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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互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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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信仁面前鄭馳樂自然不會把心裏的變化流露分毫。

眼看已經很晚了,鄭馳樂順勢揮別梁信仁回去睡覺。

躺到床上時一旁的滕兵還沒睡沈,聽到他回來的動靜後睜開眼問:“說什麽呢,這麽久?”

鄭馳樂說:“也沒什麽,就是梁政委他看了我的報告稿,過來跟我談談而已。”

滕兵不無羨慕地感嘆:“你們黨校的人一出去就是坐辦公室的命啊!瞧瞧,這梁‘政委’還是學生呢,就已經官氣十足了。”

鄭馳樂嗤笑:“什麽叫官氣十足?”

滕兵說:“就是那派頭、那架勢、那眼神和語氣,樣樣都跟我們不一樣。”

鄭馳樂當然明白滕兵說的是什麽,像梁信仁那種出身的人即使姿態擺得再親和,總歸還是不太一樣的。他們做什麽事都游刃有餘、想要得到什麽也是易於反掌,因而他們氣度從容、待人寬厚,仿佛是天生的高官相。

鄭馳樂被梁信仁說的那句“葉仲榮”擾得沒有睡意,雙手支著後腦勺轉過頭跟滕兵閑聊起來:“其實沒有不一樣,是你眼睛裏看到的東西決定了你對人對事的態度。比方說需要為生計奔波的小販眼裏看到的、心裏想到的都是怎麽養家糊口,一塊錢都能跟人爭上半天;等他們的經濟更寬裕一點,可以稱之為‘商家’、‘商人’之後,就會想過得更體面,他們開始舍得花錢買臉面,以展現自己的身份;等他們再往前走一點,餘錢和臉面都有了,就會想去沾點權——權貴權貴,有權就貴了,誰不想啊?這個時候錢對於他們來說已經能看得很淡了。到哪兒都是這個道理,你覺得梁政委跟我們不一樣,是因為我們現在追求的東西他已經得到了,他的目光早就轉到了更長遠的地方。”

滕兵咀嚼著鄭馳樂的話,一時有些無言。

心上人早逝、自己碌碌無為、家中老人又等著他去奉養,一樁樁事情堆在一起讓他沒法平心靜氣地應對自己眼前的處境。

就像鄭馳樂說的那樣,他眼裏只能看到一件事——他不能被軍方清退,在檔案裏留下不好的一筆。可事實上如果他繼續這樣當個刺頭掛在軍隊裏,檔案也不會好看到哪裏去,因為“刺頭”並不比“清退”受歡迎。

而且退伍軍人這個名頭聽著響亮,真正願意接納這個群體的企業卻不多——因為他們大多是沒念多少書就入伍,平日裏學的也都是逞兇鬥狠的技能,脾氣更是因為軍隊裏的高壓政策逼得又臭又硬,現在那些講究用“文化”來給自己產業鍍金的企業家們哪會喜歡?

鄭馳樂把事情說得太通透了,滕兵終於吐露自己的心聲:“樂樂,我一沒文化,二沒能力,你覺得我退伍後可以做什麽?”

鄭馳樂說:“你三十了嗎?”

滕兵搖搖頭。

鄭馳樂說:“古人說‘三十而立’,意思是人到三十歲的時候應該真正明確自己的志向、應該有點自己的建樹。那時候人的壽命很短,‘人生七十古來稀’聽過沒?也就是說三十歲對於他們來說,一生幾乎已經過半了。他們覺得‘三十而立’晚了嗎?沒有,他們不那麽認為。你三十歲都沒到,難道就已經覺得太晚了嗎?我們的壽命比他們長,我們的各種條件比他們好,沒文化可以學習、沒能力可以培養,關鍵在於你想不想——關鍵在於你有沒有想要為它付出一切努力的長遠目標。”

鄭馳樂的聲音很平和,沒有半點激昂的起伏,可也不知道為什麽,滕兵卻把每一句話都聽進去了。

滕兵轉頭看向躺在自己身邊的鄭馳樂,不其然地碰上了鄭馳樂那堅毅又冷靜的目光。

很多時候鄭馳樂臉上都帶著笑,所以幾乎所有人都會忽視他那雙生來就帶著幾分冷意的眼睛——有著這種眼神的人,骨子裏永遠不會是白天那個渾身洋溢著熱情和活力的開朗少年。

梁信仁跟他們不一樣,鄭馳樂跟他們又何嘗一樣?這個少年,從一開始就已經展現出了他的不一般。

滕兵忍不住問:“那你呢?你有什麽目標?”

