的味道也還香濃。

書裏寫的是越戰回憶錄,剛出版沒多久。李見坤這兩天隨手翻了翻就發現裏頭有不少熟悉的事件和人物,只不過時隔太久,乍看之下他幾乎無法辨認出來。

李見坤發現自己漸漸也到了快忘事的年紀,他這人做什麽都沒堅持到最後,自然不像季春來、何遇安他們那樣,越老越精神,越老鉆研得越深。像他這樣的人,看起來過得怡然自得,實際上什麽都沒抓住。

李見坤漫無目的地翻閱著那一樁樁越戰往事的記錄,記憶中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人似乎一下子來到眼前。

當翻到書上說軍醫跟連長平時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感情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李見坤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徐觀鶴說黃震軍最在意的人是他,他卻沒有那樣的感覺,他只覺得那些歲月簡直荒謬又荒唐。

那時候已經燒盡了他所有可能熱烈起來的感情,再次將心剖開,那裏早就只剩下灰燼。

在意不在意,又有什麽關系?

李見坤沒有絲毫睡意,靜靜地坐到下半夜。好了大半夜的天色不知怎地就糟糕起來,先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接著雨勢漸大,竟有點狂風暴雨即將降臨的跡象。

李見坤這兩年開始養花,察覺天氣變化後就霍然站起來往外跑。他冒雨將自己寶貝得很的蘭花統統搬到避雨的地方,等忙完以後身上早已濕透了,半薄不厚的外套濕漉漉地滴著水。

李見坤擡手擦了擦滑入眼睛的水滴,也不避雨,就那麽倚著花房的門瞧著自己養了很久的花花草草。

等到凍人的寒意入心入骨,李見坤才轉身走回主屋。他弄好熱水洗了個澡,還是不太想睡,又拿過那本越戰回憶錄坐在床上翻看起來。

看著別人筆下說出來的關於自己的故事,總有些恍如夢中的錯覺。李見坤來來回回地把那一小節翻了好幾遍,最後又開始重頭看起——又一次看著紙上的兩個人一次次擁抱在一起、一次次並肩依靠著對方、一次次拳頭相碰祝願對方順利歸來、一次次爭執又和好、一次次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溫,李見坤的記憶才逐漸變得鮮活起來,它們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似的,輕悄又沈重地呼吸在他心臟和大腦裏的每一個角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見坤終於慢慢閉上了已經太過幹澀的眼睛。

他的表情沈靜又平和,仿佛睡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香沈。

第二天李見坤沒有到省廳上班,馬上有人打了李見坤家裏的電話,結果卻沒有人聽。

李見坤孤家寡人的,又已經邁入五十大關,突然沒打聲招呼就缺勤,作為省衛生廳一把手、也作為李見坤老友的魯邦彥心裏記掛得很。

魯邦彥見當天的事務並不多,索性就將省廳的事交給副手之後就去李見坤家裏找人。

敲了半天門不見應,魯邦彥從李見坤門口的花盆底下摸出了李見坤藏在那兒的備用鑰匙,直接打開門走進去。

等看到躺在床上的李見坤時,魯邦彥走上前問道:“老李,你怎麽了?還沒睡醒?”

李見坤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魯邦彥心臟一縮,走上前查看李見坤的情況。

在摸上李見坤的脈搏之後,魯邦彥如遭雷擊。

李見坤去了。

就這麽毫無征兆地去了——真的一點預兆都沒有!昨天李見坤甚至還在省廳裏跟人吵了起來,一句句諷刺地對方擡不起頭來。這家夥嘴巴毒,人緣非常差,要不是魯邦彥跟他是老交情了,也不會惦記著這麽個嘴上不饒人、損人損上癮的家夥。

