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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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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愛很多兵器。”姬盛說,“即使我打造的兵器易手他人,我也絕對不會難過。因為我希望它們都遇到懂得它們的高手。”

女子悠然坐在一邊,喝著新倒的熱茶。今晚她是假扮侍女進來的,身著白色紗衣和頭巾,用一條金色的腰帶松松地打了個結。一顰一笑間,紗衣隨之飄蕩,讓她像一朵浮在水面上輕輕搖曳的睡蓮。

“那你愛過人嗎?”她問。

姬盛有些羞赧,時值二十出頭而已,“沒有。”

“那你還是不要嘗試了。”女子說。

“為什麽?”

“否則你一旦遇到負心人,說不定想用一百種不同的兵器在那人身上捅出一百個不同的洞來。”

姬盛愕然地望著她,“至於嗎?”

“如果不是這樣,說明你根本沒有真的愛過這個人。”女子給出相反結論。

“為什麽你說的道理,總是有些……”姬盛覺得很牽強,但是一時的確不知如何反駁。只好用力打造毛坯的匕首。

女子放下茶杯,走到他身邊,問,“這把匕首叫什麽名字?”

“這我還沒想過,這是你的匕首,由你來取名好了。”姬盛擡頭說,正和她四目相對,不過咫尺距離,心裏一蕩。

女子有點茫然,“我也沒想過。這個要好好想想。”她轉身走開了,在房間裏轉圈。

姬盛拿起匕首,試著刀鋒,“不如,叫無恨吧。”

“不要!”女子高聲抗議。姬盛連忙舉起手指放在唇邊,讓她小心點,免得引來護衛。

女子放低了聲音,“真是奇怪了,你幹嘛總是像個和尚一樣讓我放棄殺他的念頭。”

“我——我並不是在意他的性命,只是你,似乎,似乎……”

“似乎什麽?”

“你似乎會在殺了他後,厭倦世間一切。”

房間裏霎時靜默下來。一分一秒似乎都凝固了,沈澱了。不知過了多久,女子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東西,摩挲著,放到了案桌上。

“其實,我並非付不起你的報酬。只是我這次來得匆忙,身邊沒有帶足夠的銀子來。這塊玉佩,權做為酬勞吧。謝謝你。”說完她又一次離開了。

第四晚。

“我可以愛很多兵器。所以,不會為了一把兵器的失去而放棄其他的。”姬盛說。

女子並沒有看他,自己沈浸在冥想中。

“其實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件兵器,是真的完美無敵的。和人一樣,兵器也會老,會卷刃,會折斷,只不過時間長了一點而已。如果主人都不在了,他再怎麽鐘愛這件兵器,這也不再屬於他了。很多執著,都可以放下的。”

“又來了,和尚念經一樣。”女子撅起了櫻唇。

姬盛“噗哧”笑了,“原來你是在聽啊。”

“我是聽見了,不是聽進去了。”女子無聊地翻看著坊內散

亂的毛坯和未裝好的柄和刃。

姬盛從懷裏摸出那塊玉佩,上面刻著一個“琪”字,問,“你是叫,‘琪’嗎?”

“你可以這麽叫我。”琪說,“因為他就是這麽叫我的。他說他會珍愛我如美玉,結果……”她又開始失神,一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的精髓的樣子。她光彩照人的美麗,忽然只有了軀殼。

姬盛的心沒來由地揪緊了,他不忍看她,只能奮力擊打著逐漸成型的匕首。“咚”,“咚”,“咚”,敲平他心頭的沖動和莫名的煩亂。

“你打算給我裝個什麽樣的柄?”琪恢覆過來後問。

“還沒有想過,你有什麽要求?”姬盛很高興看到多少有點事情可以讓她暫時忘記傷痛。

“鑲金嵌玉。”琪不假思索地說。

“啊?一把匕首需要鑲金嵌玉嗎?”姬盛不解,“你是要去殺個人。”

“因為我要殺的是他。”琪斬釘截鐵地說。

姬盛停下了手裏的錘子。

“為什麽你可以冒著生命危險,不顧一切要得到最好的東西,就是為了給他陪葬。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被我魔教的人抓住會如何,你分文不帶卻要求我給你的匕首鑲金嵌玉是多無理取鬧,你究竟是如何看你自己,和除他以外的人的?”

