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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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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二人離去之後,我在空蕩蕩的畫室坐了很久。

近幾日的頻繁述職使得三日月君很少有時間再來畫室,茶具落了灰,茶葉的味道也淡了,唯獨濃重的顏料味愈發辛酸。

我靜靜回憶著一期先生的痛苦,不知為何,他口中所形容的那種程度,並不如他表露的那般濃烈。即便如此,卻依舊讓我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保存父親所希望的榮耀——即意味著,他寧願負罪而所守護的那份榮耀,不僅是家族賦予的,更是父親所希望的。

為什麽要這樣說?

冷靜下來再想,反覆默讀那位先生的話,方才發覺他一定還隱藏了更加沈重的東西。

然而這時候,我已經無力再思考。因著那位警官會結束一切的念頭,我對探究這件事的唯一興趣也便喪失了。

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是失了興趣便將玩具扔掉的壞孩子,不是嗎?

放心不下的只有那朵花。沿著陡峭的坡道往上走,雨便俞猛烈。翠綠的葫蘆葉子在風中打擺,花苞沒有開放,所以比夜裏更加堅強。

站在被風吹走藤蔓而清晰顯露的“木下日吉”門牌前,我不知該不該走進去,只是撐傘佇立著。

這時,屋內傳來阿民悲傷的哭聲。

也不知怎的,腳就像自己有了生命般,枉顧我意識地動了起來。手自顧自地推開門扉,眼睛也把一切納入腦內。

屋內的三個人沒有回頭看我,四雙眼睛的註視下,那朵我守護近一月的花雕落了。是衰敗的葉子、腐朽的枝幹、卻以笑容離去的純白的花,躺在深褐色的溫暖土壤裏,好像夙願達成一般地、朝一期先生偏過了頭。

我看見桌子上攤開了本子。是寄希望於它訴說真相,卻依舊潔白如初的圖畫本。

現在再看,卻已寫滿了字。

“吾兒一期:

終於想起,便一定要講。

那日,所謂來遲、榮耀,並非對你所言,而是看見年輕的老夫。

這一生,如露珠、如浮萍,那豎子一路走來,心頭想的唯獨功名,終卻因沖動把前途葬送。

可笑喏!

這般無用之人,失了,痛了,方知後悔。

小子,你可莫學他,可莫慣他。自取滅亡則剛好,送去伏法也無妨。

罰將遲來,卻無不止。

老夫罪無可恕,由火燒去,家族之名譽便保存。

身邊所餘,僅你一人。既要入土,不若守住名節、葬身火海,倒也為後人留富,豈不快哉?

如此思量,竟化作暴言、傷及親子,老夫愧為人父。

(接下來幾行字跡淩亂,已看不清。不過我想,這一定是他於死前、對一期先生親口說出的,我希望你幸福之類的話)

一期,你知老夫為何愛櫻?

紅花,會予人沖破絕望之勇氣。淺之紅花,則會予人直面初心之勇氣。

一期,可這話,你也給老夫記住。

——被讚賞之雕零,是春櫻啊。”

一切終於明晰。

櫻花雕零的那個夜晚,因為太多太多原因,藤原老爺選擇終結生命,並親自在屋內放了一把火。火光燃燒著,他坐在玄關,明明生路近在眼前,卻已經失望到不願逃脫。

而這時,忙碌於開學典禮的少年終於姍姍來遲。

角島那間宅邸已是煙霧彌漫。強烈的恨意、後悔,無數情感交織於老人心頭,他無疑因覆仇而暢快著,卻也因殺人而痛苦。

如果一切停留於火中,那麽這些情感便只如夜裏那場悲劇的殘骸,永遠消泯於世,陪伴他進入天國、或隨罪行墮入地獄。

可是,在瀕死時,人總是本能地想要逃離的。

可是恰巧,在他想要逃離的時候,通往生路的門被打開了。

——好慢啊。

——好慢啊!

——為什麽不是一切悲劇發生前,而卻要到老夫已然墮落,八百萬神明才終於開眼呢?

意識模糊時說出的那些胡言亂語,想必就是充滿自責的藤原老爺、與渴望生機的藤原老爺之間的對答吧。

而其結果,卻深深傷害到了一期先生。

“……我出去透透氣。”

屋內傳來輕輕拍打後背的聲音。與阿民坐在漏雨的屋檐下,我聽不見哭聲,卻覺得耳畔回蕩了撕心裂肺的慟哭。

是啊,怎麽能不哭呢?

可以想象,在那個火光燃起的夜晚,他究竟是以怎樣慌亂的行動把養父救出火海,又是懷著一種怎樣震怖的心態聽他訴說。

藤原老爺的恨與憤怒在最頂點時湧向了遲來一步的少年,所以他承受了本不應承受的痛苦,而這痛苦淹沒理智,讓他做出後悔終身的行為。

也可以想象,在那個火光燃起的夜晚,他究竟是以怎樣一種矛盾的掙紮站在葫蘆坡頂端,看著火光明滅,忍住求援滅火的沖動,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講。

從選擇救下藤原老爺的那一瞬間開始,他本已做好了親手將他送往警廳的覺悟,可是當第二天,意料之外的五具屍骸被發現,他才從恍惚中驚醒,原來自己已經成了父親罪孽的幫兇。並且自己也算害死了一個人。

可是,這又能全都怪罪於他嗎?

一場本都做好覺悟的自首,卻因畫家興起的惡念蒙上猶豫。

那麽將事情怪罪於畫家?或是怪罪於那位擅自潛伏的記者嗎?

不,不呀!

誰都不能怪罪,所以必須由自己承受痛苦。是自己的遲到、自己的私欲,自己的默不作聲,才令那條年輕的生命猝然離世。

責無旁咎,所以他的心靈便被自責溢滿。

這已不單純是父親的錯,而亦是他的。

是他讓父親原本自衛的行為背負上一條純惡的債。

——既然如此,那麽至少在警察來臨前,哪怕多一日也好,他想要償還那條人命帶來的陰翳,想盡到為人子的責任。

而這樣單純的心態,在一點點拖延的貪婪之中變成了枷鎖,時間越長,枷鎖也越堅固。

最終,變成了無法掙逃的網。

“呼……”

我朝著天空看去,天灰蒙蒙的。

或許,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想要斬斷鎖鏈的警官才會以默默陪伴替代審問,並利用職權布下這張天羅地網吧。

我也是那網格中的棋子,用自己的手催熟真相的花,然後為他辦一場盛大的葬禮,埋在這片鮮花盛開的山坡上。

塵歸塵,土歸土。

雨漸漸停了。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麽呢?

那之後,一期先生便從學校自退,不知道去了哪裏。

有人說他和三日月君去了京都藤原夫人的住所,有人說他被維也納的大師看中,現在居住法國。

沒有人知道那個夏天在葫蘆坡發生的事情,除了我。

而我覺得,他一定去自首了。

白的耀目的夕顏花,在那二人離去的清晨,恍若送他們離開一般,從坡頂依次雕落。

第二天我再去看,原本花朵生長的地方冒出了許多葫蘆,已經沒有一朵夕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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