魯邦彥都快六十了,又是搞醫學的,對生死理應看得很淡,可見到昨天還活生生的老友這會兒冷冰冰、安安靜靜地死在自己面前,還是有點痛苦。

魯邦彥跟李見坤認識那麽多年,對於李見坤的遭遇也了解了七八分。這個人活得太累了,父母早逝,一個人將妹妹拉扯大,結果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將妹妹托付過去的人,又碰上那樣的家庭,搞得放在心坎上寶貝著的妹妹早早病逝;隨軍當醫生時李見坤跟黃震軍生死的交情都結下了,偏偏在一切轉好的時候兩個人又狠狠地鬧翻了,那時候李見坤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直接遠走他鄉。

也許就是因為活得這麽受罪,他才會一聲不吭就撒手去了。

魯邦彥靜靜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分別打電話給關靖澤,希望他跟鄭馳樂能過來一趟。

李見坤是關靖澤的舅舅,由關靖澤來處理後事最為合適。而鄭馳樂則是李見坤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經常掛在嘴邊的後輩,魯邦彥覺得應該把他叫過來。

關靖澤聽到魯邦彥說出的噩耗是震驚和悲痛的情緒不亞於魯邦彥。

他馬上就聯系鄭馳樂。

鄭馳樂原本正跟賈立和許執廉商量接下來的工作,聽到這個消息後整個人都懵了。

這實在太突然了,根本就沒有任何預兆!

鄭馳樂心亂如麻,立刻將手上的工作轉交給賈立,馬不停蹄地趕往省會。

等他抵達李見坤家時關靖澤已經到了。

李見坤生前朋友不多,來的人本來就沒幾個,自然也沒有人有心情客氣地寒暄。

鄭馳樂問魯邦彥:“魯叔,原因是什麽?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

魯邦彥說:“今天老李沒去省廳報到,我不太放心,就直接找了過來。沒想到會這樣……”他嘆了口氣,“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心血管難免有點毛病,老李又是那樣的脾氣,什麽都憋在心裏不往外說也就算了,平時還愛跟人吵,一吵火氣就上頭了。我給老李檢查過了,是肺動脈栓塞。昨晚下了場大雨,我在地上看到了老李的腳印,他這兩年在養花,大概是為了護住他的盆栽冒雨跑出去班花,結果雨急心又急,就出事了。”

這是鄭馳樂的老本行,他自然聽得明白,肺動脈栓塞引發猝死這種情況有不少先例擺在前面,但這種病發病急驟、死亡突然,生前很難診斷。

鄭馳樂的手掌微微發顫。

他對關靖澤說道:“我們去看看舅舅。”

關靖澤的心情不比鄭馳樂平靜,他還是沒法接受這個突然的消息,等到看見躺在床上的李見坤時他才意識到這是真的,並不是誰的惡作劇!

鄭馳樂站在床前靜靜地跟李見坤道別。

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跟李見坤見面的情形,當時他們都在支援華東疫區的醫療隊裏,這個人看起來很不合群,實際上卻是口硬心軟,明知道他是鄭彤——他妹夫的繼妻的弟弟,卻還是帶著他走訪疫情嚴重的縣鄉,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將防疫工作做細做全。

相處得越久,就越明白這人擰拗的偽裝之下藏著顆最容易軟化的心。

鄭馳樂心裏很不好受,他無論是“回來”前還是“回來”後都學了醫,可很少能改變身邊人的死亡。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比任何事都要令人感到挫敗。

鄭馳樂沈默之餘,關靖澤卻發現了落在地上的那本越戰回憶錄。他撿起了翻了一下,說道:“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書。”

鄭馳樂一楞,接過去看了正好翻開的那幾頁,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一段故事裏的兩個主角到底是誰。

鄭馳樂說:“舅舅他……”

關靖澤點點頭,說:“從我們知道的事情可以推斷出這個故事裏的另一個人是誰——是黃震軍。”

鄭馳樂霎時間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爭執。

魯邦彥的聲音帶著幾分怒意:“你來做什麽?你來做什麽!你有什麽資格來這裏!要不是你,老李又怎麽會孤家寡人到現在!要是老李身邊有人在,怎麽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黃震軍說:“別攔著我!你要是再擋著,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麽事來!”