鄭馳樂也沒隱瞞:“我的目標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想試試沿著選好的路往前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滕兵尋根問底:“選好的路具體是指什麽?”

鄭馳樂半閉起眼:“總之不會脫出我本職的範疇,也許可以叫它‘醫路’吧?挺晚了,我們還是早點睡比較好,免得明天訓練撐不下來。”

滕兵在黑暗中點點頭說:“那睡吧。”

過了一會兒,滕兵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我以前想過考軍官,但這邊的軍官都是軍校畢業後直接派下來的,考上去的機會很小,所以我就放棄了。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還剩一年,我想去試一試。這邊競爭太大,我可以考別的地方,別人不想去、別人熬不下去的地方,我也願意去。樂樂,你這幾天要是能抽出空來的話,能給我說點兒建議嗎?”

鄭馳樂對這方面不是很熟悉,但滕兵能重新拾起進取心是好事。他琢磨片刻,答應下來:“成,不過我也要先去了解一下具體情況。建議不敢說會有,到時候我跟你一起捋捋思路成不成?”

滕兵說:“那敢情好!”

兩個人聊完正事後都覺得眼皮有些發沈,於是都沒再說話。

鄭馳樂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而這個時候遠在首都的關靖澤卻還沒睡。

他在整理自己的調研報告。

鄭馳樂主要研究的是“驅動力”,中心是怎麽因勢利導地進行人力和資源的調配;他的著眼點卻有些不同,他是從眼下最受矚目的“市場經濟”入手進行分析,。

建國初年有過一個以計劃經濟為主的“起步”階段,很多資源、很多領域都在政策的規範下被高度整合起來,讓華國上下擰在一起度過了最難熬的時期,經濟漸漸有了起色。

近十年來“市場經濟”的概念卻漸漸被提了起來,因為患難過去之後,集中生產、集中發展的弊端暴露出來了:無論哪個崗位上的工人、技師或者職員,工作積極性都由於吃“大鍋飯”而大大降低!至於原因?想也知道為什麽——人都是有惰性的,既然無論幹不幹活、無論幹得好不好,最後拿到的錢都一樣,積極做事的人能多嗎?

市場經濟就不同了,它沒有大鍋飯可吃,它的生產量是由市場來決定的,市場對某種商品需求量大,這種商品的生產就可以擴大;市場慢慢把某種商品淘汰掉了,那它就可以停產了。

這就能促使企業關註市場需求,將資源、將人力花在真正有用的地方,而不是一味地比拼指標完成量,不停地產出市面上完全不需要的廢品。

近幾年來大半國有企業都慢慢地進行改革,企圖帶領企業從計劃經濟下只接“指標”埋頭生產的老狀態裏脫離出來,邁入市場經濟的大門。

這固然是好的轉變,可這時候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市場經濟的規範化還沒有到位,這一改,就改得許多企業破了產關了門。

關靖澤就是從這些現狀出發,探討菜籃子工程的實施要怎麽和正在興起的市場經濟相適應。

關靖澤花了幾天時間寫好稿子,又將稿件反覆改了幾遍,才找了個空檔去拜訪老師陳老。

陳老見到自己的學生也沒露出多少笑容,直接問道:“你把調研報告寫出來了?”

關靖澤點點頭,拿出自己寫的東西交給陳老。

關靖澤的稿件陳老看過不少,他對關靖澤的一手好字是很滿意的,不過對關靖澤寫的東西卻始終不太滿意。因為以前關靖澤的行文總是文采勝於實際,說白了就是有些浮於表面,說話說不到點子上。

官面文章這麽寫固然沒問題,可要是抓不到關鍵點、拿不出切合實際的建議,根本沒法把你的調研結果轉化成可以付諸實踐的提案,光有官面文章有用嗎?往往放出官面文章都是為了給自己準備施行的後續舉措造勢,沒有這個裏子,你就是在那兒誇出花來沒人會記住!