琪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兩行清淚順著白皙的臉頰流淌了下來。淚水似乎找到了一個最薄弱的地方,噴湧而出。她並不回避,絕望而不可自拔的淚眼望著他,可憐而可愛又可恨。

姬盛不由自主擡起了手,輕輕幫她拭去了滴滴淚珠。琪猛然扭頭轉身,拉開門箭一般沖了出去。

留下姬盛在房間內默默獨坐整晚,心裏也被抽空了。

第五晚。

琪安靜地來了。安靜地看著刀刃在他手下完工。只字不提她一直咬牙切齒要殺的那個人。關於那個人的話題是個禁忌,一旦提起,她和姬盛都無法平靜。

只有當姬盛要做到刀柄時,琪忽然說,“我不要鑲金嵌玉了。”

姬盛卻轉身搬過一個箱子,打開,一片燦爛耀眼,“挑吧。”並無其他解釋。

琪驚異地看著他,蹲□去翻檢箱子,道,“好華貴的珠寶!”她拿起了一顆碩大的東海神珠,和異邦運來的孔雀石,歡喜地愛不釋手。在手上一直把玩著,情不自禁道,“若是打造成金步搖,不知有多漂亮。”話音剛落,想起自己挑了半天的目的是什麽,神色又黯淡下來。偷眼看姬盛,姬盛似乎沒有留心,埋著頭做刀柄模子。

琪凝視了他一會兒,環顧四周後問,“這是你自己的家當麽?”

姬盛點頭,“東海神珠世上僅有,是哥舒教主賞賜給我的。”

“為什麽把這麽好的東西給我?”琪問。

姬盛不答。設置好刀柄,從琪手裏拿過一件件她喜歡的東西

,放到刀柄上端詳鑲嵌在什麽位置比較合適。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琪突然煩躁起來。

姬盛無話可答。

琪突然上來搶珠寶,“我說過不要了的!”搶來扔回到他的家當箱子內,氣哼哼地瞪著他。

姬盛看著她,終於說道,“我不會打金步搖。”

他的眼睛,很坦然,很坦白地表達了他沒有說,也說不清楚的內容:愛慕,遺憾,傷感,渴求,期待,熱烈。

琪很心驚,她從來沒註意過他的眼睛,這樣的目光,仿佛灼傷了她脆弱的冷漠外殼。這個她以為一直被她的劍逼迫著的男人,居然有這樣炙熱的目光,像熊熊燃燒的火炬,可以穿透她幽暗淒冷的心底,刺穿她一直沈浸之中的悲涼和怨恨的深潭,帶給幾乎冰凍的她,一點點的暖。

她禁不住為他的目光而吸引,幾乎慢慢被侵吞進去,幾乎要融化。可是她突然側過了頭,避開他的目光。“我明日來拿匕首。”還是冷硬的告別,說完她又一次離開了。

第六晚。

姬盛摩挲著寒如秋水的匕首,用自己的手指,試著刀鋒,一遍又一遍。琪來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布滿細小的血痕。

琪終於來了。她似乎猶疑了,徘徊了。她來的時候,桌上的燭火已經被燭淚壓塌了大半。燭光中,她看到姬盛平靜地擡起頭來望著她。她卻不敢直接對視,也沒有去細看他手裏的匕首。