魯邦彥冷聲罵道:“又是這樣的威脅,你除了威脅人還會做什麽?老李活著的時候你對他幹了那麽多齷齪事,現在連他死後都不讓他親近嗎!”

黃震軍說:“他不可能死,魯邦彥,你少騙我!他怎麽可能死?他一直健健康康的,什麽問題都沒有,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嗎?讓我進去見他!”

魯邦彥寸步不讓:“我騙你?我怎麽可能騙你!我根本就沒打算通知你,就算是葬禮上也不歡迎你過來!”

黃震軍憤怒地揪著魯邦彥的衣領:“你別想騙到我!”他這話是從齒縫裏蹦出來的,說完就將魯邦彥推到一邊,大步走進房裏。

在見到鄭馳樂和關靖澤之後,黃震軍心跳驟停。

他連身體都微微晃了晃,口裏卻在強撐:“你們怎麽來了?他不就是睡過頭了嗎?你們來做什麽?還不許見坤睡個懶覺?”說著他就走到床前握住李見坤已然冰冷的手掌,“見坤,我來看你了,還困你就繼續睡,想睡到什麽時候都可以。這會兒已經不打仗了,你不用擔心瞇眼打個盹就有炮火砸過來……”

鄭馳樂打斷黃震軍的話:“黃首長,舅舅他已經死了。”

黃震軍頓了頓,居然一把將李見坤抱了起來:“這裏太多人瞎說了,我帶你回去,我帶你去個安靜的地方睡。”

魯邦彥大罵:“黃震軍,你把老李放下!你這樣做有意思嗎?你是想讓老李死都死不安寧嗎!”

黃震軍的目光漸漸有了一絲清明,說出口的話卻更加瘋狂:“怎麽沒意思?他敢死,就要做好死不安寧的準備!”

魯邦彥要上前搶人,但他哪裏搶得過從生死場裏走過來的黃震軍?

李見坤依然被黃震軍牢牢地抱在懷裏。

鄭馳樂上前一步,拿起那本越戰回憶錄說:“黃首長,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書,也許是他睡著前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你要看看嗎?”

黃震軍看到那炮火紛飛的封面後有些目眩。

鄭馳樂也不靠近黃震軍,定定地站在原處說:“你先把舅舅放回床上,再來看看這本書裏面到底寫了什麽。”

黃震軍最終還是接受了鄭馳樂的提議,將李見坤放了回去。

他接過鄭馳樂遞上來的《越戰回憶錄》,越是往後翻,手就越是顫抖。

等看到某一段故事那明顯的舊痕時黃震軍整個人都僵住了,像是泥塑一樣站在床前。

那麽遙遠的事,他們都記不太清了。關於自己兩人的往事,他們也幾乎忘得幹幹凈凈。

許過的誓言、說出的承諾、立下的宏願……這些他們本應牢記的東西,也都漸漸從他們的腦海裏淡出。

就連曾經分外美好的情誼,都已經被他親手毀掉——至於那些好過頭的流金歲月,他們也只能從別人的敘述裏面去找尋那一丁點的影跡。

這些年來他做到了什麽?

他到底做到了什麽?

黃震軍手背青筋暴現。

他突然用力將手上的書撕成兩半,重重地扔到地上,散開的書頁散落滿地。

黃震軍擡起頭對鄭馳樂和關靖澤說:“你們好好安排接下來的事。”

關靖澤說:“他是我舅舅。”

得了關靖澤的保證,黃震軍又回頭靜靜地凝視著床上的李見坤。

直到魯邦彥似乎又想罵人,黃震軍才收回目光,轉過身快步離開了李見坤家。

他的心在拼命叫囂。

沒有了!

能威脅他的事情,已經沒有了!

有些人既然那麽想看看他發瘋,那他就瘋給他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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