陳老敲打過關靖澤很多回,關靖澤交上來的稿子也打回過無數遍,對關靖澤要求非常嚴格。

這一次他拿到關靖澤的成稿後細細地看了一遍,臉上終於有了笑意:“這次做得還行,看得出很用心。稿子就留在我這兒,過兩天我幫你推到日報那邊發出去,現在日報那邊正好在做市場經濟的專題,你參與一下有好處。不過稿子就算能發表也不代表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再等等吧,稿子發表後肯定會有反響,到時候誇你的人當然會有,但誇你的話你聽聽就成了;你要聽進去的是挑你刺的話,盯著你的眼睛多了,你的種種不足也會暴露出來——別逃避這些意見,趁著你還年輕——趁著你還在犯了錯能被寬容的年紀,多聽聽別人的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關靖澤聽著陳老嚴厲之中帶著濃濃愛護之意的教導,心中感動:“我一定會的,老師。”

與此同時,葉仲榮也收到了一份來自淮昌的影印件。

葉仲榮拆開包裹著它的大信封一看,就見到了梁信仁寫的信。梁信仁在信裏寫出自己在淮昌的見聞,著重提到個黨校“新生”,叫鄭馳樂。

葉仲榮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仔細一回想,侄兒葉曦明去淮昌時可不就遇上了這娃兒嗎?

葉仲榮聽葉曦明念叨過幾次,不過小孩子間的往來他一向不太關註,也沒追問過葉曦明別的什麽。

沒想到梁信仁去淮昌一趟,居然又碰上了這娃兒。

聽葉曦明說他是學醫的,怎麽又跑去黨校那邊?

葉仲榮微微皺了皺眉,往下一翻,就看到那寫了滿紙的流暢字跡。

鄭馳樂的行文風格非常簡潔,每一點都擺足了論據才展開敘述、提出設想,整個文章看下來沒費多少時間。

可葉仲榮看完後反倒停下來想很久才把它消化完。

鄭馳樂的觀點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因為他的閱歷擺在那、能接觸到的事情也擺在那,但他非常聰明地以“點”切入,通篇只提基層、只提實踐,沒把自己上升到全局的高度。

這就把他的缺陷掩蓋起來了。

而且鄭馳樂選的這個角度非常新奇,他的稿子不算成熟也不算完美,但啟發性非常大。

葉仲榮準備在下個季度就開始普及試點經驗,鋪開菜籃子工程的攤子,這樣的稿件正好可以用來助威。

這樣的話它的不成熟和不完美在這裏也變成優點:這樣的稿子發出去必然會引起爭議,爭議越大,菜籃子工程就越受關註。

當然,這個鄭馳樂未必願意當這個靶子。

不過他既然答應梁信仁把稿子寄給他,應該就是想借這個出頭吧?

他要是不想出頭,怎麽會好好的醫生不當,轉頭跑去念黨校?

葉仲榮想明白了,拿起聽筒撥通了淮昌那邊的號碼,叫梁信仁幫忙把鄭馳樂找來接電話。

等那邊傳來聲陌生的問好時葉仲榮耐心地將梁信仁寄回影印件的事說了一遍,對鄭馳樂寫的東西作出肯定,然後才提出正題:“最近日報那邊正在做時事議論專版,我覺得你的文章很不錯,想把它推薦過去,你願意嗎?”

如果換了別人,估計早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但被梁信仁找過來的鄭馳樂依然很清醒。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葉仲榮的聲音,所以他心裏並沒有太激動。

“前世”葉仲榮出面維護葉曦明的時候也是這個語氣:和氣得仿佛什麽都是為你好。

實際上真是那樣嗎?

鄭馳樂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他的一些觀點結合了“前世”的見聞,寫出來肯定很“新”,可“新”並不能掩蓋他的不足。

可以想象這麽一篇稚嫩的文章發表到日報上以後會有什麽後果。

梁信仁說過,菜籃子工程是葉仲榮負責的項目。所以眼下的事就很明顯了,葉仲榮是想將他的稿子推出去引來一輪熱議,替他即將推行的項目造勢。

至於早早當了出頭鳥的他是能借這件事出盡風頭,還是因為這件事而受盡打擊,並不在葉仲榮的考慮之內。

——因為本來就是他這個毛頭小子不知道輕重,不自量力地想把稿子發表到日報上嘛。

——他可是問過本人意願的。

利用完別人以後還能讓人滿懷激動地感激他的提攜,算盤打得真好。

這樣正好,到時候就算事情在葉仲榮面前徹底攤開了,他也沒臉再提什麽相認了吧?

鄭馳樂停頓片刻,平靜地說:“願意,當然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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