她甚至不敢靠他太近,仿佛怕不小心觸碰到什麽隱秘的機關,他會爆發。他會爆發什麽,琪不敢去想。因為她沒有這個準備。

於是她心懷鬼胎似的,一反幾日以來的無畏和不羈,畏縮地站在門邊。

似乎連拔劍的膽量都沒了。

姬盛覺察到了她的異樣,探詢的目光,無聲地搜尋著她臉上可能給的任何提示。可是沒有,她決然地拒絕給予任何回應。

姬盛終於把手裏的匕首遞了過去。琪慢慢伸手過去接,突然聽到他開口,渾身一震。

“我不會做金步搖。我只會做兵器。”姬盛說,“我沒得選擇——可是,你有。”

琪怔在那裏,手僵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柔和的燭光下,只聽到姬盛粗重的呼吸,似乎伴著激烈的心跳。

琪終於定下了神。“謝謝你幫我做匕首。”她又恢覆了平靜和自制,“如果我能成功殺了他,還有命回來的話,我會把你剩下的酬勞一分不少地帶來。如果我回不來,那麽,匕首就當你送我的陪葬吧。”說完她又要走,卻被姬盛一把拉住了。琪吃了一驚,仰頭看到他憤憤不平又失望的神情。姬盛真的爆發了。

“你別告訴我,這幾日來,你始終不明白我的意思。”姬盛高聲喝道,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兵器坊周邊布滿巡邏。

“我說了我不會打金步搖!”他

幾乎對著她耳朵吼道,“我只是會做兵器,可是兵器未必只能做陪葬品。你那麽想給他做最好的陪葬品,你難道不知道,就算天下所有珍寶都拿來,都不如你自己給他做陪葬品最來得可惜。你究竟要糊塗到什麽時候?”

他抓著她的一只手臂不放,鐵箍一般有力,猛烈地搖著她,“你什麽時候才清醒過來,什麽時候?你什麽時候清醒,就什麽時候來我這裏拿匕首!”

他從她手裏奪走了匕首,再不肯給她。憤怒地盯著她,“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心思,多少珍寶來打造這把匕首。而你卻要把我的心血拿去給那個莫明其妙的男人陪葬。他不配!”

“這是我一生打造的最好的兵器。”姬盛舉起匕首,對著燭光,發誓似的,“這該由我送給我最想送的人。不是給別人做陪葬。這個世上沒有人配得到這把匕首做陪葬。”他用匕首尖直指琪的鼻尖,“你想要,就答應和我在一起!我不會送我的女人金步搖,可是我可以送她世上最鋒利的兵器!”

他的胸脯激烈地起伏著,雙眼瞪著她,發怒的公牛一樣,額頭上,手背上青筋暴出。

琪張皇失措地挨著門,只聽得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滾雷似的在腦海中反覆轟響,就是拼湊不出來意思。

他到底什麽意思?琪一遍又一遍地默問自己。他到底什麽意思,還是我到底想不想明白。

她慢慢擡起了頭,目光無限淒涼和歉疚,“為什麽,你沒有在他之前出現在我面前?”

她決然而絕望,卻沒有回轉餘地。

“滾!”姬盛一聲怒喝,把精美的匕首朝她面門丟了過去。琪含淚接住,沒有猶豫地離開了。

第七夜。

姬盛安靜地枯坐在坊內。從這一夜開始,他再也不深夜研究絕世兵器的作法。但他卻開始失眠。他把毛胚都搬了出去,心裏卻塞滿了別的。

他知道她來了。其實她沒有任何必要再來,匕首鑄成,她已無必要再冒著風險闖入魔教。可是她還是來了。

琪來了,卻沒有進來,她再也沒有膽量進去,拔劍要挾他。

她只和他隔窗而望。誰都看得見誰,誰也看不清誰。

良久,她以頭抵窗,輕語,“我,不打算再把匕首和自己送給他做陪葬了。可是,我也不能回來了。因為,因為……”她似乎有些哽咽,“無論如何,謝謝你,謝謝你這麽在意我。”她的話音漸漸飄遠,窗上的剪影也越來越小,越來越淡,終於消失了。

從此隔世不再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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